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入书斋窥诗题和 赴池畔递柬传情
词曰:
深闺不让黄金屋,有女持身似美玉。休作寻常花柳看,婚姻有约归须速。诗词题和频相嘱,偷向白梅花下候。忽然不是阮郎来,别有姻缘乱衷曲。
——右(上)调《玉楼春》
且不暇说申、荀二生,与谢翔同游相江。却说玉英、玉瑞二小姐,虽则刺绣深闺,平时也曾闻得二生才貌。只是内外各分,不敢潜行窥。那一日,忽见书童报申、荀二相公,已向桐江泛棹去了。玉英即对李夫人道:“孩儿许久不到园中,今喜二生远适,欲与妹妹步出外边,散心半晌,特来禀知。”李夫人点头依允,二小姐慌忙照镜理鬓,轻移莲步,先自桂香阁,转至牡丹亭。又到池边楼上,遥望西湖景色。此时正值秋末冬初,六桥烟树凄迷,湖上游人稀少,惟那山光苍翠,水色澄清。略略坐了一会,即便下楼。行过申生书馆,取匙开锁,进内细瞧。但见,琴书笔砚,铺设珍奇。又见壁上,粘着诗词一幅。玉英吟咏了数次,笑向玉瑞道:“此生诗才隽逸,名不虚闻。”玉瑞亦笑道:“草率成篇,岂云锦。据小妹看来,此诗未见其佳。”玉英听了,不以为然,只是称赏不置,吟哦不休。玉瑞道:“既是姐姐见爱这一首诗,何不步韵和一首。”玉英便笑吟吟取出花笺,提笔写道:
帝里从来号锦城,一番佳气在初时。
断肠何与西湖事,好向花边听鸟声。
玉英题毕,玉瑞接来细看,连赞其妙。又令侍儿桂子,开入荀生卧房。只见几上瓶菊数枝,色犹鲜嫩。卧床左侧,挂起一幅西子晓妆图。玉瑞道:“荀生书馆孤眠,偏挂这美人图画,不知风清月朗夜深时,亦尝动情而生愁闷乎?”玉英笑道:“荀生自己愁闷,何必妹妹代他忧虑。”调笑未毕,忽仰首看见,壁上也有诗笺一幅。玉瑞念了一遍,微微笑道:“这首诗清新藻丽,幽恨无穷。如此佳作,方可谓雕龙绣虎。”玉英道:“这诗亦平平,妹妹因何不识。况末后两句,好像那怀春女子的口气。谓之才人,我亦未信。”说罢,便走到架边,把他文章翻阅。只有玉瑞,看那壁上的诗,细细吟哦,若有所感。就向书内寻出残笺半幅,磨墨濡毫,次韵吟道:
湖上名花次一开,赏心尽可日徘徊。
双飞燕影何须妒,自有倾城书里来。
玉瑞题毕,玉英看了笑道:“诗虽妙绝,忒觉爱了荀生。”玉瑞亦笑道:“岂敢云爱,聊以效颦佳什。姐姐不要错认了。”正在喧哗笑语,忽闻外边传进,说老爷回来了。玉英、玉瑞听了,心内大惊,急急锁门,同时儿转身向内,却忘记了和韵的诗笺,俱放在两边几上。
过了旬余,申荀二生,俱在桐庐返棹。到得钱塘门外,天色薄暮。耳边只听得笙歌喧沸,急向江畔看时,只见湖边泊着楼船二只,船内美人数十,俱是浓妆艳束,美丽非常。原来是贾平章家眷游湖。二生意欲立住了脚,饱看一回,心中恐怕惹祸,只得勉强步归馆内。见了崔公,说出桐江景致。即尔吃完晚饭,怏怏不怡,各自进房就寝。只因二生年少风流,向来久旷色欲。今日见了舟中诸美,免不得心旌摇曳,春思顷牵。
且说荀生,这一夜辗转无聊,不能睡去。次早起来,忽见桌上花笺,写有一首诗在上。荀生看了,诗意清新,字又端楷,竟不知是谁题和。也不与申生说知,藏在书匣。只见申生吃了早膳,不情不绪,掩上房门,和衣而睡。少顷,书童烹茶捧进。荀生探问道:“前日我出外去,钥匙放你处,却是什么人开进门来,把我架上书籍都翻乱了。”书童只是摇头不应。被荀生再三盘诘,便笑嘻嘻的说道:“想是我家二位小姐出来闲戏,把你的书籍都翻乱了。”
荀生又问道:“你家小姐会写字么?”书童道:“我家小姐,诗也会吟,画也会画,如何不会写字。”荀生听了,料想这诗必是小姐题和,顿觉满怀欢喜。便把房门闭上,取出诗笺,一连念了二十余遍,慨然叹息道:“小姐小姐,多承你错爱我,教我读书中举,自有倾城,却不想等到那时,只怕要索我于枯鱼之肆了。”沉吟半晌,又想道:“不知这一首诗是二位小姐共联的也,是那一位小姐独和的?既感盛情,为何不把芳名书上,使我朝朝暮暮,也好口诵心维。”自此,荀生时时爱幕小姐,如醉如痴,眠思坐想,不能放下。虽做下词儿四首,奈无便鸿可以寄进,又不见有个侍女出来,可以访问消息,传些言语。想了数日,茶饭懒食,不免生出木边目、心上田之病了。
忽一日,早起梳洗毕,心中闷闷,步出书房观玩景致,远远望见一个侍女,名唤桂子,年近二十,独自一个立在池畔折梅。荀生不胜欢喜,忙整衣冠,急急走到池畔,深深作下一揖,说道:“姐姐,小生叫荀文,表字绮若,未审姐姐亦曾认识否?”桂子听了这话,掩口而笑:“这也奇诧,你到我家读书已久,我如何不认得你,你今日为何又通起姓名来?”荀生道:“敢问姐姐,还是那一位小姐的侍妾?”桂子道:“我是二小姐的侍妾,你问我怎么?”荀生又作一揖道:“姐姐,小生有句衷肠的话告诉姐姐,就要烦姐姐传与小姐。”桂子见他形状,知他是思慕小姐,“要我做个蜂媒蝶使。我今把些言语探他,看他说出什么话来?”因徐徐答道:“相公你何不思男女各别,有什么话要说起来?独不怕我家老爷管家严肃。好意留你在此读书,你为何胡思乱想,要把什么衷肠话,叫我传与我家小姐。”荀生道:“别无他话,只为前日小生远诣桐庐,忽蒙你家小姐光降,亲题翰墨。小生自怀寒素,不敢相留,特烦姐姐代为返璧。”说罢,便向袖中取出做下的词儿,付与桂子。桂子不知头脑,只道是小姐前日在书房所做的诗,遂把那词儿接来并拿所折的梅花,急忙走进内房,就把荀生所说的言语,一一对玉瑞小姐说了。一边遂把那一张字,送与玉瑞小姐。玉瑞小姐接来,展开一看,乃是《望江南》四阙,其词曰:
人何处?人在绿筠轩。临觑爱枕新样面,绣花欲刺并头莲,手彩何翩翩。
人何处?人在晚香亭。交甫未承亲解,阳春已见暗垂情,能不惜惺惺。
人难见,空忆碧窗纱。赠我惶惟有□,怜卿娇心必如花,室迩叹人遐。
人难见,空忆石榴裙。尝把相思只诉月,每寻幽梦杳无云,匆匆欲销魂。
玉瑞看了,微微笑道:“那荀生好不痴也。我不过是偶然题和一章,你便要十分作诵也罢,为何甚要认真起来。我不免再做一诗,着桂子送去,以免他痴心妄想。”便援笔写道:
寒梅存素志,下里偶成吟。
寄语池边鹄,休灰万里心。
玉瑞小姐写了,将诗封好,就吩咐桂子道:“你可悄悄拿这封诗,交与荀生,叫他安心读书,不要痴心妄想。”桂子将诗接了,就走出外。看见荀生独步回廊,正在自言自语。桂子走至近前,荀生忽然看见,含笑问道:“姐姐复来,必有好音报我。”桂子道:“我家二小姐写得几字儿在此,叫你安心读书,不要痴心妄想。”说罢,将诗递与荀生。荀生接来,拆开一看,方知前日的诗,是玉瑞小姐所和,不胜欢喜道:“鲰生不才,蒙小姐这般钟爱,只是一片心起,已在香阁绣户,枉教我凌云万里,竟无鸿鹄之志矣。但不知姐姐可以方便小生,得与你家二小姐一会否?”桂子也不回言,转身含笑而去。荀生只得走进卧房,怏怏闷坐不题。
且说玉英小姐,自从和诗之后,只为年已及笄,似觉芳心微动。平日里每见书童叫茶,俱道是朝中士夫拜候申相公的,料他必是个饱学才子。虽不识面,未免有心于他。一日午间绣倦,悄悄的唤过侍女彩霞,低声问道:“汝每日出去,可曾见那申、荀二生人材孰胜?”彩霞道:“二生温存俊美,不相上下。若据彩霞看来,还是荀不如申。”玉英听说,不觉笑逐颜开,就向怀中取出一幅罗帕,递与彩霞道:“你可瞒了夫人,为我悄悄拿出去,送与申郎,切不可令那荀生看见。”彩霞接了罗帕,点头答应,即时潜出府,打听得荀生自在前楼闲眺,急忙寻觅申生,原来掩门静卧。倾耳听时,只闻得申生口中朗声念道:断肠何与西湖事,好向花边听鸟声。
彩霞笑道:“真是腐儒,卧在床上,也要吟诗。”便即推门进去。申生看见彩霞,慌忙起来,向前施礼道:“小生病余憔悴,有辱姐姐降临,必有所谕。”彩霞道:“妾承小姐之命,特以罗帕赠君。”申生接帕细看,上有绝句一首道:
笔底阳春字字金,断肠可为欠知音。
濡毫只愧轻酬和,强把莺声学凤吟。
申生看毕,欣然色喜道:“小生自见笺上和诗,特晓夜猜疑,不知是谁佳制,今日又辱小姐惠我瑶章,始知前日所作,出自小姐锦心绣口。只是鄙人旅况凄其,恹恹成病。还要题成一首俚语,重烦姐姐转达小姐妆次。”彩霞道:“贱妾临行,小姐又再三嘱咐,不可与那荀相公得知。”申生道:“这个不消叮咛,既承小姐垂怜,焉敢不为秘密。”遂吮毫展纸,顷刻题成一律云:
自寓名园已一年,春风掠鬓倍凄然。
花时不释穷途恨,月夕徒成伴月眠。
为我和诗颐我绪,感卿佳句感卿怜。
只今更起相思梦,怕听三更泣杜鹃。
申生题完,将诗封好,付与彩霞。彩霞接诗,又向申生道:“郎君日用所需,有不能惬意,可为妾言,自当奉上。”申生再三致谢,又嘱咐见小姐婉转代言。彩霞一一领诺,即入内去,回复玉英小姐,接下不题。
却说吕肇章之父吕时芳,原籍长洲人氏,官居府尹,削职在家。因为崔公生有二女,十分才貌,希图亲事,特令吕肇章到杭参谒,并叫他假馆读书,以求亲幸。因此一住三年,不曾回去。此时,吕时芳料想崔公不能推却,遂修书一封,遣人投递。崔公接书拆看,只见书上写道:年家盟弟吕时芳顿首拜:恭候台禧自违台范,瞬息之间,已三年矣。每于风翮,询知起居怡畅。而圣明有柱石之倚,朝野市河清之颂。弟虽窜伏林泉,慰可知己。第思昔人,尝有千里命驾。而况长安咫尺,竟不及暂蹑双凫,以候颜色。耿耿之思不竭,诵来菽而神驰。今所幸,小儿假馆贵衙,侍奉左右,想必时承规诲,学业稍充。惟是年逾弱冠,犹虚射雀。窃不自揣,意欲仰求令爱。倘不弃小儿愚昧,得以坦腹乔门,则弟也佩恩于不朽矣。为此,专价先陈,尚容倩柯纳彩。临楮眷眷,不胜翘首企望之至。
崔公看毕,退入后衙,将书递与夫人观看,就与夫人商议。李夫人道:“女大当嫁,我也向有此心。但只吕郎才貌不佳,恐难匹配。今吕公既有书来,为之奈何?”崔公道:“为今之计,只以玉英许之。”李夫人亦已许允。只有玉英小姐,闻知此信,忧愁不解,日夜怀烦,乃呼彩霞,来约申生,要与他私会。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