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

旧事

窗外正对着淮安府城外的燕雀湖,再往后,便是毓秀的钟山。暮春时分的山川湖景,极美。

外面无人,只偶有飞鸟惊掠过。

顾邦卿便立在窗沿侧,伶仃脊骨靠在壁上,眸光轻飘飘地落在外面。

窗外朦胧的光拢在他身周,却如照着一团散不开的浓雾,颓败、衰残,近似了无生气。

便是这姿势,他站了许久,直待衣上、指上的血迹都已干涸成暗色。

少顷,便起了些风,吹皱了湖面,粼粼闪着微光。落在他眼底,仍是死气沉沉如一团迷雾。

厚重的云层被吹开,耀目的日光一瞬便又跳将出来,泻了满身。直刺得眼无法睁开,几要流下泪来。

明晃晃的光直晃着,眼花缭乱。

顾邦卿动了动,抬起苍白无一丝血色的面,直向那阳看去——金黄色,斑驳的光晕,闪烁的星点。可渐渐的,眼前便渐蒙上了一层血雾。

向来冷淡平静的面上终裂开了一道口子。

他搭在窗沿上的指遽然收紧,直待手背上微青的筋脉突起。

血色愈浓,渐便掺杂了刀光剑影,马蹄残乱。铁刃与厚重的血腥之气,喊杀呼号□□声,一层一层席卷而来,几近将人淹没。

北周,灞上。

天是极高远湛蓝的,数十只秃鹫张开翅盘旋在头顶上,不时发出几声凄厉的哀鸣。

漠漠黄沙中,俱是尸体。

十几万南燕兵士,几近被屠戮殆尽。

他们中了圈套,且对方带兵之人是素有白狼之称的北周名将耶律恒光。

——手段阴狠,毫不留情。

南燕不幸,几乎全军覆没。

“你们护将军和参将离开,本王殿后。”嘶哑近干裂的声音,苍老疲惫,是老国公。

“父亲......”

“顾邦卿!”老国公沉了声,面色冷厉斥道:“身为主帅,战场之上岂容情长!再不走,一个都跑不了!”

“去兰陵,最近的城池,呈报陛下。”

塞北漠漠风沙中,他听见父亲的声音几要被风吹散。

“活下去,活下去......”父亲的神色有些忧伤,却执拗地盯着他,重复着这句话。

活下去,照顾好你母亲......

他晓得,父亲舍不下母亲。

可已来不及了,匆匆一句罢后,便急转身执剑挡住了追来的北周兵士。

风呼啸着,秃鹫哀鸣着,他听见刀刺进皮肉,双膝无力坠地之声。他眼睁睁看着,耶律恒光将剑插进父亲的胸膛,血溅出来,浸透了黄沙。

他想起来临出征前,母亲一边擦拭着铠甲,一边道,神色怅然,“长亭,你父亲年岁大了,身子不如从前硬朗。你可要将他平安带回来。”

他道:“好。”

——却终究失约,甚连父亲尸骨都无法带回去给母亲再瞧上一眼。

“公子,公子。”亲信背着浑身是伤的他一边往城里撤,一边带着哭腔道:“您振作起来,老国公不能白死,还有这么多兄弟,您得活着,给他们报仇......”

“撤回城里就有救了......”

可天绝人愿,南燕驻守军反叛。

仅余的几百近卫军寡不敌众,俱被杀尽。

山崖边上,他四肢筋脉尽断如一个废人般靠在树干上,看着亲信一个一个死在眼前,直到最后——陪在身边十几年的近侍拼着最后一口气挡下了最后一剑。

温热的血溅了满脸。

“活下去,公子,活下去......”临死前,近侍仍旧在他耳边无意识地低喃。

值得么?何苦呢。

为了他这么一个几近半废的人,赔上几百条性命,何必呢......

隔着血光,他抬眼看对面举剑刺来的南燕士兵。

——这个人,是他前些日子方从北周士兵的刀下救回来的,而现下,要杀他。

他忽然想笑。

活下去?所有人都让他活下去......

可他这样的人,这副鬼样子,活下去,又能如何!再无法带兵执剑,仇不能报,国不能护,经年所学,付之一炬,如此活着,又有何意!

他本无生意,可在那剑将要刺来之时,却不知怎的,又挣扎着转身,让自己狼狈地跌落下山崖。

——他不想活,可死到临头之时,却仍像个懦夫般的惧死。

遮在阳上的一片云被风吹开,午时灿烈的暖阳斜照进窗,暖洋洋的,倾斜了满身。

可他周身,仍旧是冰冷如窟。

顾邦卿微微喘了口气,抬眼向日光望去,落进眼里,却是血色。

他垂眸,眼睫轻颤着,脸色愈来愈苍白。

他那副残破的身子,落下山崖竟是未死。

昏迷了不知多少时日,偶有一日,已依稀能听得耳边水声叮咚,鸟声啼叫。

有人走过来,声音如黄鹂鸟一般,却一脚重重地踹在他小腹上。

这一脚没轻没重,恰中他伤处。

他痛极闷哼出声,睁眼之时,眼前是一片葱翠的绿意。

方才踢他那人——一个小孩,衣衫破旧,浑身脏兮兮的,却歪着头看他,一双杏眼清透如水,“喂!你死了吗!”

嚣张至极,毫无礼数。

这贼老天,终还是没夺了他这条命去。

日光刺眼,顾邦卿眼底渐晕出一抹血色。

深陷重阵,士兵反叛,一桩桩,一件件,均都凑作了一处发生,实在巧得很。

若是细细查究,也能寻到些蛛丝马迹。

可这些年,他一心只恨自己当年身为主帅却不可一世,心高气傲,带着军队陷入重围。

为何不能尽早察觉?他与耶律恒光交手多年,怎就没提前提防做多手准备?

士兵叛变,终究还是自己不听阻劝,治军太过严苛,失了军心的缘故。

他将过错归咎于自己身上,不去查,不愿查。

别人有错,终归错的最多的,还是自己。

或许又只是他心中对那人已隐有猜测,却始终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

于是便一年又一年地逃避下去,似乎窝在这小村庄里,便能一辈子躲开那绕不过去的魔障。

——哪怕一晚又一晚地遭受折磨无法入睡。

直到那日,京里来人接他回去。

湖风渐起,将他宽大的素白衣袍吹得鼓起,墨发扬起在昏沉的屋中。

隔着窗,前面是团团的微光,后面是昏沉的暗色。

顾邦卿头微垂着,眼底却渐落了猩红之色。

出征前那日淮安府里连绵不绝地下着大雨,惊雷滚滚未歇。

“长亭。”向来沉稳寡言的父亲将他唤至书房,面有隐忧,“自你随军至今,便接连胜仗未断,北境丢失的城池已拿回大半,做得很好。”

“可有一句话,功高震主。”父亲立在廊檐下,袍角被风吹来的雨丝打湿,“你太得民心。”

“此次姑臧一战艰难,若败,耶律恒光不会留南燕人性命,可若胜......你可想过会如何?该如何?”

“狡兔死走狗烹,不外如是。”他道:“此战若能拿下灞上,直取姑臧,丢掉的陪都及附属城池便能悉数拿回,被俘前帝亦可回京,一血前耻。”

“我从军便为这一日,您清楚。”

“况前帝与您情同手足,多年未见,相隔南北,想必您也是极为思念,希冀他尽早回京。”

帘外雨潺潺。

父亲许久未曾说话,斑白的两鬓微湿,终了,却只叹道:“此番艰难,我与你同去。”

“我知您心中担忧甚么。”半晌,他淡声道:“可坐在那之上的人毕竟与前人不同。”

宽厚仁慈,自小便待他极好。

——是君父,更是舅舅。

舅舅......

顾邦卿头微微垂着,少顷,唇边却溢出一抹古怪的笑意,渐蔓延开来,眼底俱是凄怆萧索之意。

他笑,瘦削的肩头微微轻颤。

深黑潮湿的地牢里,韩琦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低语,“你......你既来问我,我不信......你分毫不知,不......不过就是想从我......我这处得个肯定......话......罢了。”

“偌大南燕,又有谁......能从你那处窃了消息......谋划如此大......的一盘局?”韩琦看着他,一双眼了无生气,却又有快意的嘲讽,“又有谁,能让我......拼死也不说出......一个字去?”

“不是不愿.......是不敢......”

“你仔细想想......我不信......你想不清楚。”

半空上又有一朵云飘来,挡住了阳光,天色微暗。

顾邦卿又想起出征那日。

“邦卿。”那人轻拍着他的肩,语气和蔼慈穆,“平安回来。”

微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颀长,映在幽暗的地面上,有几分森然。

顾邦卿一手撑在窗沿上,忽而低低地笑起来。

稀薄的光照在他身上,那一抹素白身影,腰身却渐弯。

他笑出了声,愈来愈大,近似哽咽之声,回荡在空阔的屋里,许久,他半弯下身子,蹲靠于壁侧,尽是颓散凄冷之意。

君臣一心,千古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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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我和夫子的故事险些因为这一脚而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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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嫁后我与夫君唱双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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