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7 章
原来是这样…
木宛宛淡淡笑了笑,亦跃身上马而去。
只是他们二人尚不知,方才那队锦衣卫离开之后径直赶往了英国公府,欲带言素回昭狱。
英国公府里言士荣刚刚下朝,适逢言若白今日休沐,父子俩倒难得一起用顿饭。
言府没有当家主母,父子俩的生活一向极简单,午膳也只是命膳房备了五六个菜而已。
言氏父子两个都是淡然的性子,一起用饭都格外的安静。
言士荣看着有些消瘦的儿子,终是有些不忍,委婉劝道:“素儿,既然你义父主动提出取消你和茹萱的婚事,我看不如…”
言若白淡淡打断道:“父亲,您朝务繁忙,无须为这些小事挂心。”
言士荣缓缓叹气道:“哪里是小事,你母亲走后这些年我一直忙于朝务疏忽了你,你现如今的样子…若是我到了地底下,真不知如何面对你母亲。”
言若白见父亲伤怀,心也不忍,亲手盛了碗天麻乌鸡汤端给父亲,缓缓道:“父亲,您近来劳累得很,入秋了该多进补滋养。儿子的事…父亲不必太过挂怀,儿子会妥善安排的。”
言士荣接过汤,又叹道:“我近日时常头风发作,也不知是不是老了的缘故,今年比往年发作得更频繁一些。唉…人一老啊就容易想起年轻时的事,我记得那个时候我才刚入仕,有一次秋猎清欢她父亲也在,蓝兄提笔作得好文章上马一箭穿两雕,真真是无人可比拟的风姿。那时候你已经出生了,我与你母亲就想啊,若是以后你能娶得他家的女儿…”
“父亲。”
言若白再次淡淡打断道。
言士荣淡道:“罢了,为父对你其实并无过甚苛求,你母亲也是。我们言府到了我这一代也算是荣耀至极了,为父不求你加官晋爵子孙满堂,只希望你过得舒心就好。我想…你母亲也是如此。”
言若白良久没有回答,许久,缓缓道:“父亲,用膳罢。”
言士荣叹了叹气,二人再无半字言语。静静用罢了午膳,言士荣正欲起身更衣出府,便见到门房禀道:
“国公爷,公子,府外有几个锦衣卫求见,说是倪蕃大人派来的。”
倪蕃?
言若白微觉有异,但只像言士荣道:“应该是北镇抚司又有案子,父亲请先去忙罢。”
言士荣点点头,起身去了。
侯在旁许久的秋风见言士荣走了,进前向言若白问道:“大人,倪大人他没有死么?我以为扬州事后他已经…大人,我觉得此事有些奇怪,他便是没死,一直被关在孤北境岂是那么好逃出来的?难道是…”
言若白目光淡然:“是她放的。”
秋风:“那更是怪了,倪大人在扬州差点害死陈境主,她怎么会将她放出来?”
言若白心思机敏,既然想到了是清欢放她出来的,自然也能想到她为何这么做。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不变的…利益。”
秋风眉头一皱,问道:“那大人要见一见么?”
言若白微微颔首:“嗯,带进来罢。”
门房得令去了,只放了三个人进来,为首的有方才那百户,一进内看见言若白便先拜道:“言大人。”
秋风识得他,这人是倪蕃的一个心腹,名唤苏鹏,便问道:“倪大人派你来有什么事?”
苏鹏垂首一笑,淡道:“这个…倪大人没有细说,不过…是与六年前言大人办的一桩旧案有关。”
秋风:“六年前什么案子,你把话说仔细些。”
苏鹏道:“六年前言大人统共就办了几件案子,究竟哪一桩有问题…言大人应该心中有数罢。”
言若白眉头淡蹙,眸间划过一丝寒意。
秋风不悦道:“苏鹏,你以为你在和谁讲话?谁给你这样的胆子!”
苏鹏笑道:“秋风大人,虽然您高我一级但是锦衣卫办案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只遵圣命不论其他。这桩案子现下与你无关,言大人都没说什么,你急什么呢?”
秋风气道:“你…”
言若白侧头止住了秋风,回眸扫了眼苏鹏,“是皇上的意思?”
苏鹏躬身行了个礼,笑道:“言大人既然明白就不要为难小的了,请跟我们走吧。”
秋风拦道:“大人不可,倪大人官阶在你之下,便是真有什么要问的,也该他亲自上门,只派一个小小的百户算什么道理?”
然而言若白却神色一如往常,只同秋风叮嘱了句:“我不会有事的,记得按照我先前吩咐的做”,起身便随苏鹏等人去了。
言若白这一去不要紧,几乎将半个京城都惊动了。谁人不知他是首辅独子,外祖配享太庙,是年轻一代中最受皇上信赖的世家贵子,他怎么会进昭狱?莫非…言府要败了?
在京城这样的名利场,这样的消息即便是无心打探,不出两日也定会听闻,更何况天机阁这样收罗天下万事的地方。
唐灵收到消息半刻也未假思索,立即便进内向清欢详述了内情。
清欢正与独孤一笑品蟹闲谈,冷不防听到这个消息,眼神蓦地便冷了下来。
独孤一笑看了眼唐灵:“确定是承恩伯向皇上请求查办言素的?”
唐灵点点头:“内线回报是如此,不过…言大人的义父纪辰纲当时也在。”
纪辰纲…
清欢冷笑了下,她本不想动作太快惊了皇上,没想到他倒是比自己还急。纪辰纲费力将廖昌永从北境抓回,然而半个儿子一般的言素却将此案办得惊动了皇上和三部尚书,清欢那时便猜到了这位指挥使必不会容得下言若白了。
独孤一笑顿了顿,淡声向清欢道:“丫头,承恩伯他…”
清欢眸冷似铁,复道:“承恩伯做得很好,六年前从工部到陈府冤死了那么多人,总该有人要为此负责。”
独孤一笑眉间含忧,只道她这样又是何必。单看她止不住抖动的左手,难道还不知么?
独孤一笑叹了叹气,只问唐灵:“锦衣卫查到了什么?便是皇上允准重查毛成昊死因,没有证据他们也动不得言素罢。”
唐灵:“这个…事发突然,还需要些时间。”
清欢听着独孤一笑似是话中有话,“公子…似乎知道些内情?这案子还有隐情么?”
独孤一笑顿了顿,淡道:“个中隐情…倒是与陈府无关,当年毛成昊入狱后言素对他动了大刑,汉王怕他受不住刑招认自己,便暗中给了倪蕃银子,让他毒死了毛成昊。”
毛成昊之死对清欢而已并不重要,故而六年来一直未曾留意过,竟未想到是倪蕃做的,不过…
清欢问道:“纪辰纲是陈府案后才与汉王勾结,倪蕃怎会那时便听从汉王差遣了?”
独孤一笑道:“他不是听从汉王差遣,他是听从银子差遣。”
清欢微微颔首,又问道:“若毛成昊是被毒死的,承恩伯当年怎会验不出结果?”
独孤一笑黯黯一笑,眼神有些躲闪:“那种毒药名唤天骨,撒在伤口上几日便可让人虚弱致死,看起来就如同得了风寒时疾等一般,若不剖尸验骨是定然验不出真正死因的。”
唐灵道:“境主,或许正是如此,承恩伯当年并没有让仵作剖尸勘验。”
独孤一笑抬眸看了看清欢,缓缓道:“丫头,倪蕃对言若白一向有心结,且昭狱那种地方…”
清欢专注地煮起了茶,冷冷打断道:“他下狱与我何干。”
独孤一笑叹了叹气,唐灵也心有不忍,又问道:“境主,言大人入狱虽与我们无干,但您放倪蕃出去可不是让他报私仇的,我们还有大事要做。”
清欢沉着双眸一言不发,丝毫看不出心中在想些什么,独孤一笑和唐灵本不好再劝,正巧此时百灵子进内禀报道:
“境主,荻野带着詹士亭回来了,已安排在了东厢房,四人看护。”
清欢点点头,复沉默了少顷,这才抬眸看向唐灵道:“传信给倪蕃,命他准备。”
***
倪蕃收到清欢的密函之时距离他被放出来已过了将近一月,这一月里他多半只是在纪府候旨,直到几日前才从纪辰纲那里得了个重查毛成昊之死的差事。
毛成昊的死因或许纪辰纲并不深知,但倪蕃却知道的很,如今让他来查正中他的下怀。
他先是派人去了承恩伯家族墓园,将毛成昊的棺椁起了出来,随后又派了两个仵作验得他是中毒而死,自认为拿稳了证据,立即便派苏鹏等人将言若白带回了昭狱。
倪蕃心思已定,即便他知道他未必活得长了,他也要将言若白拖进深渊。
昭狱。
倪蕃来时,苏鹏正与言若白对坐问案。苏鹏不过是个百户,便是倪蕃吩咐了不必对言若白客气,他也不敢擅自对言若白动刑。
苏鹏见倪蕃亲自审问,立即起身让道:“大人,您坐。”
倪蕃冷眸看着言若白,冷笑道:“二弟好大的官威,莫不是不知道进来做什么的?”
扬州一事,言若白早已看清了这个义兄,亦冷道:“言某乃家中独子,倪大人的称呼似乎僭越了些。”
“好,很好。”
倪蕃冷笑拍手道:“既然言大人不念兄弟情义,本官也无须顾及。来人,上刑!”
言若白冷冷扫了倪蕃一眼,未再开口。
倪蕃身后一众锦衣卫面面相觑,窃窃私语道:“言大人是指挥使义子,又深受皇上信赖,用刑只怕不妥罢…”
“且此案并没有确切证据,怎么能对言大人用刑?”
“言大人待大家一向很好,这实在是…”
耳畔各种质疑声响起,就是无人动手,倪蕃气道:“你们都是死人吗!我说用刑,你们听不见么!”
苏鹏面露难色,凑近前低声劝道:“大人,皇上让您查或许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若真的查起来恐怕整个北镇抚司都有不是,依我看…”
倪蕃一个巴掌抡上去,“啪”地一声打得苏鹏半边脸都肿了起来,斥道:“依你看?等有一日你坐到我这个位子再依你看!”
“是,是…”苏鹏捂着脸连连退了下去。
倪蕃复回身看向其他锦衣卫,厉声道:“是不是我久不在北镇抚司,你们一个个太过放纵了些?皇上亲命我来查办此案,我说上刑你们胆敢不听?怎么…是不是想跟他一同受刑!”
一锦衣卫低声道:“倪大人,皇上虽然命您重查案件,但并未下旨革去言大人的职位,直接用刑是否…”
倪蕃回身冷盯着言若白,嗤笑道:“昭狱是什么地界,皇上难道不知么?莫说是他一个三品,便是皇亲国戚到了这儿也少不了一顿板子问候。言大人既然敢跟你们来,自然是做好了准备,你们怕什么?给我打!”
言若白也不争辩,由着他命人将自己绑在木架上。他是锦衣卫三品同知,他知晓倪蕃说得话不错,依着北镇抚司的规矩,无论是谁入了昭狱都免不了这一顿问候。
但言若白只未料到,倪蕃竟胆大至此。
寻常官员犯事入了昭狱,先时皆只是三十鞭子,若受了刑依旧不招,才会一级级累加施刑。
三十鞭子言若白阂眸挺了过去,但倪蕃只问了一句案情:“毛成昊是不是你毒死的?”
言若白摇了摇头,倪蕃竟半句都未再追问,便冷笑道:“我就料到你会这么说,来人…上大刑。”
若说言若白为何乖乖受刑,倪蕃自己都未想到,但现在的他已经丧心病狂,尤其是他来之前收到了清欢的指令,深知自己没多久好活了。
对言若白而言,若不是他自己情愿受刑,这里无人能控制得住他。他愿意留在这儿,是因为他心中对清欢、对陈府、对蓝氏一族满满的歉意。
他与清欢指腹为婚,本该是最和美的夫妻,可他父亲在当年蓝氏出事时为了自保没有出手帮助,他已深感愧对蓝氏一族。六年前陈府一案,若不是他办案不够周全,陈府也不至于蒙冤受屈被满门抄斩;若不是他一时气恼同清欢说了气话,她也不至于独自奔波六年,颠沛流离、劳心劳力。
言若白心里觉得,这些刑罚、这些痛楚都是他该受的,是他欠清欢的。
但他没有想到他这样的决定,会让他与父亲言士荣自此天人永隔。
彼时倪蕃对言若白动了刑,他的银红飞鱼蟒袍被鞭子抽划得一块好地儿都没有,雪白的皮肤上伤痕累累,鲜血将内衬及蟒服都染了个遍,倪蕃却还不肯放过,亲自拿了刑杖又再施杖刑。
一、
二、
三…
二十一…
几寸厚的木杖一下下落在言若白身上,胸前的皮肤几乎被打了个烂,鲜血顺着染到杖上,连苏鹏等人都不忍心。
三十五…
“啪”地一声刑杖再次落下去,一口鲜血自言若白口中喷溅而出,他晕了过去。
“来人,拿盐水来。”倪蕃淡淡吩咐道。
苏鹏本以为言若白晕过去了倪蕃会改日再审,万没想到他还不肯放过。刑讯至此,倪蕃只问了一句话,在场但凡是个人都看得出来这不是审案,这就是泄愤。
苏鹏虽不是言若白手下的锦衣卫,但他深知言若白家世显赫,他若是今日真死在昭狱,只怕…只怕日后皇上和首辅大人追究起来,在场诸人无一人能活命。
倪蕃吩咐了准备盐水,苏鹏立即趁此机会悄悄跑出了昭狱,起上马极速赶去了英国公府。
夜色已深,苏鹏赶到英国公府前时正看见英国公首辅大人正在门前下轿,急忙翻身下马赶上去禀道:
“首辅…首辅大人,您快去昭狱看看吧,言素大人怕是要死了。”
言士荣劳累了多日,一听这话忽地感觉血液急往上涌,头疼得似要炸开一般,嗡嗡作响。
秋风立即从府里冲上前扶住言士荣,挥开苏鹏,厉声道:“你胡说什么!”
苏鹏知道今日是自己将言大人带走的,他的话秋风未必肯信,故而急得直冒汗,又急忙重复道:
“我没有胡说!我刚从昭狱赶过来,倪蕃大人私自对言大人用了大刑,我们怎么劝也劝不住,这会儿恐怕都要没气儿了,首辅大人快去救救言大人吧,晚了真的来不及了!!”
“你…素儿…素儿…”
言士荣眼神发直瞪着前方,手却握不上拳,愈发觉得头晕目眩起来,他晃了晃头,却仿佛察觉不到头的存在了一般,只看到秋风等人围在他身旁焦急地一声声唤道:
“国公爷,国公爷!”
“首辅大人,首辅大人!”
言士荣看着他们的身影愈发模糊了,忽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秋风心中一惊,顾不得许多了,急忙遣人去请太医过府诊脉。
言府管家亲自去请,未到半个时辰太医便拎着药箱急急忙忙赶了过来,但看到言士荣面色却吓了一跳,这面色已黑,显然是已去了半条命了。
秋风急得满头大汗,连声催道:“太医您别光看着啊,快点治啊!”
太医抬手细细搭了脉,又掀起眼睑查看了一番,唉声叹气地走出了屋门。
秋风急忙追上去问道:“太医,您给开方子啊,您得治啊,您这么走了算怎么回事啊!”
太医垂着头叹道:“首辅大人只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太医的话犹如寒潭冰水,浇得秋风整个人愣住没了主意。
太医叹气着道了句:“人上了年纪最经不得惊吓,首辅大人又连日辛苦,内里早已虚空了…首辅大人如今的情形便是大罗金仙来了也难有起色,依我看…还是快些叫小公爷回来罢,再晚只怕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太医说着便摇着头叹着气走了出去,秋风在原地傻站了许久,整个人一片空白,完全不知该怎么办了。
“秋风,秋风?快点,老爷叫你进去!”
秋风冷不防被管家拍了一下,原来方才太医走后不久言士荣已醒了过来。
秋风连忙进屋在床畔跪下,轻声问道:“老爷可是想见公子么,秋风立即去昭狱,抢也要将公子抢出来。”
言士荣躺在床上动也不得动,只头微微侧了侧,断断续续吩咐道:“不…你,去…去请陈…陈…”
秋风忙问:“老爷可是想见陈清欢么?秋风救出公子后立即便去天机阁请人。老爷您身体无碍的,您放心。”
言士荣用尽所有力气摇了摇头,道:“不…我的身体…我…我知道,我要见…要见…清…清欢…,你快…你…”
秋风眼见言士荣一着急,脸色又胀红了起来,只得连连答应道:“好,好,我立刻就去。”
*****
夜色幽深,眼见着入秋后夜愈发长了,夜里晚风也愈发冷了些。
今晚本是孤北境每月一次帮务核审,清欢孤坐在屋内看着小山一样的密函,却总是心静不下来。
她也说不出哪里不对,但只从她听到言素被下了昭狱之后,总觉得这心里乱乱的。倪蕃…她放倪蕃出去是要他作污点证人指认纪辰纲,她并不知倪蕃与言素之间的恩怨,此举会否…
唉…
清欢叹了叹气,眉头愈发蹙紧了些。
“境主,境主,不好了!”
清欢正垂眸深思着,忽见屋外百灵子带着秋风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
秋风看着像是一路策马疾驰而来的,头发乱了眼眶还泛红,一见着清欢什么都没说便当即跪了下去,嘶哑着嗓子求道:
“陈境主,求你快去见国公爷最后一面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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