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南归(一)
烟柳若云,满城杏花飘落如雨。
这江南春三月的景致,当真是醉人得很了。
南驰道的青石板路上远远行来一辆四驾马车,檀木为底,青布作盖,马具皆是玉制。
这是林府的马车。
车轮辘辘而过,微风乍起,略掀起一角车帘。明暗相接处,隐约瞧得一段纤长白皙的脖颈。
街边人声熙攘的列肆商铺稍稍安静了些许。
这便是......林府那丢失多年的嫡女?
闲坐的贵女们团扇掩面,眸光却不由自主地向那处看去。
可尚未瞧清面容,那车里的嬷嬷便已将帘子拢好,将众人好奇的目光彻底挡在了外面。
“当年姑娘满月礼的时候被人牙子抱走,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嬷嬷转过身,冲着对面静坐的人笑了笑,“他们难免好奇,你莫要在意。”
“无妨。”
车身微晃,一道春光掠进,洒在眼前女子的侧颜上。
她面色略显苍白,眉若苍山含黛,气韵舒阔,与京中养在闺阁的娇贵女儿极为不同。
犹那一双杏目,虽清澈,却如深秋泠泠地落下一场冷雨,众芳芜秽,更显萧索疏冷之意。
她双手叠握交放在膝上,坐得端正。
嬷嬷笑意盈盈地打量着,“姑娘自幼离家,又在乡野之地长大,可这行事做派却大方得体,半分不输于那些贵族小姐们。”她顿了顿,又问道:“可有人教过?”
闻言,林昭淡淡笑了笑,一双秋水瞳漾上些许暖意,“在乡下读过几年书,夫子曾教过些。”
嬷嬷颔首,又叹了口气,神色怅惘道:“若是夫人瞧见姑娘如今的模样,也能放心了。”
——这位王姓嬷嬷是林府正室原配,柳大夫人的身边人,两鬓已是微白。性子虽啰嗦了些,瞧着倒是对她母亲忠心耿耿。
此番话落,二人俱都沉默了,车外吵嚷的人声愈发清晰起来。
林昭抿了抿唇,眸光微暗,掩在袖下的手不自觉地摩挲着腕上剔透的玉镯,许久方道:“您方才说至......母亲死后,林将军......父亲便又纳了一位新夫人?”
“没错。”经她这么一提醒,嬷嬷方想起将才说了半截的话,继续道:“你被人拐走后,你母亲忧思成疾,没几年便去了。后来老爷便又娶了一位,有一儿一女。”
“这位新夫人是你母亲的远房表妹,都是柳家人。”她眉心紧皱起来,眼尾的细纹愈发深刻,“她二人在闺中时便要好,谁承想......”
“不过姑娘也没必要将她们放在心上。”嬷嬷见她不说话,不由得顿了顿,放缓语气勉强一笑,“你到底还是嫡长女。”
林昭眸色微淡,一语未发。
马车已过了朱雀门,沿着青溪岸边再走上一炷香的功夫,便是林府了。
将近午时,街上的人愈发多了起来。
“还有件事,姑娘切要记清楚了。”嬷嬷又忽地想起什么,神色严肃起来,“素日里若无事,可莫要独个儿一人到这外面闲逛,这淮安府不比乡下,若是遇到......”
正说着,马车忽然猛地向前震颤了一下,竟是停住了。外面马声嘶鸣,行人吵嚷个不休,嘈杂喧闹得很。
“当心。”林昭侧身扶了一把。
“哎,好。”嬷嬷勉强稳住身子,转头向前面扬声喊了句,“怎么回事?”
等了半晌,马车外面却无人应声。
“这又是怎的了?”嬷嬷心里发起慌来,探身掀起了帘子,“姑娘且坐一会儿,我出去瞧瞧。”
街上的吵闹声似是低了下去。
林昭眸光微动,伸手撩起车帘的一角。
方才还喧哗热闹的长街上此刻竟只剩了男子老妇,姑娘们俱是神色惊慌地躲进了街边商肆中。
道路上霎时清净不少。
她皱了皱眉,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让开!让开!”
朗朗乾坤,这队身着藏青色飞鱼服的亲兵卫竟在这皇城之下手持长剑,一路骂骂咧咧而来。道路宽阔,他们却极为嚣张霸道地将行人俱赶至了角落处。
“来了,来了......”
“快低头......”
车边二人的窃窃私语声她听得清楚。
这是哪位皇亲宗室?今上眼里一向容不得沙子,现下这人竟敢在这眼皮子底下如此嚣张?
当真是胆大妄为。
林昭抿了抿唇,凝眸看去。
侍卫手执长剑开道,身后十二家丁抬着一方竹制软轿从长街尽头走来。
微风渐起,桃花纷飞而落。
层层树影中,斑驳日光疏疏而下。那竹轿上的人墨发披散,一身草白宽袍若苍山之上的皑皑冰雪。
他屈膝半躺着,手肘支颌,露出一段苍白·精致的腕。
隔得太远,林昭偏了偏脸,仍旧只看到他侧脸一道模糊的轮廓。
——只是为何瞧着这人,竟有一种没来由的熟捻?
林昭心下微怔,不由得紧蹙起眉心。
她从未来过京城,便连在乡下所识之人都是寥寥无几,更遑论这等皇亲国戚,又如何能识得?
“天爷哎!”嬷嬷方回了马车,见她看着车窗外愣神,忙慌慌张张地将帘子拉了回去,“姑娘可别瞧了!”
马车里霎时便暗下来了。
“南燕重礼,忌白。”林昭晃了下神,勉强压下心头这股怪异感觉,回眸眉心微蹙道,“这是何人?竟胆大到如此不顾法礼?”
“镇国公。”嬷嬷道:“方才说的那人便是他,姑娘日后若是遇见了,可千万要躲着走。”
“镇国公?”林昭猛地抬起眸,“他不是......十年前就战死了么?”
“闹了个天大的乌龙,听说那场大战后受了重伤,这些年一直隐姓埋名在别的地方苟活着。”嬷嬷压低了声,有些神神叨叨,“几年前陛下得了消息就将人接回来了,可......”她指了指脑袋,“这里却出了些毛病。”
熹微的光洒在林昭的侧脸,愈显苍白清透,她眼睫微微一颤。
镇国公似是已走了,长街上复又熙攘热闹起来,日影东移,时辰不早了。
“他自回来后便行事疯癫,风流·□□,甚而还学那女子上妆敷粉。”
“府中是日日酒林肉池,烟雾缭绕。好人家的女儿不知道被他糟蹋了多少去。”
“偏生陛下不管......”
“京中朝里,行事荒唐的纨绔子弟也不在少数。”林昭皱眉道:“可我方才瞧着,人们却像是都怕极了他......”
“哪家的纨绔是如此!”嬷嬷忽然打断道,“这位啊......”她犹豫了一下,压低声,“还有些惯会折磨人的古怪癖好。”
癖好?
林昭微愣了一瞬,却即刻便反应过来了。
“陛下一直偏宠着不落罪,朝臣们也不敢说什么。这种人惹不起,可要离远些。”看她已明朗了,嬷嬷重重叹了口气,提点道。
轻快的马蹄声踢踢踏踏地响在青江边幽静的小道上,春风掠起帘子,几只飞燕从水面上掠过。
嬷嬷絮叨的声音响在耳畔,林昭心中却五味杂陈。
少时随夫子读史事,这位南燕名将一向是她心头所好。
——南燕顾邦卿,长公主与安平侯独子,身份显贵,亦有超世绝俗之姿。
少时随军北征,战功赫赫。景渊十年,袭爵位,封镇国公。翌年,卒于姑臧一战,年未及弱冠。
如今不过十年罢了。
当初众口交赞,万民敬仰的将军,现下竟被避之如蛇蝎,人人唾弃。
真真是物是人非。
“听说这些日子陛下正给他挑夫人,这倒霉事,还不知道要落到谁家头上......”
时至正午,马车前行速度愈快,煦暖的春风微掀起车帘,只瞧得江水潺湲,画舫游船泛于水上。
琵琶声声,夹杂着王嬷嬷不停的唠叨声尽入于耳。
她一向喜清净,如今却不觉着烦。
毕竟......就要见到她心心念念的家人了。
林昭垂眸看着腕上清润的玉镯,难得地弯了下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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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一道延熹门,马车拐进了幽巷,高门显贵的林府便在这巷底,南尹桥边。
林昭扶着嬷嬷下了马车。
大门紧闭,门前竟静悄悄的无人看守,自也无人来接。
她执着铜环敲了许久的门。
半晌,侧边的小门慢悠悠地被打开了,一个老奴探头出来望了两眼,眸光落在了林昭陈旧的青布裙子上。
——她走的急,尚未来得及换一身新衣。
“进吧——”老奴拖长声音哼了句,“愣着干什么呐!”
“这是大姑娘——林家嫡长女!可瞧清楚了!”嬷嬷唾道:“怎能从小门进!”
“几姑娘也不好使啊!”老奴阴阳怪气地回了一句,“现下门前没人,我这老胳膊老腿可推不动大门。”
“不进?”他翻了个白眼,“就站着吧。”
先敬罗衣后敬人,这世道向来如此。
林昭抬头看了眼府宅门头所书“林府”二字的巨大匾额,眸底的笑意未散。
她默然片刻,拉了下嬷嬷的衣袖,径自迈进了小门。
“现下去前堂么?”她转眸看了眼那老奴,眸色有些淡。
早春微凉的风掠起衣角,愈发显得她身量单薄纤细,平白令人生出几分怜意。
“夫人传话,让您回来后自去屋里待着。”老奴声音和缓了些,一边说着一边给小门落了锁,“现下二姑娘正闹着,老爷又窝了一肚子火气,您还是莫去自找晦气。”
林昭抿了抿唇,低垂下眸,纤长的指轻轻转了下腕上微凉的玉镯,眉宇间拢上了一层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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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刚过,雨便落下来了。
淅淅沥沥地下了三日,夹杂着隔壁屋的哭声和叫骂,不绝于耳。
哭闹的人是林蓁蓁,按理来说,该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
林昭执卷闲闲靠坐在窗下的软榻上,侧耳听了半晌,才不紧不慢地道了一句:“今日倒是换了些新词。”
“那二姑娘好没道理!”嬷嬷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十分不痛快地冲着那窗拔高了声,“陛下赐婚,凭什么骂我们家姑娘!”
她回来的那日晌午,陛下赐婚的旨意到了林府。
要的是嫡女,虽未点名道姓,但陛下拟旨时尚不知林昭被寻回,自然只能是林蓁蓁,众人心知肚明。
府里鸡飞狗跳,自也没人得空管她这个从乡下来的大姑娘。
“她心里不痛快,爱骂便骂吧。”林昭借着窗外昏暗的天光翻过一页手中的兵书,浑不在意地道了一句:“总不会多掉二两肉。”
“扶云呢,怎么不见她?”
扶云原是她母亲身边的粗使丫头,听说她回来了便自个儿向管家请了到她这里伺候。
——倒也是个重情义的。
“这些天雨水多,屋里湿冷得很。”嬷嬷在油灯下抿了抿线头,“去内府要炭了,那帮老婆子们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货,份内的炭火竟也敢克扣......”
正说着,门忽地被推开,一阵冷风灌进来,灯烛颤颤巍巍地晃了两下。
“姑娘!”扶云将门阖上,蓝灰色的长裙上沾着湿漉漉的雨气,两手空空,神色却是欣喜的,“老爷叫您去前堂。”
林昭执着书的手微顿。
自回来,这还是头一遭见面。
“快走吧,姑娘。”扶云见她不动,催促了一声。
“我说什么来着。”嬷嬷笑道:“老爷心里还是挂念着姑娘的。”
“还是换身衣裳。”林昭却难得地略迟疑了一瞬,她指节轻敲着桌面,看向窗外细密的雨帘,“父亲他......喜欢什么图样?”
“姑娘穿得是太素净了。”嬷嬷打量着她身上竹青色的长衫,“老爷还是喜欢姑娘们娇俏些。”
幽幽的烛光映在眼底,显出几分暖意。
“扶云。”林昭想了想,道:“我带来的包袱里有件海天霞的月华裙,你去替我拿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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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出了门,雨却大起来了。
扶云复折回屋里去拿披风,林昭站在门下的回廊处等她。
阴云压在头顶,风雨如晦,细密的雨帘遮挡住了视线,雾气氤氲着,院子里四处是被雨打落的残花。
这景象,像极了从前乡下的大雨时节。
林昭静立着,望着四溅的水花,有些出神。
“凭什么我嫁!”
“这林府又不是只我一个嫡女!”
“进了那府里的还有谁能活着回来?你们就是想让我去送死!”
哭喊声方落,那紧闭的门忽然被一把推开,撞在一边发出砰然一声巨响。林蓁蓁从里面冲了出来,挂着满脸的泪水,可甫一抬眼,便正好瞧见了在檐下立着的林昭,不由得更是心头火起。
为什么不是她去那个虎狼窝!
“丧门星!”林蓁蓁眼底噙着泪,几步跑上前狠狠用力推了一把,声音尖利,“你怎么不去嫁?”
这房檐下窄,林昭又没留神,冷不防被她这么从后面一推,踉跄一步猛地跌倒在面前的小水坑中。
潇潇冷雨落于发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精致秀丽的裙摆。
“二姑娘!”刚从屋里出来的扶云恰瞧见这一幕,急急跑上前将人扶起来,“您这是干什么?”
天青的纸伞落在一旁的雨水中,林昭未顾及去捡,皱紧了眉去看湿透的裙摆。
满是脏污,惨不忍睹。
来林府的这些时日,奚落冷遇不少,念着初来乍到不便多生事端的缘故,那些小事不过一笑了之作罢。
——可现下,林蓁蓁当真是触了她的忌讳。
这裙子是夫子在她及笄那年所赠,珍之重之,从未舍得穿过。
雨水浸透了鬓发,滴滴答答地顺着额角滑下,愈显面色苍白,林昭眉心蹙起,平日里温和的面容此刻尽褪,眸底一阵盖过一阵的冷意翻涌而上。
似泠泠一场深秋雨落,骨头缝里都渗出了丝丝寒气。
“你瞧我作甚!”林蓁蓁也是个脾气大的,自是不甘示弱地怒瞪回去,“不过一条破裙子罢了!”
“乡下来的,果然是个土包子!”她撇了撇嘴,嫌恶地瞥了眼雨中狼狈的主仆二人,转身进了屋。
木门在她身后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响。
默然半晌,扶云蹲下身子,从怀里掏出绢帕。
“奴婢回去想些法子,定是能洗干净的。”她声音有些发闷,沉沉的似这风雨潇潇的阴天,乌云压在头顶上,难过得让人喘不上气来。
林昭垂眸,瞧见她紧攥着帕子,手背因用了太大的力气而略显青白。
这裙子为素罗纱所制,最忌沾水,又如何能洗净?
雨声潇潇,哗啦啦地打在油纸伞上。
许久,林昭闭了下眼,轻轻吐出一口气。
“起来吧。”她俯身将扶云拉了起来,声音清淡。雨水顺着紧绷的侧颊一串又一串地滚落,“先去前堂要紧,莫误了正事。”
天色渐沉,旁边屋里亮起了灯烛。
里面一道窈窕的身影落在窗纸上。
林昭看了那影子一眼,眸光泠泠。
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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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快乐吖~
希望这个故事你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