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3 章
翌日午后,言若白亲自带着御旨手书去了刑部。
刑部新上任的尚书方落平刚下朝回来,听见锦衣卫言素已等候多时了,便思之或与孤北境私贩战马一案有关。此案自锦衣卫从边境抓回廖昌永起便在京中传的沸沸扬扬,但皇上已明旨交由锦衣卫查办,方落平想不通言素所来为何。不过人已到了刑部,毕竟是首辅大人的独子,他不好不见。
方落平带着左侍郎亲去见了言素,开门见山地问道:“言大人来我刑部,可是有什么案子要查?”
言若白:“相信方大人已经知道,北方江湖帮派孤北境私贩战马、通敌叛国一案皇上已经交给了锦衣卫查办。但此案牵连甚广,更牵扯六年前一桩旧案,言某今日来请方大人一同协助办案。”
此案的缘由方落平也多有耳闻,便问道:“本官记得六年前皇商陈石一案,虽然初时是由应天府审理,但后来因牵涉工部便改由锦衣卫查办,似乎…没有过到刑部这里罢。”
言若白微微颔首:“方大人说的不错,不过方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本官愿闻其详。”方落平道。
言若白:“当年陈府案发后,因为我曾与陈石养女定过亲,所以结案后所有的案卷都挪到了刑部复验,如今这些案卷都还封存在刑部。”
方落平还是有所保留:“只是调些案卷,言大人不必亲自来罢。”
言若白:“案卷是其一,其二…我想请方大人与我一同查办此案。”
方落平目光微垂,淡道:“刑部虽然近来大案不多,但是恕我直言,查办此类案件锦衣卫的办案能力怕是要高于刑部,言大人为何会需要刑部一同查案呢?”
言若白没有正面回答方落平,只是缓步走到了门槛前,抬眸向外看着落雨,淡道:“其实我有的时候很羡慕方大人。”
方落平:“言大人家世显赫又深受皇上信赖,本官真不知言大人会羡慕本官什么。”
“家世显赫…深受皇上信赖…其实在这世上,花团锦簇的景象往往太显而易见了,会蒙住事务本来的面貌。有时阻碍你的,就是你所依赖的。”言若白语气平静,听起来一丝争取的意思都没有。
方落平却蓦地觉得自己误会了这位小公爷,他从前只觉得以言素这样的年纪能做到这个职位,必是他那位首辅父亲和锦衣卫指挥使义父的功劳。可是言素方才话中隐藏的深意,明明就是想让自己协助他查他的靠山。难道…锦衣卫指挥使确有枉法之处?
“言大人的来意,本官知晓了。虽然此案并非由我刑部审理,但若其中有与我刑部相关的,刑部责无旁贷。”方落平看似答允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答应。
旧年档案堆放的太多,刑部数位主司一起整理,直至三日后才将案卷送到了方落平桌案上。
方落平自行看了遍案卷,发现其中多有错漏、存疑之处,便命一主司前去北镇抚司又请来了言若白。
方落平将其中一卷递给言若白,道:“几天前言大人走后本官便命人找出了这些案卷,又一一查阅了,本官发现此案有些案情未清,恐怕不能将案卷交由锦衣卫带走了。”
言若白接过案卷上下看了看,问道:“方大人觉得何处不妥?”
方落平道:“案卷上说皇商陈石与已故工部尚书袁立勾结偷工减料、偷盗官银、私贩战马,但当年鸡鸣寺修缮的很好,并无错处。偷盗官银的罪名,是因为陈石之女交的一万两保释银子,被证实正是工部丢失的那一笔,但当时工部负责鸡鸣寺修缮的主司毛成昊已经死在了昭狱里,此事是何人证实的呢?”
言若白:“或许…工部有其他人知道那批银子的印鉴?”
方落平摇头道:“言大人或许不知,户部拨给其他几部的银子里,每部都有不同的刻花,每部各司主司都会再刻印专属印花,以防不测。就算是有人知道印花图鉴,但按我朝例律,只有专项主司及尚书有权认证,旁人认证是无效的。本官竟不知当年为何没有人质疑此处,百思不得其解。”
言若白:“袁立死后,其职由工部侍郎江道继任,若这印鉴是他认证的,可有效力?”
方落平道:“江道既是继任,对前任尚书时的账务及印鉴等只有辅助清查之责,并无认证之权。虽然可以作为辅证,但不可以此判定陈府偷盗官银,不过…”
言若白:“方大人有话请直言。”
方落平指着案卷上最后一条罪名道:“这几条罪名虽然都是我刑部之责,本官应该派人清查,但本官以为仍需要请兵部、工部一同派员协查。”
言若白直言问道:“方大人是否顾虑到您与兵部、工部乃是平级,无法发协查邸报?”
方落平顿了顿,“此案若皇上没有交由锦衣卫调查,本官尚可直接向工部、兵部两位尚书请求派员协查,但此案到了锦衣卫,有些…”
刑部与锦衣卫不一样,锦衣卫直属御前只对皇上负责,但刑部上面还有内阁,若真由刑部上书请求协查旧案,只怕由内阁到皇上会人人查问一遍。
言若白深晓方落平的顾虑,便道:“忽然如此,此案便由锦衣卫发函,请求工部、刑部、兵部三部协查。”
*****
天机阁。
倪蕃自几日前与清欢达成了合作起,便被解开了脚镣,日日参汤进补养神养身。到底是习武之人底子好,没几日便恢复得与从前无异了。
这日晨起,倪蕃终于收拾齐整,来到正堂向清欢辞行。
“养了几日,倪大人可好些了?”清欢淡淡问道。
倪蕃:“嗯,已经无碍了。”
清欢:“你来找我,有事?”
倪蕃有所犹豫,但思索片刻仍道:“我若直接从天机阁出去,锦衣卫的眼线遍布京城,只怕…”
清欢淡道:“这个嘛,我早就替倪大人准备好了。唐灵,带人进来罢。”
屋外的唐灵得令,带了一看起来约有半百年纪的男子进来。
唐灵禀道:“境主,这位是住在扬州城外小山坳里的李猎户。”
李猎户见到清欢忙磕头道:“多谢陈境主大恩大德,我老汉日夜在家给您烧香,万没想到有生之年能亲自来跟您磕个头啊!”
倪蕃一脸疑问,唐灵又道:“李猎户的儿子在扬州封城时不慎染了寒疫,没银子医治,是被分堂兄弟救回去医治好的。”
李猎户忙道:“这位姑娘说的不错,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我老汉三个儿子,两个都打仗死了,小苟子要是也没了就真没活路了。陈境主您就是我们穷苦百姓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您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我老汉一定给您做到!”
清欢忙起身搀起李猎户道:“老人家快起来,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不过…我确有一事想劳烦您。”
李猎户拍拍胸脯:“别看我岁数大,身体硬朗着呢,什么事您说!”
清欢侧身看了眼一旁的倪蕃,复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希望您今日能将这位倪兄弟带回您山坳里的家住几日,若是日后有人问起…您就说他是半年多前摔破了头被您救回去的。因为忘记了从前的事情,所以一直跟您住在一起,直到最近才想起来。”
李猎户笑道:“就扯个谎吗,我老汉自小无师自通,陈境主您放心,这事必定给您办好!”
清欢点点头道:“多谢老人家,日后您儿子在扬州慈济院,我和安院长会拿他当境里的兄弟一样看待。”
李猎户一听这话,真恨自己书读得少不会说漂亮话,要知道在扬州慈济院做工那是工钱、福利都比别家高出一倍多!而且慈济院向来很少招外工,那是挤破头都难进的。
唐灵引着李猎户先去了,倪蕃又问:“但出京这一路会不会…”
正值荻野走进来,道:“倪大人放心,马房已备好了八辆一样的马车,会从四个城门同时出城,出城后都有盟里兄弟暗中护送,确认无人跟踪才会将倪大人送去扬州。”
倪蕃彻底放下心,由衷地佩服陈清欢,手下各个都办事周全,难怪几年间便能壮大到如此规模。
倪蕃静默站了片刻,徐徐从怀中取出了自己的亲笔供状,并在上按了手印,交给清欢,走了出去。
那份供状上写着自倪蕃入锦衣卫以来,为纪辰纲一家做过的所有恶事。其中杀人、敛财、逼良为娼、强买强卖林林总总不下百件,然而其中最让清欢震惊的,却都不是这些。
难怪纪辰纲自六年前起突然对汉王言听计从、难怪以他这样的地位和宠信还逃不开汉王的控制。
奸/污秀女、暗结珠胎、偷龙转凤…
纪辰纲和汉王还真是胆大包天!
*****
言若白办事利落,不出一日便将协查书函分送了刑、兵、工三部。
兵部穆言接到书函的下一刻,立即叫了两位侍郎、两位郎中回来。
兵部左侍郎齐海躬身问道:“尚书大人这么急叫我们回来,可是有什么军令要传达?”
穆言将书函递给齐海,道:“方才锦衣卫言同知来函请兵部协助调查六年前皇商陈石的案子,诸位可知道此案?”
其余几人都是近几年才调上来的,并不熟知此案,只齐海点头道:“下官倒是还记得此案,只是此案已结案多年,怎么突然…”
其他几人也道:“此案应与兵部无关罢。”
齐海忽想起了什么,低声喃喃道:“难道是因为那些马…”
穆言看向齐海:“齐大人想起了什么?”
齐海道:“下官记得…六年前陈府案发后,陈府的马场虽由户部查封收归朝廷,但户部却将那些马拨给了兵部。不知言大人让兵部协查,是否是因为那些马。”
穆言问道:“兵部不是有马场么,为何会接收那批马?”
齐海解释道:“其实不是接受,是当时的兵部尚书亲自去户部讨的。那年北境大学,军营里的战马冻死了不少。后面战马还未补足,鞑靼又来犯境,皇上下了严令给前尚书大人让他补足战马,所以…”
穆言:“若是这样,这批马现在应该在北境的军营里?”
齐海点点头,忽想起穆言便是北境回来的将军,又忙摇了摇头道:“其实…这批马当时没有被送去北境,而是送去了西郊营里。”
穆言不解:“你既说当时北境急缺战马,又说这批马被送去了西郊营,却是为何?”
齐海脸色一点点难看了起来,他明明知道其中缘由,但此刻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穆言看出他有所担心,便道:“齐大人放心说便是,即便有什么错漏,那也都是当年尚书的错漏,与齐大人无关。”
齐海这才恢复了神色,一一说道:“穆大人有所不知,不过…穆大人是将军出身,想来很快便会发觉的。其实一匹马能否做战马须得从多处来勘验,并非随意指一匹马就可将它充作战马。西郊营因为只有戍卫京城之责,多年未曾打仗了,对马的要求并不像北境军营那么高,所以…”
穆言的眸色一点一点冰冷了下去,缓道:“齐大人话外之意便是当年那批马,并非战马了?”
齐海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不是战马?齐大人可敢确定?”穆言追问道。
齐海顿了顿,复道:“此事并非由我主导,下官当年还是个主司,真追究起来也只是负责将那批马送去西郊营而已,没有必要欺骗大人您。而且那批马送走的时候都还未完全长成,以马的平均寿命推算,若无意外应该都还活着。尚书大人若是不信,可以派几个人再去核验一下便是。”
穆言冷道:“你既当年便知那些马并非战马,为何不早将此事上报?”
齐海几不可察地闪过一丝笑意,徐徐道:“尚书大人来京城的日子尚短,其实无论是谁在这朝中办事,那都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下官当年人微言轻,此事又与己无关,下官若是多此一举只怕官职丢了也说不准。”
穆言强忍下怒气,心中暗恼道汉王等人对境主一家的构陷之所以能够成功,便是因为朝中有太多污糟的官员!他现在只希望太孙登位后能将这些官员尽速清查干净。
一旁站了许久的右侍郎捶了捶腰,低声道:“尚书大人,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盘问齐大人也无益,依下官看还是尽速查清将案情传给锦衣卫罢。锦衣卫那群人可不是…欸。”
穆言阂眸默了片刻,抬眸道:“既然当年这些马是齐大人送去的,就劳烦齐大人再将它们带回到兵部,只是这几年西郊营的马数量不少,不知齐大人可还能认出那些马?”
齐海以为穆言是想刁难他,便脱口而出:“这有何难?兵部每批送出去的马,马蹄上都有不同的蹄铁印记,下官不出两日便能将那些马都认出来。”
“很好”
穆言冷冷道:“既然如此,齐大人挑选十匹带回来便罢。”
齐海不解:“怎么只带回来十匹?尚书大人想做什么?”
穆言看向右侍郎:“齐大人将马带回来后,王大人亲自去户部、西市和部内驭马司各选一位相马人回来,一同评马。”
*****
工部。
代掌工部尚书一职的安潞与穆言一样,也是接到锦衣卫协查书函立即便开始清查工部旧账。
然而工部这边情况要复杂的多,工部几年来多次换任尚书,侍郎、郎中等职也多有变动,加之当年陈府的案子工部有渎职之嫌,故而为数不多的那几个主司提起此案也多有避讳,一问再三不知。
安潞别无他法,只命那些主司将六年前工部所有的账簿拿了出来,自己一一查验核对。
整整六天的功夫,安潞终于在其中找齐了修缮鸡鸣寺工程的全部账簿。这真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简直骇人听闻,六年前修缮鸡鸣寺的款项,竟然有七成至今还在工部清吏司库里!那样大的项目,竟然至今都未向承修者拨付银两!
安潞冷笑道,难怪当年境主的父亲会被迫拖欠些力工的月银,工部此举明明就是将陈府往死路上逼。
虽然安潞数日辛苦,但有了这些账目此案便更清楚了。安潞连夜写了奏折,直接向皇上陈清了此事。
巧合的是,皇上收到这封奏折的时候,言若白也带了兵部的回执函到了御前。
皇上歪在塌上,问道:“有结果了?”
言若白行过礼,回道:“回皇上,数日前皇上命臣查办北境帮派私贩战马、通敌叛国一案,臣查问之后发现此案与六年前一桩旧案牵连甚多,故请求兵部、刑部、及工部协助调查。然而清查旧案过程中,兵部尚书穆言发现其中另有隐情,细查之后发现当年陈府那批马不符合战马的标准,当年这批马也并未送到北境,而是一直在西郊行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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