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南归(二)

雁南归(二)

“老爷,大姑娘到了。”

房门打开,带进一阵夹着细雨的冷风。

前堂里燃着的烛猛地晃动了一下,将上首那人的身影拉得极长。

“父亲。”林昭微掀了下眼皮,随即垂下头,恭顺地轻唤一声。

上首的人并未看她,随意摆了下手。

仆从悄无声息地退下。屋门阖上,本已偃旗息鼓的烛复又颤颤巍巍地燃起来。

她紧了紧手指,垂眸安静地站着。

窗外的雨淋淋沥沥地落着,敲打在房檐上。轻重不一的声响愈发显得屋中寂静。

“林昭?”许久,坐在上首的人终于发了话。

鬓发微白,却声如洪钟,不怒自威。

——她的亲生父亲,林肃。林家家主,南燕威武大将军,深得陛下信任。

昏黄的烛幽幽地燃着,照在眼底,显出几分暖意。

林昭慢慢弯了下眼眸,轻应了。

茶水将尽,老将军这才抬起头瞥她一眼,只这一眼,他的眉心即刻便紧皱起来,“你这衣服太过朴素,既回了家,从前那些东西便不要再穿了。”

语气平常,可她却分明听出了一丝厌弃。

进府后人人轻视怠慢,更遑论置办衣物一事。从乡下带来的包袱里除却那一身海天霞长裙,便只剩了她从前惯穿的青衫。

方才来的时候裙裳已脏,迫不得已又换回了旧衣。

她恭声应了句是,纤长的眼睫垂下,不着痕迹地掩去眼底的一丝失望。

“坐吧。”老将军将手中茶盏搁在桌上,有几分不悦。

烛火盈盈,昏黄的光映在堂下之人的侧颊。通身皆素,未施粉黛,微湿的鬓发贴在耳侧,愈显清雅秀丽。

这眉眼,和那人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老将军上下打量着她,心底无端又生出一股恼意。

幽微的火光轻晃,屋内岑寂,只听得到窗外不绝的雨声。

林昭静静端坐着,薄唇轻抿,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襟。

半晌,老将军开口道,声音低沉,“你这名字又是谁取的?”

“在乡下时读过几年书,是夫子所取。”她顿了一下,似是觉着不大妥当,便又温声添了句,“买走我的那对夫妻没什么学问,又只当我是个做苦活的劳力,因此从未取过名字。许是夫子觉着无名无姓多有不便,这才......”

“无亲无故,不成体统!”老将军忽地打断了她的话,厉声斥了一句。

方才那茶杯放在桌沿上,此刻不知怎的竟滑了下去,跌在地上,铿然一声脆响,碎片四溅。

林昭怔住,有些诧异地抬眸看了他一眼。

“名由父授,理应如此。你既已回来,便将这名字改了。”盈盈烛火照着,老将军的面色有些发青,他沉声道:“这‘昭’字多为男子所用,实在是不好。想你那夫子在乡下,学问毕竟有限,比不得京中大儒。”

“还是唤作......婉吧。”他皱了皱眉。

婉,取恭顺意。

顺从于什么?顺于谁?

林昭紧蹙起眉,眸光从地上四散的瓷片滑过,正待说些什么,却忽地顿住。

灯影憧憧,对面那方八丈宽的屏风下,一双穿着绣花鞋的双脚隐在暗处。

缂丝缎面,上绣湖珠。

——这林家,也只那对母女有这般待遇。

林昭定定瞧了那处一眼,少顷,她若无其事地复又抬眸看向上首的老将军,唇边溢出一抹苦笑,缓缓轻声道:“父亲唤我来......应当是还有其他要事吩咐。”

闻言,老将军的脸似是僵了一瞬。

天色昏沉,暮色将至,仆从上来清理了一地狼藉,添了新茶又点上灯烛。

屋里霎时间便亮了不少。

“倒也不是甚么大事。”半晌,老将军清了清嗓子,掩饰地侧身端起茶盏,“前几日陛下赐婚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

“是。”林昭眸色闪动,微一颔首道:“晓得一些。”

他低头看着浅褐色的茶水,轻轻将茶叶吹至一边,“蓁蓁不大愿意,但圣旨难违。我想了想,你如今也到议亲年纪了,不若你便应了这门婚事,也省得不少麻烦。”

老将军慢腾腾地道:“我知你心里不愿意,但这京中贵公子只有那几位,待嫁的贵女却不少。你同她们......毕竟不大一样。”

“那镇国公府高门显贵,又是皇亲,你若过去,也不算吃亏。”

“夜长梦多,陛下的意思是尽快成亲。”他喝了口茶润了嗓子,喟叹一声,“我方才已写了折子递上去,择五日后吉时行礼。”

“你觉着如何?”

烛芯微晃,光影朦胧。

林昭慢慢抬起眼,幽微的烛火落在眼底,灼灼地燃着。她余光掠过屏风后影影绰绰的人影,又落在上首所谓苦口婆心的“父亲”。

半晌,极轻,极轻地笑了一下。

细雨虽未停,但只是春夜微凉。

身前的茶盏仍在袅袅地冒着热气,可她却从未这样冷过。似浸在漫天飞雪的彻骨寒意中,近乎喘不过气。

林昭低头淡淡地笑着,眼底仅存的一丝暖意却已消散殆尽,眸色冰寒,一如泠泠秋雨复又伴着寒风潇潇而落,尽是萧瑟。

这便是她心心念念了十几年的——家人?

可笑。

**

回到屋里时天色已完全黑了。

房门吱呀轻响了一声,带进一阵夹杂着湿润雨气的凉风,桌上燃着的半根烛晃了半晌。

见她二人回来,嬷嬷忙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活。

“姑娘回来了。”她上前接过湿漉漉的伞搁在一边,眼角的皱纹因笑着而显得愈发细密:“已过了戌时,在老爷那边用过晚饭了?”

林昭脱下雨披,拍了拍衣襟上沾着的雨水,“未曾。”她走到桌旁给自己倒了盏茶水,神情浅淡,“一起吃吧。”

雨夜湿冷,她的面色有些苍白,笼罩在雾气中,清冷之意却比往日更甚。

嬷嬷愣了一下,觉出些不对,“姑娘,您同老爷......”

“嬷嬷。”扶云忽然出声打断道。她担忧地看了眼林昭,这才温声说道:“天气凉,劳烦您先去端碗热粥来,给姑娘暖暖身子。”

闻言,嬷嬷紧抿起了双唇。

“大姑娘回来了吗?”外面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来了——”扶云应声过去。

外面是一个戴着斗笠的小厮,瞧模样,是柳夫人身边的春兴。

“有甚么事么?”扶云愣了一下。

“夫人吩咐的。”他递过来个食盒,目光往屋里略略一瞟,朝着那道背光的纤瘦背影拔高声道:“大姑娘,今晚小厨房做了莼菜鲈鱼羹,夫人说这东西现下最是鲜美,所以特叫我送些过来,您趁热吃。”

林昭端着茶盏的手微顿。

扶云心中不大高兴,随意应付几句将人打发走了,回身将门用力撞上。

食盒里满满当当地放了不少,除却一碗羹汤还有十几样小菜,菜色精致,无一不鲜美。

这些东西她们平日里是吃不到的。

“今日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嬷嬷斜目瞥了眼打开的食盒,“凭白来送这些东西作甚!”

“许是心中高兴的缘故。”林昭看了眼小菜,沉默了一瞬。片刻后,她放下手中杯盏,眸色平静道:“今日过去,父亲要我替嫁。”

“替嫁?”嬷嬷愣住,搭在桌沿上的手轻轻颤抖起来,“老爷的意思是......”

“五日后,与镇国公成亲。”林昭淡声道。

“这如何使得!”嬷嬷神色惶急起来,颤颤巍巍地扶着桌沿站起身,音里带了酸涩,“那镇国公专爱在男女之事上折磨人,多少好女子进去了都没能再出来。”

“我去求老爷。”嬷嬷说着便要向外走,“姑娘无论如何都不能嫁过去......”

“听说那柳夫人自嫁来后便深得父亲宠爱。”林昭慢慢开口,三言两语便止住了嬷嬷,“有求必应,无所不允。”

听了这话,嬷嬷趔趄了一下,生生顿住了脚步。

烛火安静地燃着,偶尔发出几下哔啵的炸裂声。

林昭专注地瞧着这爆起的灯花,“方才在前堂,我瞧见那位柳夫人了。”

“想来——”她笑了笑,指尖轻轻拨了下腕上的镯,“他们二人是早已商量好了。”

“总该试一试。”嬷嬷看着她,眼角的细纹愈发地深了,声音有些干涩,“总归——老爷和夫人还是有情分在......”

风雨愈大,雨点劈里啪啦地落在窗檐上,夜色已深。

窗下隐约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没一阵儿,门上忽然传来了落锁声。

“这是......”扶云顿了一下,神色凝重起来。她起身快步走至门前,用力一推,却只听得门上的锁链哗哗作响。

门缝里,依稀可瞧得府里的家丁举着火把将屋子围得水泄不通。

“你们这是干什么?”

“老爷吩咐,大姑娘出嫁前不准踏出房门一步,小的奉命行事,扶云姑娘莫怪。”

说话间,屋子的几处窗上便被叮叮当当地敲上了木板,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你们!”扶云气急,竟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嬷嬷惶然地抬头环顾一圈被钉死的屋子,险些落下泪来,“这可如何是好......”

烛芯啪地一声炸开,溅出几点火星。

三人相顾无言。

所谓情分,便是如此?

林昭嗤笑一声,摇摇头,抬手从那食盒中将菜一样样都取了出来,“慌什么,不过嫁个人罢了,又不是上刑场。”

“姑娘。”扶云按住她手中的筷子,满目忧色,重重叹了一声,“那柳夫人不是个好相与的,您还是莫吃了。”

“她没这个心思。害了我,谁替她女儿出嫁?”

林昭拍了拍扶云的手,淡声道:“都动筷子吧,若冷了,味道就不好了。”

“姑娘!”嬷嬷瞧她这云淡风轻的样子心里更为焦急,重重地叹了一声,“这都火烧眉毛了,怎还能吃得下?还是先想想对策要紧!”

“陛下的圣旨能收回去么?还是有人能改变父亲的主意?亦或是长了翅膀能从这里跑出去?”林昭掀起眼皮慢条斯理地反问了一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急又有何用?”她眉心微蹙,声音有些冷。

“任何时候,都不要乱了分寸,失了心神。”林昭执起调羹尝了口羹汤,“更不必要为着不值得的人和事亏待了自己。”

她看了二人一眼,“用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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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什么都不能耽误我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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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嫁后我与夫君唱双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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