【一】猎人联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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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京生活了那么多年之后,平清盛第一次知道了Gucci店铺旁边那个绿色的拇指装饰是猎人联盟东京分部的入口,这哥们儿对设计师的品味无法理解:“既然都要用指头了,怎么不用个中指呢?中指多好啊,辨识度高。”
阿拉丁差点喷出来,心想果然天下奇葩是一家,要知道若干年前猎人联盟的标志还真的是个绿色的中指,上指天下指地,中间指空气,在Logo界绝对是最显眼的存在。
不过对于平大人的轻慢,他还是有点震惊:“你不知道?你竟然不知道?猎人联盟也算是你们吸血鬼的主要敌人吧,不应该知己知彼什么的吗?”
平清盛很坦白:“对前驱们来说可能是。”比了比自己,比了比阿拉丁:“我的主要敌人?就你们?算了吧。”
想想也有道理,哪怕是三星猎人成组,在血卫那里也讨不到什么好,何况自从理事长主政以来,联盟潜移默化中俨然以纯商业机构自居,而商业机构的原则,就是拿最小成本换取最大程度的利益产出——没人付费的话,谁有事没事去招惹吸血鬼啊。
他比较好奇的是:“从来没有人注意到你们的存在吗?”
平清盛对人类社会的管理能力很失望:“警察?国家安全部门?神盾局?都不管你们的?”
阿拉丁心想,猎人联盟跟神盾局有什么关系啊,于是摇摇头:“我们的办公地点和正常世界之间的空间分割做得很专业,不容易无意之间闯入,至于政府,难道就不许我们也搞搞公关?你以为就你们吸血鬼一家会来事儿啊。”
小脑袋嘀嘀咕咕:“可不是,理事长每年可给东京政府交挺多清洁费的,还免费给找首相夫人找丢失的戒指什么的呢。”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扯谈,完全不接地气,各种意义上都不接,因为两个都是靠平清盛拎着飞过去的:地面通道已经完全没法走了。
从空中俯瞰,城市街道上人山人海、万头攒动、乌漆嘛黑,人群从各处小路汇入大路,从三五一群到浩浩荡荡,犹如百川入海,万佛朝宗,亦步亦趋朝着黑洞前行。
光看已然足够触目惊心,但考虑到小脑袋和阿拉丁平时生活在北京,每年十一或春节假期故宫门口差不多也就是这幅德行,算不上特别震撼。
直到靠近联盟入口想要落地,身处其中的感受才陡然变得可怕起来,行走中的活死人们表情淡漠,眼神空洞,彼此挤压之紧,以至于除了人们的脑袋铺就的平面,根本没有其他地方可供阿拉丁他们落脚。“一不小心陷入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然后直接淹死”果然诚不我欺。
他们勉强落地,之后便被人群夹裹,如同挣扎于林间的泥沼,空有一身蛮力无处作用,越是心急如焚,而是行动迟缓,反而渐渐离本来近在咫尺联盟的入口越来越远。平清盛只好又下去把他们捞起来,忽然一偏头:“咦?”
阿拉丁吊在半空中一听这声响,忍不住猛翻了一个白眼,经过漫长的一天,他现在最怕的就是这种一惊一乍:“又啥事儿?”
内心深处暗暗希望干脆来一个小行星砸地球上,大家一了百了,免得烦恼。
“声音。”
“啥声音?”阿拉丁有气没力地问。
平清盛凝神听了一阵,露出一丝笑容:“海浪声。”他抬头望向高天:“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秦慕那只老狐狸出手干预异灵川的精神力控制,给我们争取时间去了。”他情不自禁地赞叹了一声:“行啊,面具男!”
阿拉丁和小脑袋明白了之后,精神为之一振:“真的吗?那太好了。”他们没有平清盛耳力那么强,听不到代表秦慕与异灵川之间精神力拉锯的声响,但证据摆在眼前,毋庸置疑。街道上的人去势先是放缓,后来慢慢停了下来,一动不动,整体陷入了古怪的平静之中。
平清盛及时把阿拉丁和小脑袋一丢,他们赶紧奋力挤了出去,几步奔到了联盟入口。
时间进度条几乎要完结的时分向猎人联盟求援,基本上就是死马当成活马医,尽人事,听天命,万一成功了呢?
没想到斜刺里杀出一个秦慕,竟能控制整个东京居民的行动走向,争取更多的时间,那感觉不啻于战士力疲时,猛然发现皇帝的旗帜在前,往敌阵疾卷如风,一时间士气大振。
一行人顺顺当当来到绿色拇指入口前,阿拉丁刚要凑过眼睛去做视网膜扫描激活,忽然一扭头看到平清盛,皱起眉头:“不行啊你。”
平清盛一秒钟都没有犹豫:“我怎么不行了?你才不行呢。”
阿拉丁气不打一处出来:“你这么死要强,你们家天皇老人家知道吗?”
平清盛一梗脖子:“知道啊。”
阿拉丁懒得理他,摸了摸下巴扭头往回走了两步,拐进了街道旁边的一条小路上,这儿挺偏僻,没有活死人,小脑袋一副心知肚明的表情随即跟上,只有平清盛有点摸不着头:“干什么?”
阿拉丁站住了,说:“想个办法进联盟办公室啊。”
平清盛不明白:“不能大大方方走进去么?”
阿拉丁说:“我和小脑袋可以,你不行。”
平大人明白了:“有守卫对吧?”他对自己大大方方进不去的地方,向来只有一个思路:“那硬闯呗,你们俩要是不方便就我来。”
他打了一晚上架,现在处于全肾上腺素支配状态,对和平解决任何事都没有兴趣,一边说一边开始撸袖子,这就要去大杀四方。
阿拉丁赶紧拦住他:“别别别,你听我说啊!猎人联盟入口处有虹膜分析仪,虹膜信息必须跟有效账号对应才会开空间门;进去后要过一段走廊,走廊360度全是摄像头,而且连接高速计算机,精细分析动作模式,骨骼状态和基因状态,必须和数据库里的信息完全吻合,走廊尽头的电梯才会正常开启。”
“要是不符合呢?”
阿拉丁说:“你看过盗墓小说吗?那些防卫森严的陵墓里不都有重重机关吗?设计猎人联盟防护系统的那位专家刚好也是个中高手,放一千年前混个皇家墓葬总设计师也是没问题。联盟里到处是机关,还全是高科技加强版,奔着赶尽杀绝的模式去的。万一行为不当触发了机关,不管来的谁,都是走着进去,飘着出来。”
“飘着出来?”
“变成一缕幽魂啊。”小脑袋搭腔,还用手掌比了一个飘的动作。
平清盛还是有点不信,有些扫兴:“不能硬闯?”
小脑袋的情商突然上线,想是被逼急了:“你非要硬闯的话也不是不行,但总得花点时间吧?”他双手一摊:“咱们哪有时间?”
有理有据,把平清盛说服了:“那怎么办?”
阿拉丁显然早有准备,此刻咧嘴一笑:“只好委屈你一下了。”伸手就从猎人工具袋里取出一卷黑色的绳网,捏起来一小团,展开后好几十平方米,面积很大。绳网上绳结密密,一接触空气就开始微微蠕动,发出嘈杂的嗡嗡声。
这是猎网,猎人标配之一,宁舍千金,不舍猎网,说的就是这玩意儿。
他拿着猎网在平清盛眼前晃了两下:“你自己来还是我给你套头上?”
平清盛两眼一瞪,眼看着要生气了:“什么?你要把我当猎物带进去?”
“BINGO!被包裹在猎网里的非人会在一段时间内失去行动能力,防护系统检测后默认没有威胁,就能和猎人一同进入。”
平清盛对他怒目而视,阿拉丁把猎网抛一抛,不耐烦地催促:“别婆婆妈妈了,时间紧,任务重,你赶紧躺下。放心,我保证会对你很温柔的。”
憋屈归憋屈,一时间实在也无可奈何,只好一咬牙一跺脚,闭着眼睛迎上去,被猎网套了一个正着,绳索和绳结都即刻被激活,持续发出电流和神经毒素,以便彻底解除落网猎物的战斗能力。
这些攻击对平清盛来说其实不算大事,伤害程度好似挠痒痒,不过手脚有点重,感觉很快就要挠出血。
阿拉丁大喜,上前拦腰一扛,甩在肩膀上,跟扛半扇肉猪般大步流星往猎人联盟办公室方向走。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算是达成了“抓血卫”的猎人光荣成就。
小脑袋跟在后面不断发出嗤嗤暗笑,尽情欣赏平清盛难看的脸色,浑然不知道后者正暗自下定决心,等一下恢复了行动能力,首先就要把小脑袋扒个精光,拖去浸猪笼。
他们再次走回绿色拇指标志那处,阿拉丁通过虹膜扫描认证,空间门开启,那感觉就像潮汐怒退,或游泳池的出水口突然被拔了塞子,一股巨大的吸力把他们猛卷进去,他们眼前一花,等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一条长长的走廊入口。
空间门在背后无声闭合,开关前后时间没有超过一秒,即使给人看到,大概也只会以为自己花了眼。
猎人联盟各个分部的办公室设计和装修都由各地自行管控,风格非常多元,每年还有最佳办公室评比赛,胜出的队伍能得到优先征调功勋猎人处理本分部任务的奖励,因此大家都很把这个竞争当回事。
东京分部已经连续三年夺得这个内部奖项,它的设计风格和走大企业性冷淡科技风的总部迥异,乃是天人合一传统和式路线。
走廊是一条细条青石均匀铺就的窄路,路边点点青苔,沿途摆放着制作精细的室内盆景,大背景就是落落青山。
白墙上三五幅浮世绘,都出自铃木春信和葛饰北斋两位名家之手,全是有历史年份的真品。不时一道纸门出现,门外放小小梯子和几双木屐,纸门上印出正在举杯喝茶的人影,叫人猜疑不定虚实。
看不到任何灯,照明却刚好营造出阴雨天在山中行路般的幽暗感,短短几十米之间移步换景,封闭狭窄的空间栩栩如自然,确乎是高手所为。
窄路蜿蜒到尽头就是电梯,电梯被做成凉亭,有桌凳陈列,灯笼悬挂四角,雅致清幽,感觉在里面可以上上下下地喝起茶来。
阿拉丁来过好几次,已经不怎么觉得新鲜,但小脑袋就是头一回,一路都在哇!哦!耶!吵得不行。
他们随着电梯缓缓上升,凉亭外竟然还有液晶屏上铺开水墨长轴一路变幻风景,赏心悦目。
短短几秒电梯落地,开门即见一道白色屏风,阿拉丁扛着平清盛走出去,绕过屏风,和小脑袋不约而同一个急刹,站住了,小脑袋还条件反射地举手表示投降。
和他们面对面的是一群外勤猎人,全副武装,手持热兵器从激光枪到机关枪不一而足,枪口对准他们脑袋,虎视眈眈,充满警惕。
小脑袋和阿拉丁对望了一眼,心里各自在问:“什么情况?”
阿拉丁使了个眼色,他只好硬着头皮向前:“别误会,我们是自己人,来找援助的。”
猎人们一言不发,只是瞪着他们。小脑袋环视一圈,没看到一个面善的,只好就近找了一个想要套套近乎:“兄弟常驻北京总部,少来贵地,但哥儿们真是自己人,天下猎人是一家对不对?”说着话走上才两步,对方枪口一低,扳机按下,哒哒哒哒哒,一串子弹干脆利落地把小脑袋脚下的地面打出一串洞,吓得他直接尿裤子,差点一头扑进阿拉丁怀里喊妈。
阿拉丁稳住小脑袋,肩膀一顶扛好平清盛,沉住了气,他在猎人联盟很久了,内部斗争经验丰富,心里明镜似的:眼下绝非私人恩怨,更不是对同事的常规欢迎仪式,肯定有什么事让猎人们处于高度的警戒状态,而且还延续一段时间了,阿拉丁他们的闯入,就像是触发了一个定时炸弹。
阿拉丁仔细地观察猎人们的状态,语气尽量平静地说:“优中将在吗?他在总部见过我,我是三星猎人阿拉丁。”
优中将是东京分部的负责人,美日混血,长得很帅,是联盟很多女职员的梦中情人,理事长面前十分得宠,但要连续多年把东京做成全球范围内的业务大户,靠的主要还是真本事。
阿拉丁在公司的各种团队活动上跟他凑一起喝过几次酒,对那副花花公子表面下潜藏的杀伐决断印象很深。
猎人们听到老板的名字,表情终于有了一点变化,而后有人在从不远处说:“阿拉丁吗?怎么会是你?”
阿拉丁扭头一看,来的正是优中将本人。
这位爷不算高,可是腰是腰来腿是腿,谈笑风生泡妞和拔刀出鞘砍人之间转化的速度以零点几秒计,有一种略带疯癫的魅力。他今天也和平常一样风度翩翩,西装革履,梳的是理事长同款背头,眼中微带血丝,似乎十分疲惫。
阿拉丁听过他不少故事,传说优中将不像正常人那样有固定的入睡时间,他是工作狂,也是派对狂,永远通宵达旦,撑到山穷水尽,精疲力竭,才随便找个角落蜷缩起来稍做休息,因此他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烈酒的滋味,还有两个很难令人忽视的黑眼圈。
猎人们退后如红海分开欢迎摩西,优中将慢慢走了过来,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但长年出生入死的猎人生涯让阿拉丁的直觉比猛兽还要精准,他把平清盛慢慢放到地上,平静地说:“优中将,这里什么情况。”
“理事长的命令,今天不经批准而闯入的,无论是什么人,都格杀勿论。”对方慢吞吞地说。阿拉丁一愣:“什么?”他和小脑袋对望了一眼:“格杀勿论?”接着就怪叫起来:“老子就几天没回办公室,猎人联盟什么时候找了一个杀人狂当理事长?”他对着优中将狂喷口水:“还是你丫耳背,听错了。”
优中将在飞溅的口水面前努力保持住了自己的形象:“我会说七国语言,能听到一公里外蜻蜓振翅的响声,直到你能亲自生儿子那一天,我都不会听错这么大的一件事。”
话说得很嚣张,但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尤其是说到“这么大一件事”的时候,加重了语气。
猎人联盟是一个商业机构,这是理事长过去数年中不断反复对大家强调的一个事实,商业机构最基本的原则就是无利不起早。狗也找,落跑的越南新娘也找,最危险的非人物种只要土豪悬够了赏金,无论如何也都要去试试看。总之,什么好挣钱就应该做什么,否则如理事长所说的,这么大一个摊子那么多员工,都得要养,还有每年数字以亿万计的研发投入,都不是凭空得来。
说这个工作不危险是假的,每年也有不少猎人殉职或致残,因此联盟还有一个自己的保险公司。
但即使面对凶猛猎物,也很少听到“格杀勿论”的指令,更何况说的是人,自己人。
阿拉丁和优中将面面相觑,他忍不住又问了一句:“真的是理事长说的?”
“亲自前来,当面对我下的命令,说今天东京局势非常危险,联盟是以物理和魔法能量双加持的半独立空间,理论上是足够稳固的,但一旦跟外界连通,就很难确保它的安全。”
“所以呢?”
“东京猎人全部召回,得到进一步命令前不能出外,另一部分的命令你刚听到了。”
这就奇了怪了。
尽管一门心思做生意,但猎人联盟仍然是建立在人类与非人世界之间的最坚固,也是唯一一道防线,想东京今天兵荒马乱的程度,猎人联盟的情报部门绝无可能对此一无所知,当幻兽成群结队出现,当东京天空被异界巡航者遮蔽,当来自暗黑三界的怪物肆虐于街道,当吸血鬼们成千上万地出动巷战血流成河,当异世界的喧嚣与光芒充满了整个城市,无数东京居民面临灭顶之灾,身为人类最精锐力量之一的猎人联盟成员,居然就这样躲着?还是最高领导人亲自下的命令?
阿拉丁目光炯炯盯着优中将:“理事长什么时候来的东京?”他扭头张望了一下:“他人呢?”
后者脸色阴晴不定,吐出两个字:“走了。”一副很想抱怨的的样子,而后眉头一皱,喝道:“别那么多废话了,老板有令,我只能服从”
然后挥挥手示意其他猎人:“先带他们去禁闭室,关起来再说。”
一听只是关起来,猎人们都松了一口气,毕竟奉命对自己人开枪扫射到底算什么性质,员工手册里完全没有规定,大家心里对后果如何都有点忐忑。
他们干脆利落地围上来,看动作都是训练有素的中坚,有几个人的手指上还有二星的猎人戒指。
小脑袋首当其冲被两个猎人一把逮住,推推搡搡往里面走了,其他人则成三角围困阵型,谨慎地靠近阿拉丁,枪口都纹丝不动笔直指向他的脑袋,看样子如果他敬酒不吃吃罚酒,非要反抗,他们也绝不吝于把人打成一个筛子,就人民内部矛盾来说,这也太犯规了!
三星猎人和二星猎人之间名号只差一个数字,战斗力差距却相当惊人,但热兵器环伺之下,再厉害的个人搏击术也只能算作渣,阿拉丁当即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他不但没有试图反抗,脸上还露出了笑容,对猎人们举了举大拇指,好像是在表扬对方干得漂亮。
就这样也没人领情啊,上前一把推他走,阿拉丁无奈,慢腾腾迈出两步,突然一个急转身,大喘气:“哎哟,都忘记了。”
身后的猎人立刻如临大敌,再度举起枪口,阿拉丁好笑地摊摊手:“兄弟你紧张什么,我只不过是要把自己的猎网收了好吗,喏,就在那边,猎物已经没有反抗能力,麻烦你帮我直接送去藏物司吧。”煞有介事叹口气:“妈的,就是小脑袋这个王八蛋说要来这里躲躲,不然我们直接回北京了多好。”
他语调随意,态度友善,身体语言也非常放松,猎人们疑虑心稍去,于是放下了枪口,但仍然对他近身盯防,移动走位切断了他往外逃跑的路线。阿拉丁看在眼里,摇摇头,露出“你们完全不必这么紧张”的表情,慢慢走过去俯身捻起猎网的收发点,一提,整个网缩成小团被握住,里面的人滚出来,躺在地板上,侧卧,双臂抱头,护住了脸,整个人缩成一团。
有个猎人上前准备把猎物提起来,一面问:“这是什么东西?人形?还没变回原形吗?”
阿拉丁插着腰目不转睛望着他们,一面轻快地说:“没什么原形好变啦,但也不是人。”他眨眨眼睛,这一天里第一次感到一丝心情愉快:“是吸血鬼喔。”
猎人们瞬那间面如土色,他干脆笑了出来:“还是一只血卫级的吸血鬼呢。”
十分钟之后,平清盛打翻了敢于出现在他眼前的所有猎人,连优中将本人在内都没有放过,而且所有人都被揍到一时半会醒不来,老实说要不是小脑袋一直跟在他后面鬼叫千万不要杀生,白份子钱太贵,以后跟同事爹妈老婆没法见面之类的废话,猎人们说不定就永远醒不来了。
他拍拍手收工,然后对一直抱着手看热闹的阿拉丁怒目而视:“好看吗?”
阿拉丁表示很好看,然而平大人很生气:“把我扔地上就算了,还让我一打多?你们人类不是很讲义气吗?”
阿拉丁耸耸肩:“凡是依赖热兵器的猎人都是渣,何况里面连一个三星猎人都没有,血卫大人出手战渣还去帮忙,太羞辱你了,我怎么下得了手。”
他顺手从地上躺着的一个猎人手里缴了一支汤普森M1,突然就完全忘记了自己“用热兵器都是渣”的高明论断,招呼:“咱们少废话了,走,咱们去理事长办公室启动应急设备找老爷子,不过在那之前,我还要跟剩下的猎人们沟通沟通。”
从拿枪姿势来看,这哥们也是个老司机,沟通沟通四个字听起来刚健有力,似乎会很有效果的样子。
平清盛把自己衣服上的褶子抚平,看了看满地横七竖八的猎人,对自己的战斗成果比较满意:“嘿,我老早就想好好揍你们猎人一顿了,好吧,今天也算是得偿所愿。”
他们往分部里面走,甭管外面装修什么风格,一进去格局设置就差不多了,一条一条走廊分属不同的部门,理事长在哪个分部都有办公室,按常规分布在猎物司的最顶端,而通往地下室应急层的电梯,就在理事长的办公室里面。
路上的走廊两边一溜儿都是行动猎人的工作室,入口有屏蔽门,一样要识别身份,但比大门标准稍低,阿拉丁是正经猎人,在总部也隶属于猎物司,身份账号全球通用,一走过去就把屏障门给大大方方地打开了。
他举着枪大步前进,一面跟小脑袋说:“我掩护你,你去把各处房间全都锁了。”
小脑袋秒懂:“怕有漏网之鱼出来坏事?”
阿拉丁瞅了瞅那些工作室:“东京分部是联盟里规模最大的,如果所有猎人今天都召回了,那没打翻的就仍然是个大数目,别让他们节外生枝。”
巧了,他刚说到这儿,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工作室门口就有人探头出来,瞪着他们满脸不解。阿拉丁二话不说,对着人家脑袋上方就是一梭子,砰砰砰几声巨响,打出墙壁上一排冒着焦烟的黑洞,那哥们一缩头,刚要跑,平清盛掠上前抓起来往地上一摔,顿时把人家摔晕了过去,还有闲工夫跟小脑袋解释:“没摔他脑袋啊,不会有后遗症的。”
小脑袋叹口气,喃喃自语:“老子信你才有鬼。”
阿拉丁意犹未尽,对着左右墙壁天花板甭管哪一间,哒哒哒哒哒打得四下惊天震响直到这一夹子弹用罄,然后高声说:“总部三星猎人联合吸血鬼友军办事,外面的兄弟都已经挂了,大家回避,不要误伤。”
喊完这句话,四下安静了一秒,紧接着两边一路七八间工作室里都纷纷响起了闩门的声音,那代表了内部人士非常真诚的态度:你爱干啥就干啥,我们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
阿拉丁满意地点点头,端着枪口继续往理事长的办公室进发,小脑袋和他配合默契,沿途把工作室的门从外面给锁了,平清盛跟着阿拉丁往前走,很佩服他这一手杀鸡给猴看的攻心之术:“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冒险冲出来跟你死磕?”
如果换做是他本人,别人要是好好说话,还有商量余地,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是来硬的,那甭管多勉强都得打一架啊。
小脑袋觉得这显而易见:“大家打一份工而已啊,为什么要死磕?为了谁死磕?”说到这里,他忽然间悲从中来:“世界上最容易害死人的就是情怀了!你想想看,就说今天咱们趟的浑水吧。白条天皇和平大人为了族群生存,异灵川一心一意想回归本土,阿拉丁,呃,你冲着猪小弟来的,就算是为了兄弟之情好了,总之是不发工资也一样舍生忘死。”
他比照了一下自身:“我呢?一开始还以为真能跟X协会那个娇滴滴的小子联手做生意挣点钱呢,后来打成那样还呆在这儿,我他妈图什么?”
阿拉丁比小脑袋想象中更了解他:“图什么?喂,你不是什么顶级黑客吗?不管哪个领域的,只要敢往自己脑袋上扣顶级这个帽子,就必须掺和点儿惊天动地的事情,你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证明自己吗?你敢说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阿拉丁真是一个耿直人:“在猎人联盟活得那么憋屈,好不容易今天人人都敬你是条汉子,真刀实枪挣回来的,算不上回报吗?”
小脑袋一听,好像是那么一回事啊,于是非常后悔:“我错了!我争什么闲气啊!我混吃等死没事打打麻将能怎么了!”
可不管他怎么痛心,贼船一上深似海,从此平凡是路人,还能怎么办,继续跟着往前奔吧!阿拉丁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于是一马当先一脚踢开了理事长的办公室,出乎意料的是,理事长人不在这儿。
可是他的账号已经被激活了,大班台上方出现无数全息场景,无数个数字立体的模型叠成一片,晃眼一看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阿拉丁瞟了两眼,看到不少各种各样猎人联盟的内部信息,员工档案,照片,任务数字复原场景什么的。透过这一片纷乱,最亮的地方是办公桌对面那堵墙,那是一整块生物能量显示屏,猎人联盟的镇司之宝,能够看到全球范围内的非人物种大体分布状态。
现在屏幕上显示的是东京地区的状态,局部能量分布图闪动如癫痫,流动如奔马,还接二连三爆出成团成片的亮光,嗤嗤有声,比大年三十晚上的庆祝烟花都热闹。
阿拉丁看着这场面,先差遣平情盛:“平大人,麻烦你把右边斜对角那儿的沙发移动一下。”
平大人鼻子里哼了一声,表达了自己被一个区区人类支使的不满,而后一掌拍出,轰隆一声沙发应声而裂,碎成一地烂布海绵木架子残骸。
小脑袋深觉可惜:“喂,不能爱惜一下东西吗?你看看标志,这是意大利定制的名牌,很贵的啊。”
平大人瞪他:“再贵,留着有你坐的份儿吗?”
小脑袋一想也对,凑过去一看,只见沙发下面是铺满整个办公室的蓝色地毯,但地毯并不是一整张,而是两张缀在一起的,分割的地方有一条银色细缝露出来,阿拉丁上去撕开地毯,那条缝扩大成了一个金属色的方块,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宗旨,他把手掌按了上去,紧接着传来咔哒一声,银色屏幕闪出成簇亮光,自动锁定阿拉丁的虹膜扫描,一分钟后光簇消失,一面空墙毫无征兆地开始徐徐上升,痛快得像是热刀切黄油,露出黑乎乎的一大片空间,黑得外面的光似乎都照不进去,里面有许多诡异的红点一明一灭闪耀着,不知道是什么。
平清盛恍然大悟:“我进来就想说这房子软装不行啊,四面留白太多了,至于穷得画都不挂一幅吗?现在看来不是品味差嘛。”
阿拉丁翻了一个白眼,觉得这位毕竟是外人,不了解自家领导:“不要想太多,他就是品味差谢谢。”一面招呼小脑袋:“你进去干活吧,我来看看理事长电脑里有什么货。”
小脑袋点点头,拔腿刚要动,被平清盛拦住了:“你站着,我来。”
小脑袋还没来得及有反应,平清盛已经撒腿往应急中心里去了,身如幻影隐入黑暗,几乎与此同时,无数道刺眼的光线纵横交错,从应急中心内部的天花,地板以及四面墙壁射出,犹如倾盆大雨全无死角,还伴随着剧烈的金铁交鸣声,这动静持续了整整一分钟,一切又趋于平静,里面的灯一盏盏陆续亮起。
阿拉丁和小脑袋被突如其来的打击吓得面如土色,一回过神来就赶紧冲过去,就见平清盛一脸黑线地站在里面,身体四周隐约可见正在逐渐消失的能量防护罩痕迹。
他板着脸,非常不高兴,掸着衣服上的灰尘怒吼:“又有反法术激光攻击,又有机关枪扫射,这个鬼地方是应急中心还是紧急杀人中心?”
小脑袋和阿拉丁抱着手臂站成一排,一脸无奈地看着他:“谁让你非要冲进去的?”
他们一左一右晃了晃自己的手掌:“里面跟猎人入口一样都有进入者ID识别系统的好吗?你明摆着就是个反贼,还自告奋勇冲进去,不射你射谁。”呛得平清盛一口气上不来。
应急中心整体而言是一个飞碟状的平层空间,根据员工手册说的,这个模块位置设在内部,功能是相对独立的,紧急情况下能被发动起来直接飞出去。
飞碟正前方是一个巨大的半圆形舷窗,外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空间正中心,面对舷窗是长半椭圆的飞行操纵台,和想象中和科幻电影中的场景想比,那个操纵台的状态异常简洁,几个长条的蓝色金属操控条凸出,有何用处,压根没有说明,一副有辙想去,没辙你猜的态度。
操作台左边是医疗救助工作站,显眼的红十字标志嵌在墙壁上,阿拉丁一靠近,身上的伤势就被感应到了,工作站主台铃声大作,一道弧光从天花板上发出,快速将阿拉丁扫了一遍,随即一道全息屏幕跳出来,胸有成竹地列出了他身上的各种伤病,新的旧的一应俱全,其中有一条是没割包皮,有前列腺炎隐患,阿拉丁闹个大红脸,骂骂咧咧到处找开关没找到,平清盛一眼瞥见,捧腹大笑。
检查完毕,一个温和坚定的女声开始发出各种指令,设备们应声同步开启,准备救死扶伤,与此同时主台下一道银色的门怦然弹开,门里摇摇摆摆走出一个医疗机器人,半人大小,银白色,细节非常精致,连表情都做得很到位,万分紧张又壮志满胸,有一种大家闪开让我来的豪迈感。阿拉丁忍不住赞叹了一声:“厉害啊!只要能撑到这里,伤再重应该都可以再抢救一下吧。”
之后他们的注意力就给对面的通讯站吸引了过去。
通讯站现在已经被小脑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全盘接管了,少说有小一百个全息屏幕围绕着他,交叠,跳跃,闪烁,铺天盖地的各种文字,图像,数据列,符号和动态视频以快进般的速度闪现,非常高精尖和后现代。阿拉丁和平清盛好像走进了一个电子噩梦里,看了两眼就开始觉得脑仁疼,但对小脑袋来说,和这些玩意儿为伍,感觉跟身在天堂似乎差不多。
他一目十行,十指翻飞,一亩三分地尽在控制之中,怡然自得之外,简直无端端还有几分王霸之气。
阿拉丁强忍着眼晕,直奔小脑袋,问道:“能联系上老爷子吗?”
小脑袋简洁地说:“在尝试接通。”挥挥手:“先看看这个。”一道光闪过,一道巨大的屏幕飞到半空,屏幕上正在播放的是一个视频。一开始是静态的,摄像镜头从上往下俯瞰,对准一道门,门上和猎人联盟其他地方一样挂着牌子,上面写着:藏物司。
[2]
平清盛对联盟不了解,问:“这是什么地方?”
阿拉丁解释:“藏物司,就是仓库,放东西的地方,设备运到还没有清点和检验的时候也这里,刚抓到的猎物也放这里。”
小脑袋摇摇头:“这个不是,这个是旧仓库。放陈谷子烂芝麻的那种。”
阿拉丁有点吃惊:“东京也有旧仓库啊。”
在北京总部的藏物司有两个仓库区,一个是半独立空间的,地方非常大,全自动化系统控制和管理,除了常规设备检修,几乎不需要人力。
另一个仓库则专门用于传统文档资料收纳,从内容到形式都很传统,不知情的人乍进去一看,会以为自己进了一个十九世纪建起来的图书馆。一排排的架子,一个一个的文件夹,一箱一箱的纸张资料和陈旧物品,满坑满谷,空间本来还挺大,后来随着办公室每隔若干年的改建和装修,逐渐变得越来越小,对此也没有人在意。
里面装的全都是在数据化时代开始之前猎人联盟留下来的东西,档案,文件,当时的媒体报道,有价值的都已经电子化,留着原件只不过是个纪念,还有一些殉职猎人的遗物,找不到亲属来认领,也就一并留着,世界前行,一天比一天走得快,被抛在身后的,很快就永远消失在了历史的深水之中,无人记取,无人缅怀,无人回顾,即使曾经有过炸裂苍穹的光辉,也只不过是留在一行行文字和影像里,渐渐褪去轮廓与颜色。
这样想着令人感伤,但阿拉丁更觉得纳闷:“破仓库有什么好看的?”
小脑袋弹指加快视频播放速度,说:“仓库不好看,理事长还行。”
说理事长,理事长就到,那位老爷应声出现在视频里,径直进了藏物司旧仓库的大门,没多久又匆匆走出来,手里拿了什么东西。
阿拉丁眼睛都睁大了:“还真的是理事长?他来干嘛?”
“好像是拿什么东西。”小脑袋不是很确定。
阿拉丁指着画面喊起来:“定格。”小脑袋依言定格图像,阿拉丁又喊:“放大,放大。”
放大后的视频里,理事长表情平静,没有什么异样,右手握着的东西被手掌盖住了大半,露出的部分看起来像个盒子,但细节非常模糊,阿拉丁说:“平大人,你眼睛比我好,你能看清他手里拿着什么吗?”
平清盛瞥了一眼就说:“是个血样盒。”
“什么?”
平清盛解释:“这是一个标准的医用血样盒,储存病人的血样用的。”
小脑袋咳了一声:“你怎么那么肯定。”
对于一个吸血鬼来说,这本来就是最熟悉的东西,平清盛说:“白条天皇建了那么多采血的地方,采集到的血都要检疫和分级,血样分析是必不可少的质检环节啊,这个盒子我见得多了。“
他修长的手指指着屏幕上那一点点盒子边角:“你看,这个转角的地方是圆形的,是为了在里面留出一点空间隔离血样管和盒壁,防止一旦发生撞击血样管会直接撞碎。”
为了验证平清盛的话,小脑袋不断调用来自不同位置摄像头的视频文件查看,阿拉丁这才发现整个联盟办公室都被监控系统无死角覆盖,不由得对自己经常在工作室里一心一意挖鼻孔,挖完还仔细看两眼的行为感到非常后悔。
理事长在联盟内活动的行踪一览无遗,他出了藏物司,往外一路走,路上遇到有猎人经过,还停下来两次跟人寒暄,阿拉丁有点焦躁:“他说什么?有录音吗?”
小脑袋摇头:“没有。”
平清盛接话:“没什么正事,都是你吃了没有,东京有家拉面馆很不错我带你去,家里人可好这种废话。”
阿拉丁很佩服:“哟,你行啊!会唇语啊。”
平大人耸耸肩,他常年坐在自家阳台上拿着望远镜看人走路聊天,以猜测那些一对一答到底在说什么为乐,天长日久下来,活生生练出了一整套的唇语识别,但这种个人爱好具有强烈的死肥宅属性,他才不愿意跟阿拉丁他们分享。
视频中理事长和猎人们告别,继续往前,无孔不入的监控一路跟随,很快就告诉了大家他去了哪里。
设备司,飞行器停放场,放着整个猎人联盟最值钱的东西,因此ID验证的手续格外严格,理事长在接受全身扫描识别程序的时候,举起了双手,那个他一直紧紧握着不放手的盒子有一瞬间正面暴露在了摄像头下,随即又被盖住了。
这一瞥之间,盒子角露出一块胶布厚标签,白色,上面的字褪色非常严重,但还是能勉强分辨出上面的内容——
血样:五星。
五星?
在猎人联盟里,五星只代表一件事:最高级别的猎人认证。
盒子里的血样来自五星猎人,还放在这个旧仓库,那这位五星应该是很久之前的存在了。那会是谁呢?更重要的是,理事长为什么要来找这玩意儿呢?
阿拉丁瞥了一眼视频拍摄的时间:凌晨三点前后。那时候东京全城死寂,一场各方非人之间盘肠大战即将展开。
理事长的人生原则一贯是“背黑锅我来,送死你去”,就连去烤架上拿个热烤红薯都怕伤了手。这种个性的人,却在一个摆明了天崩地裂的时候,孤身一人,莫名其妙出现在东京,从仓库了摸了一盒五星猎人的血样,而后掉头去了飞行器停放场。
关于理事长的纪录片播放完毕,大结局是那位老兄爬上一架最新的飞行器,跑了。跟扒手摸完兜就跳公车的架势一模一样。
怎么想,怎么不对。
小脑袋瞥了一眼阿拉丁的表情,说:“启动飞行器之前要输入目的地坐标,系统才会补充燃料和自动设置航向,但飞行器的管理系统属于老爷子的势力范围,不跟主系统联网,我一时之间进不去,你要不干脆过去看一眼得了?”
阿拉丁一听有道理,撒腿就跑,一路跑过猎物司,储物司,在进设备司那条走廊的时候,被屏蔽层挡了回来:他在东京属于外勤猎人,没有任务单刷门禁,根本进不去设备司。
阿拉丁正急得抓耳挠腮,平清盛跟着过来了,一看情形,哐当就往屏蔽门上撞了,阿拉丁吓了一跳,只见一片片的能量碎片从平大人四周消散,火花自溅,但屏蔽门仍岿然不动。
平大人生气,甩了两下胳膊,好像把战斗能调到了最高,又哐当一声撞了上去,阿拉丁叹口气,语带敬佩:“你挺拼的啊。”
这一次平大人都有点带咳了,屏蔽门仍然满血,毕竟是老爷子研发出来的,既反法术,也反高能轰击,传说就算拿中子弹来射,也就是蹭掉点儿皮——没事谁也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这个程度,所以传说一直都是传说,没有被印证过。
阿拉丁与平大人惺惺相惜,人家这么拼,自己不好意思抱着手臂看热闹,于是上去和他站成一排,说:“咱们一块儿撞?”
两人各自吸气,蓄势待发,刚要启动,突然那个屏蔽们咔哒一声轻响,开了。
随着门开,安装在他们头顶上的一个麦克风里幽幽传来两个字:土,鳖。
是小脑袋。
使他们成为土鳖的理由显而易见:如果你背后有人正在操控整个联盟内部的管理系统,试问为什么还非要用蛮力去开一扇门呢?
阿拉丁和平清盛各自老脸一红,阿拉丁还行,平清盛跟小脑袋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来了。毕竟在他辛辛苦苦第一次去撞门的时候,小脑袋想必在控制室里笑破了肚皮。
飞行器停泊场在设备司的后部,那个地方至少有三四千平方米,整体是一个横放的橄榄形,两个尖头是飞行器的出发口和进入口,高处的弧线部分是等待使用的飞行器停放层,而低处的弧线部分是使用后回归,交付设备司等待检修回仓的飞行器停放层,中间有一个大天井,各层之间通过四壁开放的高速电梯连接。
理事长开走的是春分号,最新型号,还处于实验阶段,准光速,极耐操,能扛导弹和法术双击,老爷子把这玩意儿捣鼓出来后,不知道怎么漏了消息,理事长的门槛差点被全球各大军火商给结伴踩平了,个个都苦口婆心地跟他们说猎人联盟现在这个生意规模不行,不如改做武器输出,一年至少多赚一千亿云云。
要说理事长对这个项目没兴趣是假的,可惜这事儿其实轮不到他当家作主,老爷子才是设备司的天,果然好说歹说说了半天,老头一个白眼就顶回去了,不卖!
他把这玩意儿看得比亲儿子还亲,每个分部只放一架用于培训,技术手册打印出来足有一千页,A4纸,字号小如蚂蚁足迹,使用条款中连在飞行器里放屁的最高分贝都做了规定。
阿拉丁冲到春分号原先停放的区域,旁边的控制面板处于被激活的状态,但居然看不到飞行器的目的地坐标。
阿拉丁大吼起来:“小脑袋,小脑袋,能不能看到理事长开着春分号去哪儿了?”
小脑袋没有回答,阿拉丁气急败坏的声音在沉寂的大厅中回荡,带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感,他停了下来,皱起眉头,又喊了一次:“小脑袋?”语调微微颤抖,是有点着急了。
幸好小脑袋这一次回答了:“不知道,但那个不是理事长。”
“卧槽?那明明就是啊。”
“绝对不是理事长,我刚跟老爷子联系上了,理事长一直在总部。”
猎人联盟内部永远保持26度的完美气温,阿拉丁额头上却突然冒出了冷汗。
他们掉头回到应急中心,小脑袋还是站在大概由一百万个全息屏幕组成的瀑布中,浑身闪闪发光,如同神灵现身,也许在那个世界里,他真的也就是比特们的神,
他抬头望了一眼阿拉丁和平清盛,又说了一遍:“联系上了。”
“然后呢?”
“老爷子说他已经知道情况了,他和理事长商量一下方案,尽快过来。”
幸福来得太突然,阿拉丁有点不相信:“理事长?”他还在纠结:“是不是真的那个?”
小脑袋梗了一下脖子:“肯定是”。”
“他愿意派人过来救命吗”
“愿意。”
阿拉丁长出了一口气,拍拍小脑袋的肩膀:“行啊,兄弟,你怎么办到的?”
平清盛在一边还是感觉幸福来得太突然,对异灵川的能力心有余悸:“你发出的讯息会不会被异灵川截获?”
小脑袋弯下腰,从脚边拎了一个铁灰色箱子往台面上一放,箱子的一面是开放式的,里面各种线路交错,另一面有几个红色蓝色的按钮,都褪色严重,跟小脑袋正在玩的全息系统比,这玩意儿感觉来自史前时代:“发报机,二战时期很多间谍喜欢用这个,现在的信号能够先接入网路后加密,再传回发报机用特定频率发出,双重保险,没问题。”
阿拉丁摸了摸那个发报机:“居然能用?”
小脑袋对他的无知一脸嫌弃:“最原始的依赖最少,真的到核冬天的时候,现代通讯文明全毁了,只要有电池,这种发报机还是能用最简单的方式把全世界的幸存者联系起来。”
他明显有了底气:“我们就待这儿等老爷子吧,他干儿子在这儿倒大霉,他一定连压箱底的好东西都翻出来用,我们有救了。”看了看阿拉丁,改口:“东京这些倒霉蛋也应该有救了。”阿拉丁唇角出现一丝笑容,和小脑袋有同感。
但平清盛却没有他们那么乐观。
“老爷子是谁我不知道,你们这么信任他,也许他真的会来。”他冷淡地看着自己的手,每一根手指都修长有力,毫无瑕疵。他在家里放着一整套护理手的工具,还有顶级的大马士革玫瑰精油,以合适的配比调和出按摩油,在冬日的夜晚,寒风在窗帘外呼啸着,最好还下着雨,平大人总是坐在他的安乐椅中,慢条斯理地修理指甲,去除角质,按摩指尖和虎口,他爱惜自己的身体,不愿意它有丝毫损伤,即使他从前拥有过其他身体,以后也能得到更多。
凡人呢?
那些猎人。他们会为了东京居民的生命安全赴汤蹈火吗?
这个问题让阿拉丁也哑然了。
诚然猎人们所追捕的猎物有的也非常危险,诚然大家东征西讨,南征北战去的地方都充满未知数,诚然偶尔拿到任务一看,你也会倒抽一口凉气说妈的老子这一回要死啊要死。
但大体而言,生活遵循着某一些铁律在运转,绵长有序,轻易不会被打破。
你接受训练,领任务领装备去干活,干完活回来报备交接,拿钱走人,月底收一笔固定的薪水,多劳多得;如果你被打得半死回来,医务司二十四小时无休,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在,他们就会尽力抢救你,因为殉职补贴很贵。
理事长永远在那里,梳着个大背头,心怀叵测地东跑西跑,有时候比屎橛子还讨厌,有时候干出来的事又让你不得不服。
他运营着猎人联盟就好像米其林三星厨师煮着一锅白菜豆腐汤,你也不知道那哥们最后会端出个什么鬼给你,但至少有期待,而且白菜豆腐煮出来的汤,又能错到哪里去?
老爷子也永远在那里,六亲不认,面黑心狠,朴实刚健,出任务失败归来的猎人在他面前虚弱倒地的话,他会踩着你的脊梁走过去看装备都带回来了没有,根本不在乎你为此会多断几根骨头,但你也得承认,他给你的装备,恰好也是你能保住自己全身骨头最重要的关键。
现在要把大家一锅端出来,拯救世界?发钱吗?买了保险吗?牺牲了有高额抚恤金吗?老子不干了现在走人总不用去了吧?
肯定会有人问这些问题,而且问的人很多,就像潮水一样,把任何试图说服他们的人拍在地上,拍得鼻青脸肿。
阿拉丁对此心知肚明,因为如果站在其他猎人的立场,他就是第一个冲上去质问的那个。
面对平清盛的问题,无论多么想要维护身为猎人的自尊,他最后还是选择了面对现实。
“也许他们都不会来。”阿拉丁和小脑袋一起叹了口气:“除了老爷子,一个都不来。”
但人生不都是这样的吗?
准备最坏的,希望最好的。
否则怎么样呢?躺平在地上哭死算数吗?阿拉丁摇摇头:“总得试试吧。”
平清盛微微一怔,看向阿拉丁的眼神里,多了一点微妙的尊敬。
“是的,总得试试。”
他想到自家绵延将近六千年的吸血鬼种族,就在短短一夜之间,几乎全军覆没。
还有以后吗?还能重生吗?
谁也不知道,但总得试试吧。
小脑袋在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忽然发表了意见:“别他妈假装我们是命运的主宰者了,第一我们没有那个能力,第二我们也没有那个勇气,就交给那些搞得定的人去决定我们的未来吧。”很干脆利落:“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想毛线!”
这算是豁达还是自我放弃,很难说,但只要下定决心,也就不必慌慌张张了。
阿拉丁回到了刚才那个问题上。问道:“既然理事长一直在总部,刚才视频里那个又是什么鬼。”
平清盛叹口气:“你说呢。”
“异灵川捣乱?”阿拉丁和小脑袋面面相觑:“他什么时候连理事长都克隆了一份?”
小脑袋很担心:“不会跟safat鸟一样,突然冒出七八十个理事长来吧。”
同时拥有超过两个理事长的世界,可就是地狱模式了。
阿拉丁是个行动派,认为多想无益:“联盟的所有飞行器不都可以被追踪吗?春分号也行吧?”他照着人家小脑袋后脑勺来了一下:“你干嘛在这儿猜猜看,去追春分号啊。”
小脑袋嚷嚷起来:“追着呢,打什么打。”
说得中气很足,但从脸色看,显然追春分号的难度比在场所有人想象的都要高。
这时地面轻微地摇晃了一下,温和得像幻觉,小脑袋和阿拉丁忙着闹,都没注意,但是平清盛马上就警惕起来了。
他凝神感受着环境的微妙变化,脸色越来越难看,很快第二次震动出现,阿拉丁也注意到了。
摇晃开始时非常轻微,但带着强烈的节奏感,渐渐持续得越来越久,越来越强烈,恍惚间给人带来在狂潮中冲浪般的眩晕感,小脑袋一开始聚精神会还不觉得,等反应过来就直接给摇得口吐白沫了。
身处日本,阿拉丁的本能反应就是:“地震吗?”
他扶住操作台,站定马步,转念一想,十分恐惧:“联盟内部是个半独立空间,几乎不受外界环境变化影响,现在震成这样?外面是不是已经翻天了。”
平清盛摇摇头:“不是地震,不可能是自然现象。”他烦躁不安地原地转了两圈,突然问阿拉丁:“这儿,你搞得定吗?”
生死危难关头,一个人的感应力会自然而然敏锐起来,阿拉丁立刻领会了平大人的焦灼与辞别之意:“你赶紧去照顾你们的吸血鬼小崽子们吧,我们就待在这里等老爷子他们回复,再见机行事。”
平清盛略一犹疑便下了决心,挥挥手说:“那么,有缘再见。”夺门而去。
小脑袋伸着脑袋擦了把嘴,扭头正好看见平大人远去,一愣:“怎么了?”
阿拉丁一脸生无可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只老狐狸顶不住了,现在这种震法,应该就是黑洞在把整个城市拔地而起。”
即使一再受到拦阻,东京也仍然被带着来到了旋风的锋面,恐怖的吸引力占据了绝对主导,无数人与这个城市一起都即将被挟裹着,粉碎,或进入遥远的异界,很难说哪一种结局更好。
他的猜测没有错。
东京街道上那些如行尸走肉般的居民群再度开始行动,尽管非常缓慢,但动向明显无误,地面呈波浪状起伏,仿佛千万头巨兽在地底同时甦醒,正竭尽全力挣破牢笼想要逃脱。
[3]
异灵川的控制力在与秦慕的对抗中一度占了下风,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又一点点扳回了局面,这并非因为秦慕不够强。
在千万人脑子里嵌下了引爆器的异灵川,只需要极少的能量灌输在精神力之中,就能激活那走向毁灭的开关,自毁的意念逐渐活跃和强化直到不可逆,占领了所有思考,判断,自我保护的区域,令逻辑和本能都消失在了茫然里。
被操控者脑子里唯一还自由的部分,是那些功能区。看,听,嗅,尝,耳鼻身口意,一步步,行走。
秦慕决意对抗时,他所要做的也并非直接对抗异灵川,而是剑走偏锋控制住人们大脑功能区区域的活动,令他们在物理上无法贯彻异灵川的思维指令。
以一对数千万。
秦慕的强悍,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但即使如此,也无法避免衰竭的到来,就像住在奥林匹亚山上的神,终究有坠地而死的一刻。
现在,他就临近了那一刻。
白色长衣飘扬于高空,世界即将倾覆,唯独这一处这一刻仍安泰如极乐。
但也唯独此处而已。
对秦慕来说,眼中的都市如立体的舞台,各路英豪唱念做打轮番上阵,悲欢离合回肠荡气都一览无遗:
暗黑十兽悉数出场,在各处与辟尘的风,奎木狼的法杖,以及白弃的紫灵短兵相接,两方的能量激荡交锋,搅乱了东京地区整个自然能量场的平衡。
能量场一旦紊乱,天行与人道都会受到影响,拥有古怪能力的婴儿出生率反常的高,有些人的不治之症也许霍然而愈,另外一些人则突然忘记自己前半生的所有记忆,地底的水源莫名其妙干涸,从未被人类记录过的珍稀矿藏却突然出现在勘探者的视线中。这种影响带来的是福是祸,非常难以预知,能量场要在许多年,甚至整整一代人之后才会慢慢恢复平衡,到那个时候,一旦出现任何恶果,再想要做修补或挽回的努力,也许都已经来不及了。
这些都是长久的隐患,现在却根本无法去关心,因为这一切也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上:如果人类和东京有那么长久的未来。
与此同时,吸血鬼们尽数潜行于地下,他们损失惨重,群鬼无首,唯一的希望是新的领袖尽快出现,稳定局势。
有能力的非人们摆脱了幻兽的威慑后,想尽办法从城市上空被打破的能量罩缺口中逃逸,远离东京,去寻找下一个更好的栖息之地。
最显眼的是数量最多的人类,他们无助地停留在街道上,如断了电的扫地机器人,等待着被操纵,被迫害或抢救,无论前途是求生还是赴死,都没有人问他们的意见。
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秦慕微微叹了口气,双臂仍大张,但已开始变得沉重,那张破损的面具仍覆盖于面上,他无意取下,因他无意以自己的双眼与任何他人对视,那样一来他就要直面去那些千篇一律的恐惧,欲望与挣扎。
在狐族四门显贵之中,银狐看命,玄狐看心,见得太多而无能为力,因此世世代代都不快乐,但是,至少她们能够不快乐。
唯独狐祭,不可生欲求,亦不可生慈悲。
他是天选的祭祀,有一颗透澈之心,不需修或悟,便能理解并接纳生命本身的虚无。对秦慕来说,他的生命意义就是长守祖先坟墓,一灯一瓢延续百年,在先祖魂灵所造就的幽幻中看族人的前生后世,这一切与灯红酒绿夜夜笙歌毫无区别,无凝滞,无比较,便不必克服,不必忍耐。
一颗心接近完美,唯一瑕疵是不能彻底忘情。
因此他这一刻才会在这里,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驭两臂十指,指尖操控如恒河沙数般繁密的精神力触引,飞天远逸,覆盖满坑满谷的行尸走肉。
他的力量原本圆融如水流经溪道,有阻碍处便绕,不得通时便冲,天道有常,生死互化,纷纷不息。
但太多,太久,太过损耗,他终于也感觉到了破空而来的枯意。
衰竭的信号就像一根针,准确地找到了开启手机sim卡插入口的那个点,一阵疲倦随着那针尖,缓缓注入到了秦慕的心灵中,他微微睁开眼睛,天地之间的雨声,渐渐繁密,潮汐动荡却渐渐平息,雨声代表异灵川精神力,潮汐代表秦慕的精神力,此消彼长,清晰可辨。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往下望,如同阡陌纵横的东京街道上,那些密密麻麻如小点,汇聚一道如泥石流的人群,又开始动了。
他们整齐划一地踏出了第一步。落地,共振的频率令大地震动,轻微,但无可忽略。如果近看的话,简直以为那些人是故意的,似乎在配合什么节目的设置,要特意表演出极慢极慢的特别动作效果。
异灵川刚刚夺回来的控制还没有贯彻到所有的功能区,他们在适应,等待和调整。
这个过程不会太久。
秦慕垂眼望着人群再次开始流动,双臂放下,微微叹了口气,收回了所有的精神力触引,指尖在颤抖,没有风,他的长袍贴在身上,边缘出现污渍,从他的脖颈到后背,一颗颗冰凉的汗珠正在滚落。
狐祭的肉身天然洁净无瑕,这样的迹象,如同天人五衰,是油尽灯枯的表示。
他实现了自己的诺言,撑到了最后一秒。
如果南美质问他,秦慕也能够坦然说,他已经尽力。
如果他能活着再见到南美的话。
秦慕闭上眼睛,从高空颓然跌落,毫无前兆,飘零如絮,或破碎得不堪一击的风筝,身体直冲向地面,瞬息之间,便将粉身碎骨。
这一幕无人注意,唯独尽数映入平清盛的眼里,他从猎人联盟逸上半空,借着极轻微的风力上下起伏,遥望着秦慕坠落却无能为力,只能内心深处轻轻叹息,而后随后掉头往离他最近的地铁站飞去。
从站台的隐门进入地下通道,几乎是一线之间,纯净的黑暗便浸润了平清盛的身心,如同一枚冰贴按上高烧不断的额头,整个晚上,他第一次出了一口长气。
尽管地面上仍是夜色笼罩,但那不是真正属于吸血鬼的世界,再从容也只是表面,在内心深处平清盛始终是紧张的。
他疾步往地宫的方向走去,在地道的某个转角,他遇到了一个落单的吸血鬼,躺在地上。
前驱,和其他前驱模样非常相似,他们是严密的血族体系中最多,最不重要的组成部分,消化系统在出生时就经过药物改造,使他们能够以兽类甚至家禽的血液为生,这一类血液中的杂质非常多,不经过滤和提纯的话,对吸血鬼身体的害处很大。
但没有人在乎前驱的身体健康,他们源源不断出生,长大,为天皇,将军,血卫们服苦役,被操纵,控制和剥削,毫无怨言,从不思考——至少统治者们觉得如此。
没有人在乎他们是不是有梦想,追求什么,有没有想要过更好的或者只是不一样的生活。
平清盛驻足,一眼就看出这只前驱受了重伤,已经没有挽救的可能,但他还没断气,两只突出的灰色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黑暗的虚空,一点点气息挣扎着在口鼻间流转。
此前他从未关心过任何前驱,不管对方是死是活,此时却鬼使神差地蹲了下来,伸出手想要探对方的伤势,也许是闻到了他的气味,伤者忽然微微扭过了头,凝视良久之后,以吸血鬼惯有那种沙哑暗沉的声音说:“平大人?”
平清盛答应了一声,说:“你不要说话,我带你回地宫疗伤。”伸手想要把他抱起来,那只前驱嘴角微微一提,平清盛疑心自己看错了,因为那分明是一丝笑。
他从来不知道前驱也是会笑的。
“平大人,请你祝福我。”
他言辞含糊,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在消耗他最后的生命力,奇怪的是,与此同时他的声音里还包含着深深的喜悦,这令平清盛极为疑惑:“什么?”
前驱尽力抬起了头,他的颈骨大半已经折断,此刻以一种可笑的角度连接着头颅和身体,但伤者似乎已经感受不到被伤势折磨的痛苦。
在即将告别人世的时刻,他仍然保持着对血卫的尊敬:“请祝福我,平大人。”他顿了顿,“那样的话,当我再度转生,仍然能够成为吸血鬼。”
平清盛愣住了:“这是你的愿望吗?”
前驱油尽灯枯,眼中的亮光渐渐消失,他几乎像在耳语般,断断续续地说:“在……天皇的宫殿中,再见吧。”一只手抬起,勉力向平清盛伸过来,最后几个字深情而慷慨,尽管这两种情调,平清盛都未曾想过会在前驱身上见到。
他说:“血族不灭。”
平清盛握住那只冰冷灰败的手掌,低下头,肃然说:“我祝福你。”
一丝真正的微笑出现在前驱的唇边,而后双眼变成了铁硬的死物,那只手在平清盛掌心中微微一沉,那是生命脱离肉体的征兆。
他站起来,凝视着地上的尸体,心中浮起难以抑制的哀伤。得到血卫或皇族的祝福,下一世转生就能再次成为吸血鬼,即使始终过着不如意的生活,但至少知道自己属于哪里。
归属感,有那么重要吗?
平清盛沉思着,跨过这具前驱的尸体,继续往地宫前进。越是靠近地宫,遇到的族人越多,几乎所有族人都受了轻重不一的伤,鲜血滴落到地面,凝结成块,他们逡巡于地道之中,又把血块踩成脚底泥,没有呻吟和喊叫,沉默笼罩着长长的,仿佛永远都不会到头的地道。
他们看到了平清盛,能够走动的立刻向地道两边退却,已然奄奄一息的也竭尽全力避让出空间,所有的眼睛都望向他,带着尊敬,信任,狂热的崇拜,和安心感。
只要有人带着自己往前面走,只要他所承诺的是一个能够生存下去的未来,即使在这个过程中作为个体难免赴死,心里也是稳当的。
可对于平清盛来说,这简直太过嘲讽,他抗争了上千年被带着走的命运,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那个领路的角色。
他终于来到了地宫的入口,从这里开始出现了一条以皇族幻力凝结成的青色道路,道路尽头是满布瑰丽雕画的宫门,此刻紧紧关闭着。抬眼望去,那栋庞大而华丽的建筑物通体发出半透明的红光,唯独东南角上有一个微小得很容易就被忽略的缺口稍显暗淡。
幸存的血卫与弯将们列成弧形,站在地宫入口处,和前驱们一样,他们向平清盛行着注目礼。
平清盛第一眼就见到了井口清兵卫,后者垂落身前的长衣上点点都是血迹,头颅陷进去很大一块,眼睛几乎要从那个陷落的地方掉出来了,但他的表情仍和平常无异。
“皇后陛下在等你。”他说,向地宫的方向颔首。
他们所拱卫的人站在青色皇宫大道的半途,长发如云掠地,双手环抱胸前,正昂头望着地宫的高处。身上还是那件大红羽织的朝服,布满焦黑的烟火灰烬,没有破损的部分却依旧熠熠生辉。
平清盛向皇后的方向走去,距离尚远,就停下了脚步。
他从未在朝堂之外见过皇后,就算是朝堂之上,他见到的与其说是皇后,不如说是一个名为皇后的影像。她的脸永远藏在珠帘之下,高坐于半空,在天皇身后一步之遥,隐匿着自己的光辉,默然接受大臣们朝拜,听着朝堂议事种种,不言,不动,看不到表情。
谁也不知道她的来历,背景或家世,半个世纪以前,她突然出现在地宫,随即就有御旨传出昭告天下,说中宫从此有主。
身为族群最高统治者的白条天皇似乎并不应该有感情生活,就算有也不足与外人道,总之他一直保持大红钻石王老五的状态,没听说过有结婚的诉求,但老臣子们都有所耳闻,百年来与白条长伴左右的是阿狄公主的亲生母亲蒂兰卡,吸血鬼族群中有史以来最强的女性血卫,皇后受封之后,蒂兰卡便告失踪。
大家很有默契地从不谈论此事,大概心里也清楚,对白条来说,这一系列的变化并不值得高兴。
皇后是皇后,也是一个谜语。
这是平清盛首次听到皇后对他开口说话,内心禁不住涌起一阵微妙的激动,仿佛一个揣摩良久不得其法的难题终于被解开。
她的声音平静而有力量,就像一个皇后应该有的样子。而她所说的乍听起来和眼下似乎毫无干系,又像是在一点一点解开关于自己的谜团。
“我娘家姓松本,是日本的世家,从古到今,松本家都握着千百万人的命脉,战国时,我们的祖先与血族的天皇结下盟约,彼此协助,其中有一条,就是将松本家每一代的长女送去给对方抚养或结亲。”
“松本家代代独子单传,我是数百年以来唯一的女儿,又刚好生在历史变革最大,人与吸血鬼之间盟约摇摇欲坠的年月。”
“就像一块及时出现的创可贴,用于修补受创的同盟。”
皇后抬眼望着远处的地宫,想起自己出嫁的那个夏天,她行过清晨沾满露珠的草地,去和自己初恋情人告别。
雪白的短袜渐渐濡湿了,在草地尽头的树荫下,男孩正在等待着。他身边是装得满满的行李箱,装了许多不值钱但自己喜欢的东西,以及更多的希望。
看到她的脸庞,男孩的眼睛明亮如刚刚落下去的晨星。“那么,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去,想要牵住喜欢的人,却落空了。
她记得自己是如何严肃地看着他,沉默令美妙的冬日变得不祥。而后说道:“我,要去接受初拥,成为吸血鬼的皇后了。”
像一个霹雳打中了男孩的心,他退后一步,震惊地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
“身为人类,青春就像这露珠一样容易消逝,我想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有限的时间是我的敌人。”她向男孩子微微低头,这是最后的致意与告白:“再见了明野,我爱过你。”
皇后收敛心神,将往事的余影从脑海中挥去,缓缓转过身。
平清盛看清楚了她的脸,苍白如画纸,眉目如画像,唯独双唇浓艳,不说话时格外用力地抿着,本来优美如雕刻的两颊上于是出现绷紧的细纹。
她将一团织物捧在臂弯之间,贴向自己的胸口,细看那原来是白条天皇的朝服,已经不成样子。
平清盛胸口收紧,仿佛这才真正领悟到白条天皇已经驾崩的事实。他为昔日的统治者感到悲伤,无论彼此之间有多少罅隙,最真实和最重要的原来不过是:你我都是血族一员。皇后静静地看着他,似乎感受到了他暗淡的情绪,她微颔首:“平大人,陛下已经去了,我还在。”她抬眼往远处的血卫与弯将们看了一眼:“血族还在。”
平清盛垂首献上自己的忠诚与敬意,尽管这两种感受对他来说都已经十分陌生:“我能为陛下做什么。”
皇后似乎早就预料到他问这个问题:“帮助我,让族群生存下去。”
平清盛点点头:“当务之急是避开穿之黑洞对东京造成的破坏。”他眺望地宫:“不能进去了吗?”
“异灵川设法蒙骗了天皇陛下,令他亲自设置了笼罩地宫的结界,皇族幻力无懈可击,只有直系的血亲可以解开结界。”
平清盛瞥了一眼红光稍暗的宫殿边角,想起以性命相搏得一丝空隙的桔梗,欲言又止,随即问:“皇后都不能?”
皇后轻笑了一声,淡淡说:“平大人,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一时之伴耳,何以能成血亲。”
“陛下唯一在世的直系亲人是阿狄公主,其他皇族都被幽闭在地宫之中。”她顿了一下,这个名字对她来说,显然并未带来什么欢快情绪,“她远在洛杉矶,陛下从未透露过她的行踪。”
“想要找到她,总会有办法的。”平清盛试图安慰皇后,却得到一句淡淡的“远水解不了近渴。”
一面说,一面眼角飞挑,向平清盛瞥了一眼又移开,后者心知肚明,这是叫他放下这个念头,另辟蹊径。
平清盛很现实:“地宫是日本血族的神殿,无论如何都要把结界打开,否则难以安抚族群。”心里还嘀咕了一句那里面想必有不计其数的财宝与珍藏,白条天皇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不能一声不吭就不要了吧?
危急关头,暂且一人让一步:“东京事态稍为平定之后,我即启程往洛杉矶去寻找阿狄公主,在那之前,为了族群的安全着想,我们暂且离开地宫,先带大家往地心避难所去。”
皇后一怔:“避难所?”
“在更深的地底,存在着为防御人类有可能发生的核战争而修建的避难所,天皇没有跟皇后殿下说过吗?”
皇后淡淡说:“他愿意让我知道的事没有你想象中多,平大人,告诉我更多关于避难所的信息吧。”
贯穿东京整个城市,从北向南,有一条总长度超过一千公里的地下避难通道,有一共五十四个连接地面的垂直通道供在外活动的族人就近撤离,白条天皇自人类一战之后就开始经营,到二战核武器轰炸广岛后开始成倍投入人力与财力,在人类同盟的技术协助下不断往地底深处修建和探索,将避难所的结构一再优化,不断修葺加固。
和人类不同,吸血鬼对于地震和海啸导致整岛沉没的生存隐患没有太大的恐惧,皇族成员能够提前感知自然环境的变化,一旦有异动,整个族群会足够的时间在预警后大举出逃,即使正面遭遇灾害,吸血鬼们比人类强壮得多,有力量抵抗自然界的物理伤害。
唯独核武器毫无理性可言,那是高度凝结,迅速释放的纯粹能量体,极热,极强烈,还会带来恐怖光亮,吸血鬼视热与光两者为真正的魔鬼,因此白条天皇的恐惧感也就非常容易理解。
最后竣工时,地下避难所的面积已经非常大,在严格控制个体面积的情况下可以容纳百万个体,数字等同于东京地区生存的吸血鬼族群全部。
储备的生存必需品数量是基于长期躲藏的需求而设定的,加上吸血鬼们饱餐一顿后能够数月不进食而仍然维持基本生命体征,理论上来说,躲进避难所的吸血鬼能在里面藏身一年到一年半,直到外界环境恢复正常或找到另外逃离的途径。
专为皇族设计的起居室比整体避难通道垂直往下更深一层,这是出于双重保全他们安全的需要,也是因为靠近地心的话环境温度很高,皇族的幻力和法符能够帮助他们生存下来,普通吸血鬼则不行。
“百万计?”皇后喃喃说道:“就是说,剩下的整个族群都能保全下来了?”
“绰绰有余。”
皇后眼中闪过喜悦光芒,但是一闪即逝,她美艳的脸孔再度变得忧伤和焦虑:“然后呢?”
她低头看着自己手中故去夫君的遗物,悲伤浓重,铺天盖地,更多的是无力感。曾经的日子多么美好,白条天皇掌控着他们的世界,一切都是被安排和设计好的,他说往哪里去,大家就往哪里去,强力的领导者加诸许多限制于民众,但如果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么至少其他人不必为如何生存而烦恼。
平清盛注视着皇后,他没有太多可说,也不准备说,转头望去,侍立在远处的血卫和弯将们,还有站得更远的前驱们,都在默默等待着,也许等到的是另一个坚强笃定的声音,代替白条天皇,去告诉他们接下来要怎么做,要如何活下去,如何活得长久昌盛。
或者,告诉他们一切都结束了,大家就此别过,各自逃命,零落天涯,包括平清盛自己在内,也许能有很少的一部分凭借努力和幸运逃出生天,将吸血鬼的血脉延续下去。
平清盛想起在地道中那位濒死的前驱,他得到了祝福,深信自己下一世会继续回到吸血鬼的世界中,于是就死之时,平白多了一份泰然。
倘若地宫从此覆灭成土呢,延续了六千年的神圣轮回,是不是就此断绝?有人会为此觉得可惜吗?
这一刻,平清盛忽然清清楚楚地得到了答案。
最为之觉得可惜,恰恰是他自己。
罗马尼亚是故乡,日本也是,无论是人还是吸血鬼,都无法承受一而再再而三的失去。
顶着越来越肃杀和凝重的沉默,他忽然说:“继续。”
“什么?”皇后投来讶异的眼神。
“如果不想坐以待毙的话,就只能继续生存下去,治疗伤者,埋葬死者,坚持下去,慢慢繁衍盛大,如果东京已经不合适,去寻找更好的地方。”他面对皇后,双眼炯炯:“没有杀死我们的,会令我们更强大”。
皇后动容,而后脸颊上两条细细纹路更深了,她说:“好。”叹口气,语带轻笑:“没想到一句来自人类的陈词滥调竟然能激励吸血鬼。”
一面说,一面将白条天皇的朝服贴在脸上,微微闭眼,似乎在冥冥中与夫婿私语,如往常一样,询问他的意见,无条件听取他的建议和命令。须臾之后,仿佛她已经得到了明确的讯息,皇后抬起头来,说:“行动吧。”向平清盛投去凝如秋水的一望,是托付,也是首肯。
行动,是现在的当务之急。
他们对话的时候,头顶的地面一直未曾停止过震动,渐渐由浅入深,一层层延伸纵深,最后就连他们所站的地方都不再平静,平清盛一度担心等不到他们部署族人避难,就会遭受灭顶之灾。
令他大惑不解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地底震动的幅度居然变得缓和下来。
他一时没时间细想这其中蹊跷,向皇后浅浅施了一礼,回到血卫那边,开始发号施令,一道又一道:
快速沿地铁沿线搜索一圈,将受伤但还能生存的族人带回此处汇合,编队等待进入避难所。带一支小队先行进入避难所通道,往两个方向查看避难所的状况,完成搜查后回此处复命将已经聚集在此的族人列队,按健全,重伤与轻伤分隔开来,需要进行救治的立刻着手进行。
如此云云。
他一路交代,也不喊名字,手指随点,被点中的皆一言不发,领命而去,血卫,弯将与前驱群皆在顷刻间散尽,最后除了皇后和他自己之外,留下的只有井口清兵卫,以及花江,富江两位侍女。
与两位侍女再度相见,平清盛也不觉难堪,倒是花江愤愤不平瞪了他半响,开口问:“桔梗大人呢。”
他微微垂首,说:“桔梗大人过世了。”
花江一惊,脸上浮现出悲伤之色:“平大人,是你杀了他吗?”全不畏惧地直视着平清盛,似乎在等待着他的恶言相向。
平清盛却只是淡淡地一摇头:“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杀了他。”
他抬头望向上方,在厚重土层之外,有无垠星空。有时候,满天繁星也是吸血鬼的寄托,那是他们唯一能与之安然共处的光。
“花江,无论像你和井口大人这样的弯将,还是来自异国的我,这些不同到现在都无关紧要了。要想活下去,要想让尽可能多的吸血鬼活下去,唯一的方法是依靠彼此。”他转头望向富江,笑笑:“如果一定要报复我的话,机会有很多,不必急于一时。”
皇后不明白他们言语中的机锋恩怨,但她明显并不在乎,只是说道:“外面怎么样了?”
平清盛说:“刚刚进来的时候,狐族的祭祀已经在跟异灵川的较量里败下阵来,穿之黑洞再度启动,现在不知道什么状况。”他回身欲走:“我去打探一下。”
皇后制止了他:“不必,一线忍还在外面,我招它回报,自然就知道了。”
平清盛一怔:“一线忍?它回来了?”
“回来已久,但天皇陛下一直无法读取它附着猪小弟那段时间所刺探到的情报,似乎被什么锁住了一般。”
说话间,皇后扬起了手臂,优美的手指捻出繁复的手势,从她的长袖中缓缓伸起一点金色光点,并不耀眼,甚至还带着一点铜锈了似的暗色,在空中绕着盘旋,越来越高,最后没入了高处的黑暗之中,过了十数分钟之后再度出现,这一次是两点光,后面那一点轻轻落在皇后的肩上,她伸手挑起,是一条细细的金线。
如同中医给人把脉,皇后的指尖轻轻按在金线两端,半闭双眼,平清盛和侍女们都屏住呼吸,过了一阵子,她眉尖上扬,一脸讶异。
平清盛心想完了,八成是上面的世界完蛋大吉了。
结果皇后说的却是:“东京暂时无恙。”
完全出乎意料,平清盛错愕道:“秦慕还在顶?”
她轻轻一弹,有点疑惑:“不是秦慕,是一只黑色的狐狸崽子。”旋即改口“嗯,来了一群狐狸崽子。”
“狐狸崽子?”
“一群?”
即使是平清盛那么经验丰富的老江湖,一时间也想不通这是什么情况,就他所知,狐族显贵除了秦礼,个个都不怎么爱生养,怎么就来了一群,实在不解。
但更震动的消息在后面。
皇后的语气极为迷惑:“猎人?”
“什么?”
“来了成百上千的猎人,搭载许多飞行器,已经悉数来到东京上空。”
平清盛扬眉,震惊不已:“来了?”“真的来了?”
皇后眼中一亮:“那么,陪我出去见见他们吧。”
[4]
当平清盛离开地面世界,遁入地道的时候,他胸中一直在暗暗叹气,惋惜的是连秦慕都要败下阵来,最糟糕的状况很快就要发生。但他掉头而去后,世界忽然一言不合便绝处逢生。
眼看秦慕即将坠地,忽然两点碧光破空而来,速度快得听不到动静,因为声音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碧光疾飞到秦慕身下,千钧一发之际将他托了起来,而后掉头向远处飞去,飞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边。
少年昂首挺胸,一派蓬勃之气,站在空中四周无人,神态仍像在对着千万人慨然而望,他肩上蹲着一只黑色的小狐狸,圆滚滚的,一对眼睛灿如晨星,但看它蜷成一团的样子看,似乎又根本觉得一觉睡到大天亮才是正经事。
碧光飞到近前,速度放慢,才看得出来那是一双浅绿色翅膀,椭圆形,长长的,颜色嫩如春芽,呈现半透明的质感,脆弱又美丽,如同琉璃所制,颜色稍深的天然纹路纵横其上,犹如抽象派的画作,仔细凝视久了,似乎能叫人陷到完全不一样的世界里去。
这对艺术品级的翅膀生在大概也是十七八岁的一个男孩子身上,那孩子的模样有些难以形容,夸张点说说正常人看他一眼起码做半年噩梦,那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丑。
丑孩子扇动双翅,将已经陷入昏迷状态的秦慕背到少年和小狐狸的面前,少年上前看了一眼,皱起眉头:“我们来晚了吗?”
小狐狸竖起头来望着下面的世界,口吐人言:“一点点,没关系。”
它显然是管事儿的,指挥着人将秦慕扶下来,自己一跳跳到丑孩子背上,端端正正坐在两只绿色翅膀之间,说:“秦准你看着大伯,小叶,咱们去兜个风你觉得怎么样?”
名叫叶宅的男孩子咧嘴笑了,双翅拍动,作势欲飞,小狐狸举起爪子抓了抓自己的耳朵,打了个哈欠,一面交代那名叫秦准的男孩:“大伯没事了就马上找四叔,需要的话顺手帮他打一架,让他看看你有没有进步。”
秦准扶住了秦慕,答应了一声:“哥哥,你呢。”
小狐狸咧了咧嘴,好像是一个毛茸茸的笑容:“我?我去帮大伯把他的活儿干下去啊。”
秦准嗯了一声,手臂用力,将秦慕托高了一点,头靠在自己肩上,他斜着眼睛打量了一下这位平素神秘莫测的长辈,忍不住好奇心起:“哥哥,你见过大伯的样子吗?”
小狐狸摇摇头:“没有,传说他的面具下面,还是一副面具。”
叶宅拍动翅膀,闻言扑哧一笑:“真的吗?那他吃东西怎么办?在脑门上切个口子倒汤进去?”
小狐狸没有笑:“狐祭是通灵之体,如果不是为了跟族人沟通方便,根本不需要以有形的状态存在。他想了想:“估计他也不需要喝汤吧。”
叶宅嘀咕了一声:“汤都不能喝,想必也不能谈恋爱,那活着有什么意思?”
秦准在一边叹口气:“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么渴望谈恋爱的,而且说起来,你真的不要随便在路上对陌生姑娘一见钟情,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上去表白了,你上个月吓得三个可怜的姑娘进了医院啊。”
叶宅闷闷不乐地嘀咕了一声:“我也不想啊。”
秦准不理他,望着小狐狸,满怀希望:“哥哥,现在可是一睹大伯真容最好的机会啊。”,他眨眨眼满脸认真:“就看一下?”
小狐狸吓唬他:“传说谁看了狐祭的真面目,谁就要去祖陵陪他守墓,一辈子不准出来哦,你自己可要想好了。”
秦准嘻嘻笑,半点没把这威胁当回事,小狐狸和叶宅于是在旁边摆出了“这事儿我不负责但我跟着看一看应该没事吧”的姿势,屏息注视着秦准的手到了秦慕的脸边,捏住残存面具的一角,刚要掀起,忽然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在他们的附近响起:“阿准,不要胡闹。”
一道紫光落在他们旁边,定下来化出人形,是白弃。
秦准缩回手往后一跳,小狐狸赶紧挠了叶宅一把,后者心领神会,迅速展翅带着小狐狸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弧形,小狐狸做戏做足全场,还喊呢:“四叔!事态紧急,没时间跟你请安,我先去干活了啊。”怎么看怎么像是落荒而逃。
白弃对着远去的小狐狸和叶宅摇了摇头,轰隆一声偌大一个奎木狼又随后出现,看来这二位爷的战斗告一段落了,他铜铃般的眼睛瞪着秦准,瓮声瓮气地问:“这是谁?”
白弃为他介绍:“这是秦礼的小儿子,秦准,刚刚跑掉的那只黑色狐狸,是大儿子秦展。”
奎木狼也搞不清楚这一窝狐狸的状况:“秦礼不是金狐吗?怎么两个儿子都不像是他亲生的?”
白弃笑了起来,说:“他们还小,还没有定色。”想起这桩事,马上看了看秦准:“说起来,你们怎么来了?你爹不是说你们在四色场吗?”
秦准嗯了一声:“我们出来了,在选命池刚好遇到爹带着南美阿姨回到狐山,他说大伯和四叔都在东京对付异灵川,可能会需要哥哥来帮忙反制异灵川的精神力,我反正也没事,就跟小叶一起来了。”他兴致勃勃地到处看,摩拳擦掌,都顾不上好好扶着秦慕了:“四叔,还有架打吗?我正好试试最近在练的火动诀。”
白弃说:“暂时没有了,暗黑十兽都被打跑了。”
秦准吃了一惊:“暗黑十兽?”满脸都是惋惜之色:“我从来没见过呢,早点来就好了。”
白弃摇摇头:“没什么好,我们怕毁灭人类城市,打起来束手束脚的了,你再来捣乱就更难了。”
“四叔你不要长人家志气哎,我可没见过谁打得过你,给我看看也好。”
奎木狼嘀咕了一声:“什么话。”
秦准初生牛犊不怕虎,主要是没见过虎,瞄了一眼奎木狼,低声问白弃:“四叔,这是谁啊?被你俘虏的十兽之一吗?”
白弃忍着笑,说:“是打得过我的。”
秦准满脸不信,可见白弃在他心目中占据着多么崇高的位置,说到这儿,白弃还是觉得有点不对,把话题拉回去:“你们在四色场的时间不够,为什么就出来了。”
秦准咳了两下不做声,表情有点尴尬,跟在超市偷捏薯片被抓个正着似的,白弃知道事情不对,又轻声问:“你和阿展定色没有,美美呢?”
秦准很敷衍地摇了下头,垂下眼回避白弃探寻的目光,身体也站直了。
他和秦礼很像,五官神态像是一个模子翻出来的,平常也颇为高冷,但毕竟年轻,紫狐积威之前难免紧张,此刻轻轻皱起了鼻翼,似乎在努力压制正从心底喷涌而出的强烈情绪。
紫狐何等警觉,立刻知道这几个小家伙肯定又捅娄子了,而且动静不会小。
秦家两个儿子和庄家大姐的女儿庄美美,构成了狐族四门显贵的年轻一代,其风格与上一辈迥异,资质固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离经叛道的程度更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秦礼和庄家大姐庄缺都是性情冷峻之辈,和跳脱放任的儿女之间,难免有矛盾,但白弃和南美则向来扮演好叔叔好阿姨帮小的们打掩护拉偏架的角色,绝大部分时候,他们不管闯了什么祸,都不会对白弃隐瞒。
现在好了,紧张到密不透风,叫白弃油然便有了一种不祥之兆,但现在是非常时期,秦准不说,白弃也就不问了,这时候奎木狼指了指远处那两点盘旋于空中的碧光:“那个呢?”
白弃一顿,说:“那是碧狐。”
简直是油锅里投下一杯水,连不动如山的奎木狼都惊讶了起来:“传说中命定灭族的异种碧狐向来是你们狐族的禁忌吧?被夺色却又从邪道修行而恢复高法力的余孽,竟然能和四门显贵和平相处?”
白弃微微一笑:“什么年代了,人类那么愚蠢,尚且知道不应以肤色分贵贱,身为通灵者的狐族怎么能够被陈例限制呢。”他有意无意看了看秦准:“何况叶宅并非是本生碧狐,而是后裔,不知道已经转世多少次了,对任何人都没有恶意,放心吧。”
奎木狼青铜色的脸上掠过一丝不以为然之色,但这是狐族家事,既然白弃都不在乎,他干嘛要在乎呢。他真正在乎的是:“猪小弟呢?”
白弃脸色稍稍有了一点变化,他望了一眼远处正变得越来越大很快就要顶天立地的穿之黑洞,简单地把猪小弟拿了命运藤萝子进入黑洞的经过说了一遍。
饶是奎木狼郎心似铁,还是倒抽了一口凉气。“所以他是死是活,现在在哪里,谁也不知道?”
“是的,有可能他一进穿之黑洞就粉身碎骨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也有可能他已经成功地改变了猪哥命运上的某一个点,随时我们就会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
奎木狼专心地听着,摇摇头:“即使他改变了猪哥命运上的某一个点,也没有什么全新的世界,我们在面对的仍然必须面对,被影响的只不过是他自己而已。”
“是吗?”白弃虽然花了一大笔钱买了命运藤萝子,对产品的用法倒不是很熟悉,这种花钱法跟人类世界的直男们如出一辙。
“青灵浩劫之后,这个世界所经历过的一切不是也都被撤销了吗?所有人的生命都丢失了几天,我和你,仍然记得那几天发生了什么事,但人类却完全茫然无知,死去的人复活,受伤的人痊愈,连被拍下的暴乱场景都凭空从数据库里和底片上消失。”他的惊讶是真实的:“命运藤萝子如果能够让猪哥避免毁灭,那么其后一切应该就不会出现。”
他环顾四周,视线落在犹自昏迷的秦慕脸上,眉宇间掠过一丝忧虑之色:“这一切都不应该出现。”
奎木狼对那些怪东西的了解比白弃多,说不定是他在暗黑三界守结界太过无聊,所以自修了非人物种起源这一类的在线课程吧。
他继续道:“青灵浩劫的扭转,动用了达旦和五神族长老加起来能够动用的最大能量值,强到能够改变时间的走向,以及打断历史的连续度,在那之后,而命运藤萝子,不过是让一个人从一条时间线进入另一条时间线罢了。”
他仰头看了看天,缓缓说:“也许此时此刻,猪哥,或者猪小弟,已经去了另一个时空里,接下来要做的事不是拯救世界,而是去哪里找一份工作挣点钱生活。”
他呲了呲牙:“这两件事,还真说不好哪一件比较难。”
神情里有几许飘忽的回忆,似乎想起了和猪小弟东奔西跑打零工的日子,那时候为了寻找一个挡风遮雨的栖身之地,他们还真吃过不少苦头,至少从外人的眼里看来是如此。
两位都沉默下来,此时叶宅掠过他们身边,端坐其上的秦展小狐狸卷成一个特别圆,特别毛绒绒的球,跟个玩具公仔一样窝着,聚精会神地盯着城市街道上的人潮,双眼眯缝,一副人畜无害的外表下,玄狐天生的读心与驭心之能火力全开。
白弃和奎木狼都听到了,异灵川嘈嘈切切的雨声连绵之中,破空而来一阵虫鸣。和秦慕的手法不同,秦展所针对的并不是那些浑浑噩噩任凭摆布的居民,而是直取令这一幕发生的元凶:异灵川。
他的精神力发出虫鸣,本身也像是敏捷凶狠的空中掠食者,循着人潮,忽上忽下探测异灵川精神力的脉络构成,寻根溯源,而后取其一点,迎头而上,就像一支箭在空中追踪另一支箭,速度更快,势头更强,要从那被追逐的尾部钉入,破杆而上,令对方粉身碎骨。
虫鸣一时尖锐,一时萧瑟,但绵绵不绝,异灵川所发出的精神力不断被干扰甚至打断,于是地面上的人群行动又发生了变化,有时停息,有时动荡,两者之间毫无预兆地不断转换着。忽然秦展的小爪子拍了拍碧狐的背,后者心领神会,双翅展到最大,在空中翻出一道道绿色的光波,冲向远处,而后跟极限摩托车手玩漂移一般,绕着城市上课极速绕圈。
奎木狼凝视着那道光,说:“他们去干嘛?”
白弃望着自家子侄,满怀欣慰:“我想阿展是让叶宅快速环绕东京,覆盖尽量多的人群以切断和干扰异灵川的精神力辐射,阻碍人群向穿之黑洞进发。”
从地面上的情势来看,这个干法的效果还不错,秦慕力竭后一度回到行动状态的人潮至少又明显凝滞了下来。
但奎木狼心知肚明,秦展和秦慕一样,再强悍的个体,都会输给时间带来的耗竭。
无论人们行走得多么慢,都还是在往不归路而去,穿之黑洞的力量会越来越大,等他们靠近到一定距离之后,即使一刀捅死异灵川,大难亦无法避免。如果阿拉丁他们没有成功地找来猎人联盟的援军,或那援军并不像他们想象或希望的那么有力,一切就都完了。
白弃点点头:“难以置信我们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人类的猎人身上,不过在那之前,我想辟尘也在帮他们争取一点时间。”
他指向远处,在大规模的人群与穿之黑洞中间有一大片环东京城区的空地,原先是正常人类聚居世界的一部分,但由于太过于靠近黑洞,所有建筑物,公共设施包括道路,甚至地下的水管,都已被席卷而去,摧毁殆尽,留下的只是废墟。
废墟之上,现在高高耸立着一道道巨型龙卷风所组成的墙,龙卷风之间相互融合,卷起铺天盖地的尘与土,绵延着将东京包围了起来,人潮在进入黑洞之前,首当其冲会先受到风墙的阻挡,那风力强烈如此,会让许多人因此头破血流,但也能暂时拖住大部分人送命的脚步,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东南角上的风墙上空,辟尘盘腿坐着,一脸若有所思,他打翻了敢上来挑战的暗黑十兽之后,便直接冲到了城市边缘,充当起了最后一道防线。
似乎是被一刀捅死异灵川这个说法打动了,白弃皱起了眉头,喃喃自语:“川到底在哪里呢?”无论精神力多么强大,都必须尽量靠近受控体,否则越远效果越弱,更不用说是操控全城之人了。
之前他所用的是白条天皇的中控室,现在中控室已经被小脑袋反黑成功,又被一轮大战炸成了碎片。即使是东京居民脑海中已经植入了触发信息,但异灵川又如何让自己那一点点精神力去影响所有人的呢。
奎木狼说:“他既然会毫不留情下手干掉白条,那自然是已经找到了更容易控制的协助。”
他挥舞着法杖指点江山:“谁有能力在东京外独立建成高科技的信号转接系统,谁又能操控东京的信息网络为异灵川所用呢?”
“当然只有人类。”此时不在东京,无需与其他人同生共死的某个人类。
联想起前因后果,桩桩件件,答案能够精确到名字——
松本清张。
遍布整个人类世界的网络基站,此刻全部是异灵的帮凶,将他的精神力从遥远地方的一点,放大到了无远弗届,铺天盖地,因此作恶之时根本不需亲身履险地。
奎木狼看着眼前即将毁天灭地的景象,忽然说:“那么,我要回去了”
白弃说:“回暗黑三界吗?”
奎木狼抬头注视穿之黑洞,说:“猪小弟既然不在这里,我也就不需要再留下了。”他向白弃转过身去:“在我走之前,有必要告知你我陪猪小弟来到此间的真正目的。”
白弃问:“什么?”
奎木狼喷出沉沉的鼻息,说:“我们是来找达旦的。”
白弃一怔:“达旦?”
“当年,达旦释放出邪羽罗本尊,派出大批青灵骑士入世,收集善恶,审判人间,结果被异灵川利用魔界空虚的时机,通过灵魂十字架进入寂灭层,提前触发了审判之轮,最终导致他养父以摄政王的身份祭祀审判之轮殉身,阻止了邪羽罗十三分身的出世,这桩往事,紫狐你因为银狐的缘故,应当比绝大多数其他人都清楚吧。”
紫狐眼神闪烁,往事浮现眼前,奎木狼说得对,这段故事说来简单,其实却千回百转,至今丝丝缕缕仍留在他印象中,丝毫不曾模糊。
他当时身在狐山,族中的探子急速回报人间巨变,紫狐惊惧之下,即刻赶往猪哥牺牲之处。那条横亘大地的裂缝仍然在那里,裂缝中曾经熔岩如潮,含蕴着将世界焚烧到世界尽头的力量,现在却平静得像是根本无事发生。
裂缝前站了三位,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此事不但当前重大,而且此后也无法善了,到底会有多么严酷的后果,一时间根本无法判断。
那是犀牛辟尘,银狐南美,以及达旦本人,达旦的肩上,还扛着一个长发及地的姑娘。他们站成一横排,纹丝不动地低着头,瞪着那条黑沉沉的裂缝,脸色全都极为可怕,就像在那里站了一千年,已经变成木石,只要伸出一根小手指轻轻一点,就会马上灰飞烟灭。
他走近南美,轻轻搂住了她的肩膀,感觉到她本来圆融无碍的气息流转几乎进入停止状态,巨大到难以承受的悲痛和震惊正在袭击她,其带来的伤害与同等程度的物理攻击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是银狐生命中最重要的角色,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他也知道,有一个人可以和自己平起平坐,因为没有那个人,银狐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也许早已自我放逐,或自我毁灭。(故事见《狐说》)
因为那个人的存在,这个世间的温情是否存在才有一个肯定的答案。
悲痛欲绝与追悔莫及犹如千斤重担,但很快更大的变化来临,五神族的代表随即赶到,在狐族长老会的斡旋与坚持下,达旦和五神族的代表五运同绝前所未有地联合起来,冒着扰乱世界运行规律的危险,汇聚能量,回溯时间,将大部分已经造成的伤害都彻底扭转。
尘埃落定,亡者重新睁开双眼,骚乱的血火都告安静,一切如同从未发生,一切也确实从未发生。
唯独为此而牺牲的那个人,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在那之后,达旦便离开了。
离开前的一秒钟,南美还在紧紧抱着他,就像抱着一个在大屠杀中失去了一切的孩子,她的感情真挚纯净如金子,但站在他们身边的白弃却鲜明地看到了达旦眼中的漠然与冷酷。
哀莫大于心死。
世人这样描述自己的悲伤时,往往流于夸张,只要起居有常,三餐有继,僵死的心往往也能恢复哪怕有限的活力,继续挣扎着履行自己的职责。
但达旦并非世人。
有什么东西在他内心已经死去,又有什么东西正在生发,无论那是什么,都无法被预知,更不用说控制,微弱的端倪,象征着巨大的灾难即将来临,一旦成真,无人能够幸免。
达旦回到暗黑三界之后发生了什么,白弃不再了解,他曾经猜度过,但都不得要领,直到奎木狼终于为他释疑。
“达旦陛下回去之后,封锁了暗黑三界所有的已知边界,命令破魂亲卫军巡逻出入口,有违旨者格杀勿论,他另外释放了邪羽罗的另外十一个分身,亲自带出了暗黑三界,从此不知所踪。”
他望向白弃:“你听过那个传说吗,这一届的达旦,是极恶的统治者,在他的任期内,会有最彻底的大浩劫出现,比邪羽罗灭世的惨烈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白弃苦笑:“我听说过。”他欲言又止:“我以为……”
在他第一次在猪哥家见到朱小破的时候,他还以为江左司徒算是找到了最完美的办法,去避免那个最糟糕的未来。
奎木狼洞若观火:“你以为猪哥会是他的刹车和保险栓。”
点点头:“服莱长老也是这样想的。”
“猪哥与审判之轮正面相撞,身心全灭,只留下极为微弱的一缕精魂,无意中被服莱长老寻到,他毫不犹豫就请了嗜糖蚯蚓族和神演族人前来,联手重造身体,变出来一个猪小弟。”
猪小弟的名字让奎木狼的声音变得有一丝飘忽,一桩任务变成了生命中一段难以磨灭的经历,之后无论这个任务是否完成,它就不再能被轻易忘记。
“服莱长老托我护送猪小弟入世找到达旦,否则世界在未来的某一个时间,或快或慢,但无可挽回地会被全盘毁灭,魔王的意志无可违逆,也许唯一能够说服他改变念头的人,就只有他养父而已。”
奎木狼想了想,补充了一下:“或者,至少是身上保留有一点他养父生命的人。”
他挥了挥手,似乎在和眼前的东京告别,或者和一整个世界告别:“人类的国家,地球,或依附于这颗星球而存在的半独立或独立空间,甚至还包括非人世界的三大圣地,近太空所有改造后能够居住的星球,以及暗黑三界,都在达旦的破坏范围之内,被一锅端毫无困难。”
他说起这么可怕的未来仍毫不动容,仿佛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但出于某种微妙的心情,却还提醒了一声白弃:“你们狐山也一样跑不了。”
白弃眉头微微一皱:“毁灭世界的,会是小破吗?
”嗯,达旦的心性怎么会变得这么残酷?”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那孩子一向来很温和,对我们都好得很。”
奎木狼短促地笑了一声,声音就像一个没有彻底炸开的霹雳滚过天际,似乎在嘲笑紫狐也有一厢情愿的时候:“温和嘛倒也是真的,那是因为他跟猪哥一起长大,破魂的本质就是吸收,转化和适应,无论是能量还是精神。”
字字说出来都带锋芒,如果犀牛在这里听到,也许当即就会跟奎木狼打起来,因为他说:“一旦猪哥离开人世,朱小破就跟着死了。”
现在活在世上的,是内心孤独而黑暗的魔界统治者,生命于他毫无意义,无论是他自己的,还是其他千万生灵的。
他阴沉地收起了法杖,不知道是不是在考虑最后一次变身为阿黄稍做缅怀,但随即决定算了,向白弃点头告别:“我的责任已尽,就此别过吧。你们好自为之。”跨开大步,往远处的黑暗中走去。
秦准一直在旁边听,此刻一边扶着秦慕,一脸好奇地看着他:“四叔,你们在说什么啊?”
白弃微微一笑:“在说南美阿姨的好朋友猪哥,还有他的儿子。”
秦准居然很懂:“是破魂的达旦对吗?我听你们说他失踪了?”
白弃点点头:“是的,如果不找到他的话,可能会很棘手。”
秦准眼珠子转了一下:“四叔,你是斗神,如果跟达旦打的话,打得过吗?”
白弃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少年的发质硬硬的,剪到了极短还一根一根竖起来,就像他不肯服输不肯放弃更不肯吃亏的个性:“想必打不过,这和战斗技能或者法术修为的深浅没关系,达旦并不是人,甚至不是单纯的生命体,他是能量本源的象征,他,没有人可以跟他正面抗衡。”
秦准不相信:“我爹说天道有常,万事万物都是相互克制和呼应的,就像蛇能杀象,象能杀虎,虎能杀獴,獴又能置毒蛇于死地。无论多强,都会有弱点,无论多弱,都会有自卫的方法,难道达旦会脱离于这个规律之外吗?”
白弃一怔,仿佛被秦准的话提醒了什么,一时沉默下来,秦准半天没听到四叔说话,吐了吐舌头,说:“我没说错什么吧?”
如果换了秦礼在这里,他们的对话可能是完全另外一个画风,第一秦准不会问父亲他们的谈话内容是什么,第二就算问了,秦礼也只会简单地说:跟你们没关系。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儿子又一次在心里赌咒发誓再也不跟老爹好好说话了。
不管秦礼内心深处是个多么慈爱和伟大的父亲,他在科学育儿这个领域,还有很多要学,很长的路要走。
白弃陷入沉思之中,忽然听到一直靠在秦准肩头的秦慕哼了一声,他眼睛颤动了几下,随即睁了开来,第一眼看到了秦准:“阿准来了?你爹让你来的吧?”
秦准答应了一声,说:“还有哥哥和碧狐,在那边。”
秦慕勉力站直了身体,之前紧紧贴在皮肤上的长袍松了开来,在威风中微微飘荡,他扶着秦准的手臂做了几次吐纳呼吸,放开手:“我没事了。”
随即转向白弃:“阿准说得对,万事万物都必须遵循天道,即使暗黑三界的统治者也不能例外,青灵浩劫发生之后我一直在研读祖宗陵墓中发掘出的那本《破魂书》,我想关于达旦的弱点,我有所发现。”
白弃眼睛一亮:“是吗?是什么?”
秦慕沉吟了一下,轻轻摇头:“说来话长,先把这里料理完毕再计议吧。”
秦准好奇:“大伯,你不是一直在昏死状态吗?怎么知道前前后后都说了什么?”他跟他爹一样多疑:“难道?”唇边浮起一丝猥琐的微笑,没说下去了。
秦慕对他的小心思了如指掌:“你是想说我耗尽了能量,无法持续战斗,觉得很丢脸,所以刚才都是在装死对么?”
白弃顺手把秦准肩膀搂住摇了一摇,两人都笑了。秦慕语气轻快:“我化身为人,精神力消耗的程度超过了肉体能够负担的极限,因此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五官感知与思维并未停止,不要担心。”
他观察了一下东京城市内的战局,对秦展的能力大为赞叹:“阿展一日千里啊,这样的精神力强度,几乎可以跟我分庭抗礼了。”
秦准一听有人夸他哥哥,比夸了他自己更高兴,一时得意忘形,脱口而出:“是啊,哥哥在红色场后台把所有关卡控制都打爆了,爆得妥妥的,混乱之城都干脆瘫痪了呢。。”
秦慕一听:“什么?你们进了四色场的后台?”
秦准跟秦展果然是亲兄弟,知道自己这个篓子一时半会兜不过来,赶紧溜之大吉:“哎哟,大伯你好好休息,我去看看我哥哥怎么样了,他很容易觉得饿你知道的。”撒腿就跑了。
白弃望着他一溜烟的身影摇摇头:“小孩子。”
他转而查看了一下秦慕:“大哥你没事吧?”
秦慕说:“没事,我估计南美会强开选命池占卜,我在这里帮不上忙了,不如先回狐山去看看选命池的征兆。”他看着白弃,“你呢?”
白弃俯瞰东京城内,人群如沙潮,如蚁群,密密麻麻一片黑,根本看不出谁是谁,也看不出彼此之间有什么区别,但是,如果走得近了,就知道每一个人都是有血有肉有故事有希望的个体,独一无二。
“我等猎人联盟的援军出现,也许他们会需要我帮忙。”
“在那之前呢?”秦慕问,
白弃紫色的眸子中闪动光芒:“在那以前,我要去找一个人。”
[5]
城市东南角,一条远离市中心的狭窄街道坐落着一栋四层公寓小楼。建筑物已经有相当年头了,黄褐色的砖墙外表满是破败之感。
公寓的大门虚掩,旁边两盏壁灯孤零零地照亮门框边挂着的黑色木牌,上面刻着一个名字和年份。
千夜养老院,成立于二十年前。
这一带正处于两个穿之黑洞的辐射范围之间,被弭患的民众早已远远离开这个区域,这里从来也都不是什么热闹的地方,养老院前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一条人影悄然出现在门前,停留了片刻,仰头望着一排排空洞幽黑的窗户,而后举步走进了养老院的大门。
任何踏进去此地的人,第一秒钟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但他的嗅觉、听觉和直觉,都会马上联合起来告诉大脑这是一个废墟,而且是个闹鬼的废墟。
腐败阴湿的气味充斥,从墙壁,地板,楼梯扶手,天花板上的缝隙中渗透出来,细若游丝,却又无孔不入,密密重叠起来变成了有形的重负,悍然压在进入者的胸膛上,呼吸变得困难,过于紧张和活跃的神经开始不断制造幻觉:龙蛇怪物,妖魔鬼怪,纷至杳来,狰狞嘴脸在身侧盘旋,甚至闻得到猛兽血盆大口中的腥臭味。幻像如此逼真,就算最有理智的人也无法再保持冷静。
许多人以各种目的进来过这家养老院,城市建设局的工作人员,房产商人,好奇的观光客或想要找一个游戏之地的本地小混混,白天,傍晚,深夜,选的时间五花八门。
但最后结果没什么区别,都是大叫着一路狂奔出来,逃到几百米之外才敢停下来喘气,接下来做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
不过,今天来的人,倒是完全没有重蹈覆辙的意思。
他的脚步始终保持着轻捷和冷静,慢慢走上楼梯,转过一层一层楼道的平台,直到踏上最后一层,楼梯到此为止,两边延伸出去的走廊上一扇扇门或开或闭,都引不起他的兴趣,因为他的目的地还要往上。
天花板上有一个天井口,边缘挂着长而窄的铁梯,一道黑色铁锁把天井入口锁得结结实实。
那条人影飘然飞起,一道柔软微淡的紫色波光掠过,铁锁颓然化为气体消散,天井门向下怦然开启,人影脚尖在竖梯上轻轻一点,钻了进去。他的头刚刚露出天井,一阵沉重的呼啸便在出现在头顶,那是巨物凌空之声,一旦与血肉之躯接触,后者就会毁灭。
但这理所当然的情形并未发生,来者随随便便举起了食指,顶住了迫击之物,皮肤上传来尖刺感,那是一根狼牙棒。
在冷兵器时代专属于强悍战士的大杀器,于百万军中砸碎敌人大好头颅如同砍瓜切菜,此刻,却握在一个身材相当矮小的人手里。
一朵紫色光华从来人的指尖绽放,极微小,却很亮,引出一道道反光接踵从各个方向发出,紫光绕着房间飘行一圈,反光也跟着交迭明灭,它们来自房间四壁密密挂着的长刀与宝剑,大部分是成品,有一些则只有一个模子,刀剑末端都镌刻着签名,象征它们都是名满天下的宝物。
紫光掠过握着狼牙棒的人身前,后者被光芒笼罩,立刻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踉踉跄跄往后退去,一直退到了墙角的阴影里。他穿着黑色长袍,连头带脸都裹得结结实实的,唯独两只眼睛露在外面,两只赤红的眼睛,瞳仁与眼底一色,像被烈火烧过,或正在被鲜血浸泡着,闪烁着从阴影中往外窥视,当他看清楚了来人的模样,眼神忽然之间变得非常疑惑。
“你是谁?”他手指垂下,狼牙棒当啷落地,喃喃细语:“你不是人类,你也不是吸血鬼?”他口中吐出咻咻的微声,像是蛇信颤动,冒着暴露在光里的危险,往前走了一步,血红双眼瞪着来人:“外面的世界快要灭亡了,你是谁,你来这里干什么?”
来者的容貌如同午夜青山一般,疏朗又神秘,任何人只要看过他一眼,都无法忘记他的样子,但他也确乎不存在于眼前这个人的记忆里,直到那人低下头,紫光落在了他的鬓发上,一道柔和的波光从紫色一点发出,流泻于他的全身,当波光散去,站在地上的,是一只身形优美,皮色如钻石或水晶一般闪亮的巨型紫狐。
紫狐昂头注视阴影中的怪人,口吐人言:“扩阔帖木儿,你还记得我吗?”
时间忽然就回到了千百年前,元大都郊外。草屋前,那天的太阳颜色很奇怪,像贫血一样,样子又大又软弱。战败的兵匪一路劫掠,从那间草屋中搜出了那勤苦少年农民最后的存粮,遭到了对方激烈的反抗。
结局毫无意外,那忠厚的男子在身受重伤之后,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冲向草屋后,打开了平常关牛的屋棚,赶出去了一只紫色的狐狸。
那是战乱与灾荒之年,流寇与官兵都已经陷入不可理喻的癫狂状态,他们吃牛羊猪狗,也吃人,烧掉一切房屋,杀掉所有能动的东西。
狐狸也不是例外。
这个名叫扩阔帖木儿的人,在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浑浊的眼睛还望着远处,看着那只紫色狐狸跑远的身影。
他当然想不到,整件事中除了他,元兵和紫狐,还有一个藏匿于阴影深处的旁观者,那是当时还未曾登基为皇,正独自游历天下的白条,他出于某种难以琢磨的心理,在扩阔帖木儿奔赴黄泉的半路上出手,截了阎王老人家的胡,令其接受了吸血鬼皇族的初拥,成为混血种的吸血鬼。
他以异族的身份醒过来后,南下参军,在吸血鬼小队半明半暗的佐助之下,从此纵横沙场,如日中天,以一代名将王保保的身份名垂青史。说不定当时白条选中他初拥时,便已看出他深藏的军事天才潜质。
更没有想到,跨越数百年后,在异国的屋梁暗影里,他与自己救助过的紫狐,以这样突如其来的方式再次相见。
扩阔帖木儿凝视着眼前这只威严而美丽的兽,垂下了手,他将包着头部的黑布拉下,露出血肉荡然无存的脸,白骨骷髅上唯独一双眼睛犹如宝石熠熠发光,有一种怪异的美感。
“小狐狸。”他咽喉中吐出柔和的两个字,“你也还活着吗?”这一瞬间简直是天真的:“我从来不知道狐狸也是可以活那么久的。”
他走前两步,狐狸额上那一点光仍在闪亮,扩阔帖木儿像被灼伤了一下急速向后退,随即又慢慢挪了过来,蹲下身,他的手放上了紫狐的背,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皮肤霎那间似被浸润在烘热的丝绒之中。他简直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今夕何夕:“你好吗?”
紫狐偏过头来看着他,冷静地说:“世界快要灭亡了。我来救你走”
这么震撼的消息,却只让扩阔帖木儿做了一个小幅度的表情,像是哭又像是笑,下巴脸颊部位那些勉强支撑着彼此的骨骼交错,发出咔叱咔叱摩擦的声音:“我知道,我听到了天皇的召唤,吸血鬼全族都将要迁移去一个新的世界对吗?白条天皇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那么,现在的世界一定要遇到可怕灾难了。”
他一面说着,手指一面轻轻扫弄着狐狸的耳后,回忆恍惚如萤火虫,一亮一暗,那些短暂共度的时光里,结束一天劳作之后,他们常常这样互相陪伴着,任黑夜过去,背景里的声音只有夏夜蟋蟀的吟唱,或入冬后炉火中的干柴偶尔噼啪作响,那是乱世中不可多得的清静与安宁。
他缓缓地说:“你来救我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而我又可以去哪里呢?”
紫狐似乎没有感觉出他语气中的苍凉之意,也没有一板一眼回答他的问题,他只是简单地说:“我带你在天亮前离开东京,之后你要去哪里就去哪里。”
扩阔帖木儿沉默了一刻,站起来转过身,面对着昏暗中的墙壁,那上面挂着的刀剑无眼,却都好像在炯炯生光地注视着某处。
他伸手取下其中一把刀,拉出鞘,一手举起,另一手手指拭过未开口的刀锋。
这把刀长约七十三厘米,还没有最后淬炼完成,只能算是个半成品,但粗看之下已气质泠然,杀气内蕴。借着一点点照明,刀身上光华流转,一条以几根线条勾勒而成的龙随着锋刃的线条蜿蜒,龙目肃然有神,入鞘的部分,刻着几行字。
扩阔帖木儿将那几行字微声念出来:“三界不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这是《法华经》中的名句,这把刀以龙与《法华经》作为标志,是日本历史上著名的妙法村正妖刀,出自制刀巨匠第三代村正之手。”
“我一直为达官贵人和大收藏家们修复与翻制名刀,所修复的,俨然如新;所复制的,足可乱真。或者说,在我眼中,刀并无所谓真假,只有能否最后成形,因为刀能否成形,要看火候、气运,还有最重要的是制刀者的灵性。一旦诸样配合,刀成形即入世,从此有它独立的精神,是原创还是再造,并无影响。”
“这是我的谋生之道,也是我的寄托。近百十年来,我几乎见到了所有存世的宝刀,生命中的遗憾,随着一把把几乎不可能复制的刀从我手下出现,也一点点得到弥补。”
紫狐不知他为什么要突然要对制刀的专业长篇大论,但任何诉说,都有其缘由,他于是缄默不言,只是倾听。
扩阔帖木儿向紫狐投来感激的一瞥。尽管他滔滔不绝,但说话的声音却高低起伏无序,质地喑哑,吐字亦含糊不清,有时在一句话与另一句话之间会出现长久的停顿,显然是在费力思索如何将所思所想变成言语达意。
这里大概已经很久没有人亲身探访,即使有人真的上来了,也不会跟他寒暄闲谈,交流人生理想三观五官种种。
托付他修刀或制刀的客人,只是通过某种途径将东西送到,要么干脆放在门口,留下字条说明来意,如此而已。
扩阔帖木儿从胸腔中发出轻微的咳咳声:“我生平杀人无算,因此把出品的每一把刀都当作一个逝去灵魂的纪念,唯独有一把刀,是我私心所爱,但费尽心机,四方求索,仍然苦无结果。”
紫狐说:“什么刀?”
“布都御魂。”
紫狐对日本历史,并非一无所知:“建御雷神和神武天皇的佩剑?”
扩阔帖木儿眼前一亮,为之欣喜不已:“你也知道?”随即又黯淡下来:“石上神宫与鹿岛神宫都供奉着这把剑,白条天皇曾驱使血卫为我取来参详,但那两把都是赝品,我一眼便知。”
楼外传来极大的声响,仿佛地底震动或天宇翻覆,紫狐侧耳细听,眼神中闪过一丝顾虑,他打断扩阔帖木儿的话头,单刀直入地问:“你要我做什么?”
扩阔帖木儿向他凝视:“你为什么要来救我?”
紫狐不言。
扩阔帖木儿于是自问自答:“你能活过这么多年,必然法力高强,你今日来救我,是因为当初你未曾救我,为之悔恨或歉疚?我说得可对?”
紫狐沉默一阵,微垂首,淡然说:“我生平不为任何事后悔,因来日不可见,往日不可追,一件事无论如何,只要有始终,就是定局。”它起身绕着扩阔帖木儿走了一圈,鼻息咻咻,继续说:“我本以为你我相识一场,一千年前已有始终,但今日大难,你竟然未死,我又在左近,那么,定局如何,还未分明,我不能放弃你。”
扩阔帖木儿听完这番话,沉默良久,叹息一声,声音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悲凉:“说得好,世间因果自甘承受,凡事只要定局,就应该放下。”他肃然起敬:“阁下高明之极,我当年能为你施一小小援手,实属荣幸。”
紫狐人立起来,紫光蕴蕴再燃,他化回人形,耳畔追踪着外面世界的动静,心中微有焦躁:“那么,你要我为你做什么,救你离开这里,还是去找到那把刀?”
扩阔帖木儿两眼红光彤彤,语气洞彻如冰:“我活于人世,已太久太闷,除了盼望着见到布都御魂的真身,别无所盼。”
紫狐点点头:“我会为你完成心愿。”
凭借白骨之间的扭曲与摩擦,扩阔帖木儿露出怪异的笑容:“布都御魂不是凡人用的兵器,世间有的,只不过是留影,真身一直被掌握在天神之手,神界于我等变异成妖的低贱生物,远不可及,连做梦都无法摸到门路,但活了千年的紫狐,也许能一窥通天之路。”
他挥手送客,没有半分犹豫:“我将一直苟活于此,如世界毁灭,我将与之一同毁灭,你我也就有了始终,如世界安然,你找到了我梦寐以求的神刀,请为我送来。”他极肃然:“用它送我去地狱。”
白弃和他对视,须臾一点头:“好。”正要走,忽然扩阔帖木儿说:“我还有一个问题,劳烦阁下为我答疑。”
白弃说:“请说。”
“我在元以后,便到了东瀛,你在中国的时日,要比我久吧,千年下来,可见过像日本那么多有名有号的名刀与神剑?”
“没有。”
“日本刀术由中国传来,铸刀剑之术亦然,日本的刀犹如武士或将军们的神灵一般,拥有无数的传说,以中国之大,时光之久,却鲜少见到珍贵之兵器传世,是为什么呢?”
白弃想了片刻,说:“中国顶级的刀客,都以修心为上,修术为下,到一定境界,飞花摘叶,皆可为大杀器,破铜烂铁亦不妨碍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役于外物则为下等。”他摇摇头:“这一点,你不会明白的。”
扩阔帖木儿叹口气,似自嘲地说:“我生前,或说死前是蒙古人,蒙古人天生是不想那么多的。”他看着白弃:“但你若能把这一点告诉井口清兵卫,他或许会欣喜若狂,因为这是他想了很多年都一直没有想明白的道理。”
白弃点头:“也许吧。”跳下天井,扬尘而去。
[6]
东京迎来了新一波的来客。
最早注意到异常情况的是叶宅,他飞得高,一直绕着东京城盘旋,一开始感觉很简单,身临其境一段时间后才发现穿的吸引力之可怕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
有一两次他飞得实在太近了,几乎失控进入黑洞的吸引力轨道,一次是秦展及时跳出去出手反推,竭尽全力两个人才摆脱危险,第二次刚好靠近辟尘建立的风屏障上限,那些风很有眼色,及时移动起来插到了它们与黑洞之间,强力阻隔了后者的控制。
吓得够呛之,后叶宅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在玩游戏,更绝对不像在狐山时秦礼说的那么轻描淡写:“你们去看一眼,需要的话,顺手帮叔叔伯伯一个忙。”
什么叫顺手帮个忙!明明非常有可能把命都搭上好嘛?叶宅自己就算了,秦礼先生你这两个儿可是亲生的,你还记得吗?
尽管心里咆哮,但叶宅行动上一点没耽误,同时保持了最大程度的冷静,即使在感觉命在旦夕的时刻都一声不吭,这种冷静并非出于自我控制,而是对秦展的完全信任。
秦展不是外人,他们是一头的,属于一个团队、一个集体,或者按照人类最喜欢用的煽情桥段,他们是“伐木累”。
这个组合的成员一共五个,秦展秦准两兄弟,玄狐庄家大姐的独生女儿庄美美、以及一个名叫霍东野的家伙。如果说秦展他们几兄弟已经不是省油的灯,霍东野的来头就更大了,他在狐族中司职狐侩,顾名思义,狐侩专门负责调查、追踪和惩罚,尤其以追杀叛徒为主要工作内容,算得上是狐狸家里独一份儿的暴力执法机关!
不过话是这么说,其实他一天班都没上过,还带头打破了狐族的大门,跑了。
过去三年间,他们足迹遍布全世界,干下的荒唐事罄竹难书啊,其无法无天程度不输年轻时候的狄南美,而破坏力犹有过之,因为银狐再调皮,第一总是单打独斗,第二她有紫狐遥遥地管着,每到关键时刻被外力干扰的可能性很大,难免掉链子。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女强人要有所作为,哪怕只是想在恶作剧这个领域建功立业,都绝对不应该恋爱结婚给自己找麻烦!
你看秦展他们就彻底得多,打一开始就下定决心,凡是狐族长老会反对的,他们都同意;凡是人家说禁止的,他们都上赶着去折腾,要不是后来狐王驾崩,家族管理机制改革了,估计他们这会儿还浪在外面不准回家呢。
技术上来说,他们单打独斗各有所长,更强的非常懂团队作战,同气连枝,共同进退,举凡精神领袖,指挥者,军师,战士,间谍各种角色一样不缺,分工严密,职能齐全,与顶尖的魔法佣兵团相比也毫不逊色。在一系列的出生入死之间,大家早就形成了完美的默契,其中包括绝对遵守如下几条金科玉律:
第一,只要秦展提出撤退,无论高呼还是暗示,就算煮熟的鸭子已经吃到了嘴里快要吞了,也要毫不犹豫一口喷出来撒丫子就跑;
第二,跟第一条异曲同工,不管局面多么危险,只要秦展什么都没说,就得挺住,死了都算了,黄泉路上反正大家结伴而行,无需怨怼;
第三条是: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惹霍东野发脾气,必须时时刻刻记住自己和他的关系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能因为他平常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就对此掉以轻心。
既然秦展不喊停,叶宅就咬紧牙关死撑着一圈一圈继续在东京上空盘旋。时间的流逝带来体力的急剧消耗,注意力也越来越难以集中,他双翅拍展轻灵不再,翅面上丝丝缕缕的绿色脉络也失去了本来的鲜艳。而秦展也无暇他顾,因为他全副精神都在狙击异灵川,双方的呼吸都渐渐沉缓,都将精疲力竭,对此叶宅心知肚明,却一筹莫展。
他只能喃喃地抱怨:“真糟糕啊,连一丝风都没有。”
他想,倘若有风的话,他便无需那么费力,碧狐翅极轻,即使是最轻微的空气波动也能让他翱翔如风筝。
问题是真的一丝风都没有,因为所有的风都被征调到了城市的边缘,聚合起来充当屏障,辟尘坐阵其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没有一个空气分子敢于擅离职守。
叶宅还是努力地飞着,他认真地调动了传说中吃奶的力气,并且确认了自己最多还能再坚持数分钟,在那之后,就是往他嘴里塞根吸管,他也什么都喝不动了。
昏暗如夜的天空,在叶宅的眼里成为幻影出没的舞台,许多飘忽的身影从记忆中掠出,轮番在天际上舞蹈,都是死去多时的人,都是他再也见不到因此不允许自己时时刻刻怀念的人,但凡还有一丝自制力,叶宅都不会让他们出现在自己脑海里。
他用力咬住嘴唇,咬出了刺痛,那是皮破流血的标志,心里默默倒数六十秒,六十秒之后,他要带着秦展着陆,否则两个人都会死于飞行器失事。
那绝对是狐族中非常罕见的一种死法。
60,59,58……
数到35的时候,远处的地平线上降下了成阵列的人类飞行器。阵势浩荡,占据了半边天宇,雄壮得像是幻觉。
就像叶宅还少不更事的时候,那个盛夏流火一般的白日下午,在自家巨大的私家影院里老电影,科幻题材的,说不定名字就叫做“降临”,屏幕上有无数银白色的先进飞行器,摩肩接踵,接二连三飞入,在天空中排成了等待检阅一般的长蛇阵。
他擦了擦眼睛,秦展在他背上动了动,长出一口气,以极细微的声音赞叹道:“正点啊。”
“阿展,那是什么?”
秦展跳起来,一跃而到叶宅的脖子后面,毛茸茸的尾巴覆在他的皮肤上,又软又暖:“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是人类科技能够制造出的最高水准的飞行器。嗯,我数数……1,2,5,8,15,30,35,40。哇,有四十架之多,那么,这估计也是人类科技能够制造出的最高水准飞行器的总和。”
叶宅感到迷惘:“它们来干啥的?”而出于本能,此刻他最关心的是:“是敌还是友?”
秦展一贯形而上:“天下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关键看咱们站在什么位置。”
叶宅嘀咕了一声:“这个时候扯哲学并没有帮助好吗?”
秦展嘻嘻笑了两声:“我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情况,不过,下面有两个朋友说不定能给我们答一下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累了,咱们下去歇会儿,顺便跟人唠唠嗑。”
他说的那两位朋友,这会儿就在东京街道上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左窜右跳,大喊大叫,一面疯狂挥动双臂,其中一位还抱着一个笔记本电脑似的东西,一前一后向着飞行器排列下方跑。叶宅耳力极佳,凝神听了一下,说:“他们在喊一个叫老爷子的人。”到处看了看:“在哪儿呢?”
秦展扭头看着那一排闪闪发亮的银色飞行器:“肯定在某一个飞行器里面。”
他拉了拉叶宅的头发:“咱们去送他们一程。”
叶宅格物致知:“意思是干掉他们还是字面意义上的送他们一程?”
“字面意义上的啦,还有力气吗?”
叶宅满心想说有,其实马上就犯愁了,碧狐的翅膀并不是设计出来长时间飞行的,光载着阿展还行,它很轻,加上两个成人的话不用说,杠杠地马上坠地。
秦展洞察力极强,或者他们一伙儿的脑子永远在同步响应也不一定:“累了吧?嗯,我们去请辟尘叔帮点儿忙。”
它从叶宅背上站起来,打出一个长长的呼哨,那个呼哨像扔出去一个系在长绳上的铁块,又悠长又尖锐,传得老远,一直传到了数公里外镇守风屏障的辟尘耳中。随着这声呼哨,一阵风很快过来了,起初非常凛冽,到了叶宅身边的时候就变得善解人意,绕到他的身下轻轻吹拂,叶宅只需轻轻扇动翅膀,便能借力飞出很远,速度比之前更快。
他很佩服:“他怎么知道你需要风?”
秦展咧嘴笑:“我小时候老跟着南美阿姨去玩,她大部分时间都和辟尘叔还有一个叫做猪哥的猎人待在一起。我法力不精,经常在变形的时候中途力竭,如果刚好在高空,就很容易稀巴烂,南美阿姨和辟尘叔定了一个这样的信号,只要听到我吹这个口哨,就马上刮风来救我。”
叶宅脑补了一下当时的场面,有点神往:“哎,阿展的童年很幸福啊,不像我,小时候的主旋律就是被全世界骂丑八怪,以及忙着适应我爸带进家门的各种妈。”
秦展的笑容消失了:“南美阿姨带着我,是因为我妈妈死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倒也真的算得上是幸福呢。”
叶宅哑然,沉默了半天,小声说:“好啦,大家半斤八两,虽然我有差不多七八个妈,但最后不都跟我爸一块儿全挂了吗?你还有个弟弟,我就剩自己一个人了。”说着眼角就湿润了,无论过去多久,失去的痛苦都从未淡化,永远在心口正中,如同一枚雪亮的钉子,端端正正地钉到没根。
两个突然之间就陷入了悲伤的孩子相顾无言,阿展摸了摸叶宅的头,建议:“等事儿办完了咱们再去找个地方抱头痛哭吧,现在时间有点紧。”
叶宅表示同意:“那就这么说定了,”翱翔一圈后冲向地面,精准地掠过人群,调整盘旋高度直到足够他对人喊话:“喂,你们两个,对,说的就是你们两个,要去哪儿啊?”
那两个人一直仰着头猛跑,听到喊声突然急刹车,站定了,看着碧狐和阿展,楞了几秒钟之后就跳了起来:“上去,上去,我们要上去。”
叶宅急冲而下,敛翅,落地,轻跳了两步,落在了那两个人面前,阿展直起身来:“上来吧,边走边说。”
人家露出了相当怀疑的表情,打量了一下叶宅,那意思很明显:就这个小身板?一上去会不会咔嚓腰断啊?
阿展很冷静:“有风托着呢,你上来好说话,赶紧的。”
那两位一听有风,凭借着对辟尘长老的坚强信心,马上情绪就稳定了,爬上来小心翼翼各坐一边,阿展则挪到了叶宅脑袋上。只听一声呵哈鼓劲,小叶双翅缓缓拍动,从容起飞,在风力协助下那叫一个举重若轻,和刚才的吃力之态形成了鲜明对比。
阿展看大家坐定了,乃开口问道:“二位是谁?去哪儿?干嘛去?”
其中一位答道:“我是阿拉丁,这是小脑袋,我们俩都是猎人。”
阿展没有全程跟进之前的来龙去脉,此刻难免懵逼,它歪着头看着阿拉丁:“话说,事儿闹这么大,你们猎人来凑什么热闹?嫌命长吗?”它说得没错,今晚的东京是赤裸裸的高能量斗兽场,二位弱不禁风的猎人是上哪儿拿到的入场券呢?
小脑袋很不服气:“小狐狸你太小看我们了吧,要不是猎人,今晚还不知道怎么了局呢。”
他一面说,一面打开了手里抱着的电脑,马上注意力就转移了,嘴里念念有词:“转过来了,好好好,准备连接,准备连接……”
阿展好奇地凑过去:“啥玩意儿?”
屏幕呈现出犹如太空深处的亮黑之色,最高处一个橘黄色的大光球正在缓慢寻转,角度不断发生细微的变化,有一排光点在橘色光球的下方悬浮,再下面是一个闪烁的对话框。
小脑袋每逢进入自己的专业领域都能马上挺直脊梁,翻身做主,他指点屏幕,答疑解惑:“这个球,看到没,是猎人联盟的专用卫星,老爷子把它的角度调整过来了,接收我从总部远程遥控发出去的脑电波篡改信号,这些点,都是飞行器,老爷子的家底全出来了,外部有机械护盾和法术护盾双重卫护,不管哪种类型的攻击都能抵抗一阵子,飞行器上面装载了现有功率最强的移动基站,能够把信号尽可能全面覆盖东京城市里的每一个人。”他的手指落在对话框上:“这个要我输入接收信号的最后位置坐标和接收密码。”
“为什么要密码?”
小脑袋肃然,脸上有一种对劲敌的天然尊敬:“异灵川的精神力通过全东京的基站传播,很难说他能不能察觉我们的动向,但万一他察觉了,顺着总部系统到我的电脑这一条路径,我在中间可以挡一道防止他制造假的信号入侵,如果自动接收的话,万一他赶在前面,几千万东京居民就直接自爆了。”
阿拉丁问:“这是谁想到的?”
小脑袋说:“老爷子。”他对老爷子那是发自内心地赞美有加:“老头儿天天在设备司蹲着没白蹲啊,牛!”
阿展不知道老爷子是谁,但一个人类能干出这种事,确实非常值得钦佩,于是小爪子拍了拍小脑袋:“请代我向他致敬。”而后问:“异灵川现在什么情况?”
小脑袋迷惘地摇了摇头:“难说,他把我从脑子里踢出来之后我再也黑不进去了,照我的观察,如果说他的精神力和我们熟悉的网络带宽道理相通的话,应该现有的流量都在用于操纵东京居民,应该没有余力去管其他事了。”
就算一开始他有余力,在被秦慕和秦展接连狙击之后,也必然会变得不乐观。最鲜明的证据是,自从暗黑十兽被解决之后,东京简直算是进入了治安良好状态,连幻兽都不再出现了。
阿拉丁若有所思:“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把人群全部赶进黑洞对吗?”这事儿有点说不通:“既然穿之黑洞迟早要把大家一网打尽,连人带城市都别想跑,为什么异灵川还要费那么多功夫去驱赶人群呢?”
他和小脑袋面面相觑,考题超纲了,想作弊都找不到参考答案。
幸好小狐狸秦展在:“因为死人是没有能量的。”一句话点破天机:“我爹在狐山跟我们大致说了一下事情的经过,穿之黑洞必须要足够能量才能连接遥远世界的另一点,如果人群在进入黑洞的那一霎那死去,能量就转化成了动力,但如果吸入的只是废墟和尸体的话,就毫无意义了。”
小脑袋大吃一惊,接着爆粗了:“我顶他个大爷的肺!”
之前的信息完全被坐实了,异灵川就是要把全东京的人当成电池用。
自由主义者秦展对人类本来的命运向来不怎么关心,但在异灵川这样的无差别能量掠夺者面前,谁也不是一座孤岛。
他问小脑袋:“你现在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小脑袋举着笔记本:“东京上空的能量罩还没有完全破开,我要找到合适的角度去跟卫星信号对接,猎人联盟里面和地面都不行,我本来要上飞行器的。”他瞥了一眼叶宅:“这位怎么称呼,方便载我到处逛逛不?你的机动性可比飞行器好多了。”
阿拉丁听着听着,忽然在旁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脑袋诧异地看看他:“干嘛?人家是机动性好啊。”
阿拉丁摆摆手:“我是笑你。”瞄了一眼叶宅的翅膀,再瞄了一眼那只话说得极溜的小黑狐狸,对于跟动物或者妖怪聊天这件事,显然他们都不再有任何心理障碍,毕竟鬼才知道他们今天晚上经历了什么。
大家商议已定:阿拉丁上自家的飞行器跟老爷子汇报工作去,叶宅托小脑袋找卫星信号,而阿展回到了秦慕和秦准身边,刚好遇到白弃也从东京城内回来了。
叶宅在空中忽高忽低,忽快忽慢飞行,而小脑袋仰着头,不断半站起身来举高笔记本电脑去找信号,浑然不顾一摔下去就要变成分子状态。
功夫不负有心人,十几分钟过去之后,叶宅突然发出了欢快的长啸,敛翅静止于半空,小脑袋喜形于色,下指如飞,显然跟卫星连接上了,随着他发出信号,本来静止的飞行器全都动了起来,按照指引有条不紊地分头向东京上空各处飞去。
脑电波篡改信号从北京总部长途奔袭而来,经过了小脑袋的安全检查,通过卫星传播到各个飞行器上的基站,很快便覆盖了整个东京,飞行器飞临各处,打开了投放门,成群结队的猎人们从投放门鱼贯跃出,他们全都身着翼装,英勇地在空中滑行,而后在指定地点降落,落地即穿插到人群之中。
满布城市的数千万人犹如同时做了一场大梦,又次第醒来,在恢复意识的一刻茫然不知身在何处,紧接着便惊慌失措。
推挤、叫喊、夺路而逃的冲动,人群出现一阵阵巨浪般的波动,不加控制的话,很快就会酿成可怕的群体伤害。
幸好猎人及时赶到,他们行动灵活,目标明确,训练有素,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人群一块一块分割出来,引导、疏散,令他们远离拥挤街道,小面积聚集在不同的区域。
秦慕观察着地面人群的变化,语带钦佩:“不管谁在指挥,都是高人。”
白弃点头同意:“对,他考虑极周详,脑电波信号发送先从人群周边开始,而后到最密集处,投放下去的也都是专业的群体行为管理者,否则的话,这么大体量的人群,脑子清醒反而更会出问题。”
最令狐狸们印象深刻的是:“他们很精确地算出了穿之黑洞的吸引力半轴,你看所有飞行器的飞行路径都是设计好的,完美回避了黑洞的吞噬点。”但他也有不明之处,“短时间内做出这么精密的设计,需要很强的计算力量,猎人联盟难道拥有自己的超级电脑?”
白弃说:“猎人联盟这几年跟各国顶尖的科研机构都有合作,事关东京几千万人口生死存亡,调用超级电脑理所应当。”
秦展点点头:“说的是。”
提到生死存亡四个字,他们的视线投向远处,穿之黑洞如巨型怪兽的血盆大口阵列八方,眼下来看,无论猎人联盟多么努力,也解决不了这个最显山露水,避无可避的大问题。
一架飞行器忽然来到白弃他们上方,侧门滑开,阿拉丁出现在门口,挥着手招呼几位上去。秦慕仰头望了望猎人,淡淡说:“你猜他要我们去做什么?”
白弃微微一笑:“无非是拯救世界这么传统的议题。”
他们登上飞行器,果然阿拉丁劈头第一句就是:“有什么办法阻止穿之黑洞吗?”
秦慕凝视着他,轻声说:“如果不能的话,有其他选择吗?”
阿拉丁点点头:“老爷子说,穿之黑洞的引力范围现在还没有覆盖整个东京,联盟的飞行器都是从它们的交叉盲区进来的,但根据电脑的计算结果,如果任凭穿之黑洞继续发展的话,四十一分三十七秒钟之后,东京就会被整个包裹起来,人群,植被,建筑物,基本上地面上的一切都会被卷进黑洞。”
他喘了一口气:“好消息是数据也显示,黑洞在沿着一个周期衰变的轨迹发展,它的吸引力事实上已经过了最高点,开始逐步在下降了,最终的破坏力应该还不足以将整个星球吞下去,如果我们的工作进展顺利的话,我想倒霉的应该就是东京而已。”
他看了看大家,轻声补充了一句:“所谓的进展顺利,就是不让人群大规模被黑洞吸进去成为动力补充。”
白弃仿佛没有听到这一句话,他有一点出神:“衰变,吸引力过了最高点?”
轻声念叨了一句:“难道是猪小弟的经过造成了衰变?”
白弃想不通的事,阿拉丁当然更不明白了,但此刻其他一切他都无暇顾及,语气中抱有很不确定的希望:“如果你们都说没办法的话,老爷子会马上开始居民转移,联盟所有的运输船都已经在路上了,四十一分钟内,能救多少就救多少。”
眼光定格在秦慕身上,经过一晚上的并肩战斗——至少阿拉丁是这么想的——他知道秦慕是离全知全能四个字最近的那一个角色,他给出的判断未必一定是正确的,但如果他都不正确的话,其他人也早就在错误的深坑里牺牲殆尽。
秦慕没有回避阿拉丁殷切的眼神,尽管他的回答不那么尽如人意:“我和白弃能够保护少数几个人通过穿之黑洞而不受伤害,数量一多便无能为力,我们也可以联系非人世界的力量为你们找到尽可能多的援助,但时间紧急,即使是能够变化出超级运输工具的金太全族来此,可能也不能及时挽救所有人的生命。”
他轻轻喟叹:“抱歉。”
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你们只能靠自己了。”
阿拉丁眼中的光芒顿时熄灭,他茫然失措地继续和秦慕对视,却根本没有在看对方,被拒绝的一瞬间,他的心似乎被撕成了两半。今天真是太长了,不断出生入死,不断绝望,又不断在最后关头遇到挽回的余地,可是又怎么样呢?最终仍然要眼睁睁看着眼前一切毁灭,无能为力,无可奈何,这真是沉重的一击。
但阿拉丁是一条真汉子,很快重新打起精神来,说:“不用抱歉啦,你们已经帮了很大忙了。”他叹口气,不知道想要说服谁:“我知道,这不是你们的世界。”
随后回身到操作台前,呼叫指挥飞行器:“老爷子,启动转移计划,请启动转移计划。”
姜是老的辣,老爷子立刻就知道寻求外援一劳永逸的想法泡汤了,但回答的声音如一贯波澜不惊,回答:“好。”
另一个声音随即从老爷子身边传来:“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音调气急败坏的,很有表现力,好像说话的人正在一边撸油光水滑的头发一边汗下如雨。
理事长。
阿拉丁听到理事长的声音心里就慌了,他想要沉住气,但是只沉了两秒就冲着通讯器喊起来:“老爷子,你跟理事长在一起吗?你防着他一点,这个不知道是真是假,如果是假的,多半是被异灵川控制了。”
老爷子不紧不慢地说:“这个是真的。小脑袋跟我说过了,有人冒充理事长去东京偷鸡摸狗对吧?”
阿拉丁纠正他:“不是冒充,是一模一样的,把春分号飞行器给开走了,那玩意儿太高级,我们追踪不到去向。”
老爷子听到春分号几个字,语气里才算是带上了一点感情:“要你们这些蠢材有什么用,一个飞行器都截不住。”
骂完又说了一句:“但那个确实不是真的理事长,他这几天一直在我眼皮底下待着。”
理事长在旁边听够了,没好气地插话:“阿拉丁你脑子坏掉了?我要是假的,被控制了的,你能见到这么多飞行器来救人。”
阿拉丁有时候也挺一根筋的:“不管是不是你,反正就是有个理事长被控制了,鬼鬼祟祟偷了五星猎人的血样跑了!”
理事长似乎在那边愣了一下,然后继续爆发:“什么偷血样?五星猎人的血样全都在我办公室里放着,我干嘛跑东京那么远去偷?你少废话了,赶紧下去指挥疏散,更多飞行器正在过来,具体指令老爷子等一下会传给你。”
“啪”一声就把通讯器关了,阿拉丁一脸“不是我不明白,这个世界变化快”,跟两位看热闹的狐狸老兄介绍了一下:“呃,那个,是我们理事长。”
秦慕表示很理解:“很好,显然只有他能够调动猎人联盟所有的资源。”他看着飞行器前方的景象,微微颔首:“即使是倾国之力,也未必比这个更及时有效吧。”
视窗外,涂装上标志着美洲,非洲,亚洲,大洋洲的飞行器接二连三从大气层中冒出来,东京上空的盲区正在变小,猎人们如果不能及时转移,也许就会遭遇到跟东京同生共死的命运。
但他们仍然在源源不断的进来。
飞行器空投人员落地,之后运输船到达指定地点,理事长和老爷子为了救人,这一次是真的下了血本,猎人们现在所动用的,全都是联盟巨资研制出的各种高科技道具。
光波罩定点分化人群,即时嵌入式自动人行道投放到各条主干道,运转人群直通运输设备,医疗机器人穿梭现场甄别伤者随即施救,武装机器人交叉巡逻,身上佩戴的人群情绪变化指数测试器开放运作,一旦发现异动便毫不犹豫动手打翻浑水摸鱼者,或将巨大压力下的群体冲突化解于开端。
非常短暂的时间内就有数千猎人进入了东京,分散各处,尽力稳定局势,转移居民,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连指挥飞行器上的老爷子和理事长在内,没有人想着自己先跑为安。
人类有其不可抹杀的伟大之时,伟大之处。
阿拉丁将飞行器设定在自动巡航状态,穿戴好翼装行动服,和白弃他们告别:“我去干活儿了。”
白弃点点头:“那么,我们也就告辞了。”
他郑重地表达了自己对一个区区人类的敬意:“你很了不起,愿他日能够再会。”
阿拉丁咧嘴一笑,扭头看了看外面的世界,毫不乐观,但经过一个晚上的洗礼,对迫在眉睫的厄运这种东西似乎也有点习惯了:“但愿如此。”
他只有一事难以释怀:“还是没有猪小弟的消息吗?”
白弃摇摇头。
命运藤萝子把他送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但至少他不在这里,即使最终难逃厄运,至少不是现在,至少没有眼见为实,板上钉钉。
对白弃来说,这是他回去对南美交代的底线。
阿拉丁沉默了一下,扭头一声不吭跳出了飞行器,翼装开展,翱翔如鹰,带他去履行自己的使命。
狐族的成员从飞行器中离开,秦准发出一声长啸,叶宅应声从远远的天际线上飞了过来。
“如何?”秦准问的是叶宅,却看着他背上的小脑袋。
后者抱好笔记本,跳上飞行器的接引板,举手致谢:“搞定了。”说着大功告成的消息,脸上却没有一点笑容:“我们尽力了。”看看穿之黑洞的喧嚣光亮,他当然明白这一切都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的挣扎。
一窝子狐狸目送叶宅进入飞行器,再默默地观摩了一阵子东京地面的状况,终于秦慕说:“走吧。”大家跟着他转身,取道东京上空最后残留的缺口,往狐山而去。
[7]
阿拉丁在空中盘旋,仔细观察地面状态,心里盘算着如何组织运输这么大量的人群。正沉思间,自动放大景物细节的飞行镜中忽然闪过他一个格外孤单的身影,就坐在人头攒动的原宿街头。
他调整动力阀,转换自己的滑行方向,盘旋一圈又一圈,最后如愿落在了那个身影旁边。
“辟尘长老?”
辟尘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埋下了头,显然他在猎人联盟群体开始介入之后,就放弃了继续充当黑洞屏障的职责,回到了地面。他的身边还是摆着那个小摊子,整个晚上这个小摊子跟着他上天入地,抹布照样一尘不染,按渐变色顺序规规矩矩挂成一面旗。
面粉装在白色的罐子里,酵母在更小的一个罐子里,肉和葱还有鸡蛋都被真空环境保护得好好的。北京东四胡同那家小饭馆今天是要歇业了,不知道多少人在外面发出失望的啜泣声。
饭馆里面也有一个真空罩,好好地留着饭菜,凉了。
犀牛抱着自己的膝盖,看着猎人们努力拯救世界,拯救人类,他们满怀豪情与热血,不停地奔跑、呼喊、上蹿下跳。
父亲在寻找女儿,九十岁的祖母被背负在七十岁的儿子身上,向着猎人们所指引的安全场所快步走去;情侣穿越整个东京终于找到了彼此,紧紧拥抱,这一刻比天长地久更值得珍惜。
其实谁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屹立边界的穿之黑洞简洁地划出了重点,在小脑袋的指挥下,数十架飞行器在东京上空架设出内部的即时通讯网,通过所有可能的途径进行信息传达,包括激活电视台、电台,以及手机的信号传输渠道,力求用最多元和直接的方式让大家明白:现在啥都别问,赶紧跟着地面上穿制服的那些人走,听他们的安排就行。
生来就时刻面临着自然威胁的日本人,应该是世界上最能够从容面对灾难的群体,他们之中的警察,医护人士,消防员,回过神来之后,也都挺身而出,协助猎人开始工作。
一切有条不紊,卓有成效。
理事长和老爷子在飞行器上俯瞰东京,想必也对自己的工作感到骄傲吧。
可是对辟尘来说,除了那些黑色的行动服看着真亲切,满街人没一个跟他有关系,他也不想跟任何人有关系。
阿拉丁走到他身边,蹲了下来,辟尘没抱任何希望地问:“猪小弟呢。”
阿拉丁摇摇头,轻声说:“不知道。”
他试图安慰辟尘,尽管自己心里也非常难受:“紫狐说猪小弟可能去了另一个平行时间里,应该没什么事,至少比我们安全,你别担心。”
辟尘说:“我不担心。”他没有任何抒情的意思,只是平铺直叙地说:“我只是觉得非常孤单。”
他看着阿拉丁摇摇头:“这是你们人类给我带来最不好的影响。”
他站起来,挑起自己的小摊子,想要走了,被阿拉丁拦下来:“辟尘长老?你能再帮我们一把吗?”
辟尘知道他希望自己干什么。尽管无法抗拒事态的恶化,但辟尘的风之力量能够暂时阻挡黑洞的引力融合,尽可能久地给飞行器留下进出的缝隙,也给更多居民转移留下希望。
他非常干脆地说:“我不想帮。”完全是真心的:“人类跟我没关系。”
拔脚又要走,但阿拉丁不肯放弃:“猪小弟跟你有关系啊。”
对方冷冰冰的理都不理,阿拉丁泄气地看了看满目仓皇的东京,忽然之间一阵恍惚。自己是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的,又为什么还没有走呢?从昨晚到现在,他明明有很多机会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只要一咬牙一跺脚一狠心。
活着不好吗?加勒比海边的姑娘大长腿小屁股笑脸甜甜不好吗?躺平在沙发上看超级碗现场转播喝点儿小啤酒不好吗?大家不都是为了这些个小乐子才忍辱负重地活在世界上吗?
凑什么个人英雄主义的鬼热闹啊。
他痛心疾首默默反省着,开口却说的是:“我今天晚上估计是要死这里了,这全赖猪小弟你知道吧。如果没有遇到他,我至于这么英年早逝吗?这不是跟你一样嘛,你不也是因为他才来这里,才留到现在的,不是吗?”
辟尘没反应,阿拉丁不肯放弃。
“好了好了,这个世界的死活对你来说无关紧要,我get到了,但想一想,万一呢,就万一,猪小弟回来了,一看,哦喝,啥都没了,他一定会很伤心吧。”他撸了一下鼻子:“那个傻逼孩子一定哭成狗。你忍心吗?你不是他最好的朋友吗?”
他嘚吧的过程中辟尘一直面无表情,但这句话话音没落,忽地一阵风平地里吹过来,刷刷绕住了阿拉丁腰身跟绕了只阉鸡似的,提起来往地上一摔,把他给摔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阿拉丁哎哟哎哟在地上滚了半天,爬起来一看,辟尘已经不见了。
他失望地叹了口气,哼哼起来:“妈的,求人不如求己。”
他拍拍屁股上的灰,撒腿就往人群密集处跑,老爷子的声音忽然通过他脑子里的芯片传来:“阿拉丁,东北方向,一千两百米,原宿地铁站A口有一群吸血鬼,你过去看看怎么回事。”
阿拉丁一愣,想起了另外一位难兄难弟:“吸血鬼?对了,平清盛那个死鬼呢,怎么一跑出去就不见人了。”赶紧往地铁站那边冲了过去。
所谓白天莫说人,晚上莫说鬼,吸血鬼也算,阿拉丁一杀到地铁站就见到了平清盛,他们站在阴影中,除了平清盛还有四位,三女一男,和平清盛并肩而立的女性,脸上蒙着黑色面纱,身穿黑色长衣,只露出一双极细狭的眼睛,瞳仁微微带赤色,长发如云垂落到腰际,其他二位姑娘穿着不合身的肥大男装,站在比较靠后的地方,更远一点的地方站着的男子个子瘦高,穿着带帽长风衣,帽子严严实实盖住了脸,身上围着宽皮带,皮带上有斜开口的袋子,袋口外露出刀柄,他的手按在刀柄上,骨节历历,和骷髅神似;他姿态警惕,仿佛在卫护着自己同伴,随时准备和人厮杀。
一群猎人把他们远远围着,个个都武器在握,如临大敌。
阿拉丁赶紧挤进了包围圈:“冷静,冷静,冷静,这是自己人,呃,自己家吸血鬼。”
平清盛白他一眼,语带娇嗔:“这么久才来?”
阿拉丁脱口而出:“死鬼,你跑哪儿了,什么情况?”
平清盛摊摊手:“我一出来就发现秦慕力竭,穿之黑洞随时会把东京从地球上整个挖出去,我就跑去管我们自己的人了有什么问题。”
阿拉丁一想也对,看看他身边的同伴:“那你们吸血鬼大部队怎么样了?”
平清盛扭头说:“来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圣子皇后陛下,天皇陛下已经驾崩,现在是皇后理政。”手指转向另外几位:“这是皇后的侍女花江和富江,这是血卫井口清兵卫。”
阿拉丁听到皇后两个字,楞了一下,他在口号上人人平等的现代社会待久了,对封建制度下的礼仪规范基本没有了解,现在有点手足无措:“呃,皇后?您好?”
圣子如寒星般的双目一闪,凝视着阿拉丁,单刀直入:“你,能不能为猎人联盟下决定?”阿拉丁一愣,赶紧去看平清盛,后者眨眨眼睛,意思是让他宽心,不是什么坏事。
生死战斗中结下来的信任感总是管用的,何况这个当口最不缺的就是废话,阿拉丁抬头看了看天上盘旋着的指挥飞行器,一咬牙一跺脚,准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皇后陛下需要我做什么?”
圣子皇后吐出两个字:“交换。”
阿拉丁点点头:“我在听。”
圣子皇后望向平清盛,后者恭恭敬敬地点头:“让在下来。”随之清清嗓子,望向阿拉丁:“我们在东京经过几百年的经营,在地铁通道往更深的地方,修建了体积庞大的地心避难所,皇后陛下愿意将避难所对人类开放,尽可能减少穿之黑洞带来的损失。我以先皇的名誉保证在这个阶段我族人不会伤害任何人类。”
这句话留了一手,意思是这个阶段过后吸血鬼该吃饭还是要吃饭。
阿拉丁这会儿没空去计较这个伏笔,对于急于把尽可能多的人救出去的猎人联盟来说,地下避难所的存在简直是打瞌睡天上掉下个枕头,他一时间都没管理事长和老爷子对这个合作怎么想,张嘴就要答应。
同意的话到了嘴边,阿拉丁猛地一个激灵,及时把冲动咽下去了,因为他想起了一句至理名言: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没有无缘无故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那你们呢,要什么交换?”
圣子皇后目光炯炯:“你们是猎人联盟,追踪是你们的专长。”她说得很简单:“帮我追捕所有赝品的白条天皇和血卫,无论天涯海角,无论要花多少时间,一个不留,全部格杀勿论。”
阿拉丁看着平清盛,压低声音:“给他们跑了?”
平清盛歪歪嘴角,就他这段时间综合的各条战线信息,当时情况大概是:“打到最后好像是被异灵川紧急召回了,说跑就跑,当时以避难为重,我们没有及时追踪。”他声音更低:“皇后陛下虽然被狐族所伤,但白条陛下事实上是死于异灵川之手,皇后发誓要为天皇复仇,同时也极度介意天皇被克隆这件事,决心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清剿所有赝品。”
“这事儿你自己为啥不做?怕打不过吗?”
平清盛向来坦然面对自己的弱项:“虽然是克隆出来的,但白条的赝品一样有皇族的幻力,身为血族,确实比较难与之抗衡。”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如果由吸血鬼的血卫或弯将来追杀的话,白条天皇在族人心中拥有至高无上的尊严,明知是假的,可能也下不了手。”
他拍拍阿拉丁,推心置腹:“时间不多了,干不干?”
阿拉丁向对方抛出了一个“说得好像还有选择似的”表情,点头:“我觉得行,你给我一点点时间,我跟上头的人商量一下。”
圣子皇后微微颔首,又说:“万一如果他们不同意的话,告诉他们,我入吸血鬼地宫之前乃是人类,我在娘家的名字叫做松本圣子。”
她眼中忽然闪出如梦如幻光芒,似乎在霎那间回到了长长的时间之前,去到了她的少女时代,那是一个浓春如歌,樱花开放的日子,她走过家中的草地,去见正在远处树下等她的初恋情人。
男孩子带着明快的笑容,还有满满当当的行李箱,里面装的都是心爱之物。以为马上就要和她一同走向拥有彼此的未来。浑然不知她所选择的却是完全不一样的路。
“明野君,我已决定接受初拥,去当吸血鬼天皇的新娘,从此不能相见,请明野君多多保重。”
她深深施礼,随后便转身离去,没有去看男孩子的神色,没有试图去听清从身后传来的呼喊,也假装自己从此不会再想起这个人的名字,气味和笑容。
做大事,不拘小节。
她完美遗传了她的父亲铁一般的意志,与冰一般的冷血。
而后,很多年就这样过去了。
“我是松本清张的双胞胎妹妹,出生就被隐藏,从未有人知道我的存在,因为松本家的长女一定要送去与吸血鬼皇族结亲,这是血族与松本家的契约,而我之前三代,每一代都只有独子。”
她雪白的眉间微微皱起一道纹路,随后又放松了,向阿拉丁深深望去:“我知道清张会在哪里,他是异灵川唯一幸存,以及真正不可或缺的人间合伙人,找到他,就有机会找到异灵川。”她扭头看了看百万性命悬于一线的东京城,“我恨异灵入骨,相信你们也有共识,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要达成的目标完全一致。”
她冷冷地说:“否则的话,相信我,东京,只是一个开始。”
阿拉丁被这几句话完全镇住了,他瞠目结舌瞪着皇后陛下,信息量大得他差不多准备当机了,这种时候他的本能指出了一条完美之路,那就是把决策的权利和承担责任的义务都推给其他人。他开启跟指挥舱的通话,把理事长和老爷子都吼了出来,前因后果一说,理事长立刻就拍板了:“成交。”
考虑到这哥们平时不做SWOT分析都没法知道今天喝摩卡还是卡布奇诺,这个决策速度完全出乎了阿拉丁的意料,但这也正是他现在需要的。
他转向平清盛:“老板们说成交了。”方针已定,留下的就是行动计划了:“现在怎么办?”
平清盛松了一口肉眼可见的气,毕竟说不担心人类犯浑是假的,他有备而来,胸有成竹:“我回到地道马上传令,所有通往避难所的通道即刻全面打开,我方跟猎人联合派出各处入口的指挥和监督人员,一头一个,方便对接,你说呢?”
阿拉丁压根说不出更好的办法,干脆两眼一闭,点点头:“就这么办。”
指挥飞行器在空中划出长长的弧线,各种命令通过猎人们嵌入的芯片不断下达,救援行动很快变成了往天上和地下两个方向努力,人类与吸血鬼们在某一个交集点上相遇,不再顾得上惊恐,防备,或者计较彼此的不同。想要活下去,想要有希望,这是所有物种共同的诉求。
阿拉丁无形中成了总统筹,到处都是呼叫他的声音,他答应着,匆匆忙忙要跑去干活,忽然又停下来看看平清盛:“哥们儿你挺好的吧?”
平清盛微微一笑:“至少活着。”
他看了看身后的地铁站入口:“我的族人帮紫狐转移了他的旧识,他现在很安全,你万一有机会见到他,就说一声。”
阿拉丁这个节骨眼上还有闲心管八卦:“啥旧识?姑娘吗?人还是狐狸?长得好看吗?”
平清盛觉得他傻:“既然是我们去转移的,那当然是吸血鬼,不过也有一半是人,混血种,男的,非常不好看。”耸耸肩:“人家逃跑的时候都是揣点儿食用水啊面包啊什么的,那位朋友揣了两把刀,说弄死都不能丢下刀。”
这样的弯将,正和花江和她的父亲一样,无论是要为之而死,还是为之在阴郁悲伤中煎熬,由人类变化而来的混血吸血鬼们总有一种生死都无法去除的执念。正因为知道了这一点,平清盛对他们才多了一份从前没有的尊敬。
必须要走了,他伸出手与猎人相握:“那么,你保重。”
阿拉丁点点头,沉默了一下,说:“等忙完了,出来喝酒?”
平清盛说:“好,我喜欢喝威士忌,你呢?”
“你请的话,我什么都可以喝;我请的话,啤酒?”
平清盛莞尔:“都好。”他望了望天空,无论如何还是要提起那个人的名字,“叫猪小弟一起来?”想了想补充了一句:“你见到他的话。”
阿拉丁鼻子一酸,说:“嗯。”就此击掌告别:“回见。”
凝望着阿拉丁头也不回离去的身影,平清盛心中百感交集,他已和白条圣子达成了协议,从此之后,圣子皇后垂帘听政,他将是监国,为白条天皇守护他留下的族群。
如果末日来临,就要努力生存下去,如果世界得救,就要拼命壮大起来,向着更光明的未来跋涉——哪怕对吸血鬼来说光明这个词的意思不怎么正面。
护送着圣子皇后回到地下,他回头望了望这个纷纷乱乱的世界,心中轻轻叹息一声,走进了黑暗世界,从此以后,他将在那里负起从来未曾想象过的责任。
时间不断流逝,亘古节奏如一,但一旦焦头烂额,疲于奔命,又让人感觉过去得格外快,格外不留情面。就像只是一定神的功夫,半小时就已经过去,东京上空的引力盲区缩小到了只容一架飞行器进出的程度,指挥舱开始传令大家准备撤退。
阿拉丁满头大汗地站在街道上,举目望去,到处都还是来不及走的人,猎人们不顾一切尽可能快地将尽可能多的人塞进飞行器,或者往地下避难所转移,有几部飞行器尽管用了半空间附着的技术,还是塞到了临界点,起飞时负重过大摇摇晃晃,活像随时会一头栽下来,看得人一手心都是冷汗。
他大口喘气,取下被汗水浸透了的手套给自己扇风,陷入了短暂的怅然若失中。
他问过老爷子,在转移人群之前,要不要做一个筛选:要不就让年轻、身体强壮,基因明显比较好的那些逃出去,男女比例搭配好,以尽可能地延续幸存者们生存的希望,要么就按照文明社会的准则,让老少妇孺优先得到一线生机,大老爷们往后站。
结果被老爷子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还怒斥阿拉丁:“第一,我们不是救世主,我们是来尽可能挽回损失的,谁也没有资格决定谁应该活下去,第二,你他妈有筛选的功夫,完全能够多救几个人了,给老子滚蛋,干活。”
如此粗暴,阿拉丁却毫不介意,因为他知道老爷子有道理。
即使如此,心底仍然一阵阵沉重得像铁水一样的悲伤和抑郁,不知道耗尽一生能不能得以平息——如果这一生还能延续的话。
他沉郁地仰望天空,一架飞行器刚好消失在了他的眼帘之中,那意味着又有三百条人命得到了拯救。
指挥舱发出了指令,猎人们准备撤退,之前出去的飞行器也不再返程。
阿拉丁拖着脚步慢吞吞去到指定的汇合地点,发出通讯信号等待飞行器来接自己,他仰望天空,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有一架早已飞出去的飞行器,返航了。
尾部编号说明这架飞行器来自南美分部,早在十五分钟前就装满东京居民飞走了,现在居然顶着全体撤退的命令又钻了回来。阿拉丁立刻通知小脑袋:“你问一下那架南美3057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回来了?”
小脑袋答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回消息了:“南美3057说他们在引力盲区四周发现了高能量的风力墙对抗引力,由于风力和引力的互相抵消,盲区大小现在非常稳定,南美3057认为我们还有机会多带一些人出去。”
阿拉丁眼睛都亮了,就差没上两个侧手翻:“我就知道老子打中了犀牛的七寸!”
他接通指挥舱,疯狂地喊了起来:“引力盲目暂时安全,引力盲区暂时安全,老爷子,让所有飞行器返航,继续营救,继续营救。”
地面上的混乱和救援行动在继续,在高高的天上,犀牛尽忠职守地操纵着风,为他根本不关心的人们挡住来自穿之黑洞的引力。
他随时可以走,他却没有走。
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心里不断说:“答应了的事,他一定会做的,也许再多等一分钟,他就回来了。”
尽管从来就没严肃过,但那个人倒是一向来很信守自己的承诺。
如果他答应了儿子会某个时候回家,他就一定会在那个时候到家;如果他说要讲三个故事,就一定会讲三个故事,尽管那三个故事可能都以“从前有座山”开始,枯燥得让儿子一听就忍不住产生有暴力倾向。
他们一起离开那个小饭馆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等一下回来把饭菜热热再吃吧。”好像他们只是出门去散散步,或者到街角买个冰激凌——过着平静日子的时候,这些就是他们生活里的正经事。
今天也应该一样吧?
哪怕今天跟平常真不一样。
他竭尽全力对抗着穿之黑洞,也清楚地知道无论自己多么强大,也不可能长久延续这个过程。只要他一放松,在大概五分钟之内,整个东京就会像一颗风滚草般被穿之黑洞连根拔起,留下深及地幔的广袤坑洞,一系列的自然灾害接踵而至,于是日本,亚洲,海洋,全球,陆续被波及其中,人类数千年建立的文明将濒临毁灭,过程缓慢,但无可避免。
地球本身对此无所谓,一切正常的时候它毫无保留地滋养着从自己表面进化出的生命,万一被一抹而光,大自然最多也就是说一声:“哦。”
如此而已。
地球环境对半犀来说不是刚需,所以他本来也有资格站在这么超然的立场。但这样的话,那个人就永远回不来了。
犀牛盘腿坐在风屏障的上空,呆呆望着远处,从头顶已经炼化了的犀角那里,他察觉到了一点点久违的冰冷感觉,就像一颗冰珠贴在皮肤上,一开始是凉,后来是痛,渐渐变成麻木,从犀角向身体内部蔓延。
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他想起这句成语,是以前守着某个笨小孩日背书夜背书的时候自己记下来的。
那么努力也不知道是为了啥,你看看,很快人类世界根本就没有高中,也不需要考试就业了啊。
犀牛深呼吸,他快要到极限,数十下,然后他就必须要离开了。
一架一架飞行器还在不断地穿梭,速度提到了最高,几乎是不顾一切地在行动,其中有一架,已经往返好几次了。有一次飞出去的时候和辟尘离得如此之近,以至于他直接看到了里面操纵飞行器的人。
那是阿拉丁。
他应该知道风力屏障是会随时消失的,如果他在那个时刻没有飞走,自己也就搭进去了。不像是一个将舍己为人这种想法作为人生指导的人啊,但他就是一步都没有退。
也许因为他也有一个好朋友吧。
十,
九,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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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五,
四,
三,
二,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