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三)
“再有四日便是清明祭,今年陛下怎么着也该回宫了。”
隔着道屏风,男客这边,林肃正低声同宋渊说着话,眉心微微地拧着,“若再如往年般避于道观不出,今科里新上的仕子们......”他叹了口气,“年少气盛,倘闹起来要面圣进谏,可是不好压下去。”
席位之上,一众朝臣推杯换盏,谈笑寒暄。
宋渊闲坐在上首,悠悠晃着手里盛满酒液的杯盏,让这馥郁的酒香一点点散出来。
少顷,他淡淡地笑了一声,却有些意兴阑珊。
“几日前父皇不是召将军入宫议事?”宋渊道,抬了下眼,“可说了些什么?”
闻言,林肃略犹豫了一下。
此事自是不好拿到明面上来说,可三殿下......
不过眨眼的功夫,林肃便说服了自己。
殿下与蓁蓁成婚之事陛下已允诺,这是铁板上钉钉的事了。要不了多久,便是一家人,一根绳上的蚂蚱。
又有什么可隐瞒的?
思及此,林肃咳了一声,稍倾身,压低声道:“不过是吩咐修缮陵寝罢了。”
“修陵?”宋渊挑了下眉。
燕朝国祀绵延逾百年,皇陵紧挨雁山黑水,是为龙脉。可自十几年前北周攻燕,占了长安掳去昭明帝,燕朝南迁改名为南燕,屈居淮水之南始,便再未大兴土木修过皇陵。
一则南燕国力尚弱,经不起如此劳民伤财;二则,当朝皇帝正是盛年,且自登位后便慈和爱民,一向从俭,从未提及过此事。
可现下,竟是要修陵了么?
宋渊眸光微动,殷红的薄唇慢慢抿起,一双潋滟的眼显出几分幽暗之色。
窗外透出些光,洒在中间隔着的这道屏风上,隐约显出旁侧女眷席面上的窈窕影子来。
南燕朝中局势错综,党派林立,此来宾客们虽是面上笑意俨然,却也不过瞧着林家脸面罢了。彼此间,指不定却有着何旧时恩怨。故说了没几句,便都沉默下来,用饭吃酒。
女眷那边的谈话笑声,清晰入耳。
男客们识相得很,俱都垂头不作声,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不曾听得之样。
而宋渊所坐的上首,恰可透过屏风中的那一道缝隙瞧清另一边所发生之事。
秋香色的人影在那边晃着,映在屏风之上。
宋渊眸光落在那道影上,少顷,慢慢笑了下,潋滟的眼尾沾了酒意,显出几分玩味来。
“殿下?”见他许久不曾开口,林肃亦顺着他目光朝那处望了一眼,疑惑道:“您瞧什么呢?”
宋渊顿了顿,敛了笑意,目光落在酒盏上,却未答话,只慢悠悠地道了一句,“将军担忧甚么?”
他眼眸垂着,瞧不清神色,只是声一如往常般慵懒怠慢,“父皇既吩咐修陵寝了,清明之时,那必定是回来的。”
“不若,修个空荡荡的陵墓给谁瞧?老天么?”宋渊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抬眼看林肃,搭在杯沿上的指动了动,“将军可要好生修着,莫出甚么差错。”
“父皇对此事看重,若办砸了......”
宋渊悠悠道,却停顿在了一半,不再说下去。
他顿了顿,转眸,眼光复又绵延向屏风那侧,浅浅酌了口酒,颇有些漫不经心道:“好酒。”
**
这厢女眷席上,一众贵女夫人们瞧着林昭的狼狈模样,俱都嗤笑出声,然即时便忆起自己身份,不禁又轻咳一声坐直身子,用手中扇半掩起面,强忍着笑意。
林昭不作声地挡下了扶云上前想要替她擦拭衣衫的动作,抬眼时,隔着四五席位,却正瞧见林蓁蓁偏头向吴凤眠低语着什么。
窗外熹光照着,二人面上皆是得色。
林昭眸光微动,片时,便复又垂下眼,瑟缩起肩,一下一下用绢帕轻擦拭着沾了酒的衣袖。
一旁王夫人意态悠闲地瞧着,自斟自饮。
她却一声都不敢吭。
怯懦至极!
上首柳如梅的目光时不时落至坐于最末端的林昭身上,细细打量了少顷,心中亦是一声冷嗤。
竟是个内外都不中用的草包。既如此,她又何必日日瞎担心?
这么个人......纵是往日里那些事摆她面前,想也是瞧不明白的。
思及此,柳如梅神色一刹便舒缓下来,两弯细长的柳眉弯起,淡淡笑着执箸道:“菜已上齐,诸位便都动筷吧。今日特地请了倚香阁的厨子来,手艺甚好,望大家尽兴而归。”
“多谢夫人。”
林昭抬眸,那林吴二人此刻是已说完了话,安静地执箸用饭。只那林蓁蓁,着实不是个能藏住事的人。
眸光飘忽,时而向她望上一眼,面上竟是掩不住的嘲弄嬉笑。
林昭顿了顿,亦抿唇淡笑了一声,不动声色。
南燕贵族女子礼数严苛,规矩甚多,故此刻用饭之时,只有银箸酒杯相碰之声,偶有低语——却也是极低。
“国公夫人坐在末端,又无侍从侍候着,想是尝不到这边菜色。”用饭至一半,那吴凤眠忽轻声道,向一旁的小厮招了招手,“你将这菜给夫人端去。”
声音不大,却足够席上众人听得。
吴凤眠说着,将一碟菜放至小厮手中木盘上。
倒都是昂贵菜色:蒸鹅掌、松茸炖鸡子、醉蟹,做得精致漂亮。
只是这些个菜皆已被吃得差不多,只剩残羹冷炙,且现下俱被吴凤眠搁至在一张碟中,各色菜汤混杂在一处,瞧着,便令人作呕。
众女瞬都嫌恶地移开目光。
小厮低头瞧着盘中碟子,犹豫不动。
“吴大姑娘体贴,时时念着国公夫人,让你去是给你的福气。”林蓁蓁掀了下眼皮,淡淡道:“磨蹭什么?”
这位祖宗发了话,这小厮岂还敢再犹豫。
这大姑娘性子懦弱,宁是得罪她,也不能开罪了这位得宠又脾气大的二姑娘啊。
“夫人慢用。”小厮低头端着菜碟放至林昭面前的一小片空处上,也不等她回一句吩咐,便自退到了一侧候着。
碟里的菜汤有些满,晃晃悠悠地溢出些来,同方才残留下的些许酒液混作一处,难闻得很。
林昭微偏开眼,强忍下恶心。
“多谢吴姑娘记挂着。”她抿了抿唇,弯唇向吴凤眠柔声道了一句。
瞧这样子,是半分不嫌弃这盘似猪食般的东西。
明摆着已欺负到头上,竟还能笑得出来,究竟是性子太软,还是人已蠢笨到看不出嘲弄?
“这碟东西你......”有人问道,欲言又止。
“又是蟹、又是松茸,这样的好东西,往日里是无论如何也吃不得的。”林昭软声说着,又抬头向吴凤眠笑了一笑,“多谢。”
吴凤眠碰了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竟是再发作不得,不禁扭头看向林蓁蓁,皱了下眉。
“不过几日未见,近来却瞧着姐姐清减了。”林蓁蓁顿了顿,轻声笑,竟是头一回如此亲密破天荒地唤道。
她以手支着下颌,偏头看林昭,杏眼妩媚,却瞧不出半分关切,“可是在国公府里过得不大舒心?”
国公府是个甚么地方,无人不晓得,进去了又焉能舒心?
这又是在拿话挤兑她了。
林昭心中微嗤,眸色浅淡如雾,却只垂头不语,眉眼弯耷下,惹人生怜。
瞧她这样子,定是过得不好。
众人心中了然,唏嘘之时却又生出几分庆幸,好在当初被迫嫁进国公府的不是她们,不然,可该如何是好......
林蓁蓁涂着丹蔻的纤指撩了下眼尾,重重叹一声,“没成想竟会如此......”她默了片刻,忽又情真意切道:“我瞧平日里姐姐行来走往,也只这一件衣衫,实在素得很,想必国公他......诸事繁忙,也并无功夫操心这等事情。”
“待用过饭,便一道去我屋里挑些来穿吧。素日里母亲给我做了不少衣裳,有的花样太过素净,我不大喜欢,多只试了一次便搁在箱底了。”林蓁蓁冲着她弯了弯眼角,慢慢道:“姐姐去瞧瞧,若是喜欢,都拿去便是。”
一副高高在上,施舍怜悯的语气。
本正垂头小口小口酌着清酒的林昭忽地一顿,似是抬眸遥向前面盯了一眼,眸色如雨。
——她平生最恨,不外如是。
四下里响起几声极低的嘲笑声。
林蓁蓁面上便浮现出得意之色,微微抬起下颌。
林昭面色淡淡的,没甚么神情,眉眼如山岚之中的云气,浮在半空之上。
“妹妹发上簪着的,可是方才我所赠之钗?”半晌,她弯了弯眼角,忽轻声问了一句,恰揭过了方才的话头。
看向林蓁蓁的眸中微冷,掺杂讽弄笑意。
林昭脸上有欣喜之色,“瞧妹妹方才神色,还以为是不喜欢,没想到竟已戴在发上了。”
正得意洋洋的林蓁蓁未防及她忽提起这只钗子,不禁一愣,眸中霎时闪过几丝慌乱。
众人闻言,也俱都向她发间的那支素色银钗看去,极简素,极近简陋。
林府家底丰厚,且此番来祝寿之礼中少不了金银首饰,比这东西精致了不知多少,怎就戴上这一支了?
难不成是因为林昭所送?
可瞧此间席上所为,这林二姑娘并不像与林大姑娘友睦。
倒真是奇怪......
“也是我没用,从乡下来,没甚么钱,只能给妹妹送些这不值钱的东西。”林昭低声轻叹着,眉眼惆怅,只是少顷又抬眼切切道:“日后若国公再给了我甚么好东西,便如这支钗子,妹妹若喜欢,也便都拿去......”
仍旧是那副殷切怯懦之态,众人本没将林昭的话放在心上,权当耳旁风作罢,可听着听着,便觉出不对味来。
这钗子,是镇国公赠予国公夫人的?
听她这意思,林二姑娘似是极为喜欢,且登时便簪在了发上?
这事,的确是有些许暧昧。
可这暧昧之人是那疯疯癫癫,风流成性的镇国公,此事放在京中任何一贵女身上,任谁都不会多想。
但......贵女们眼神交错着,不约而同往林蓁蓁微白不安的面上瞧了一眼,俱想起了一件事——往些年,林蓁蓁心仪顾邦卿多年而不可得。
柳如梅搁下手中银箸,脸色亦是有些难看。
“胡说什么,谁管那东西是谁给你的?”林蓁蓁眼瞧着便有些慌乱了,娇俏的面上,已隐有怒气,“只不过是因着一家人......”
林昭坐在远处,将一众人反应尽收眼底,而后眸光动了动,落至林蓁蓁耳边不住晃动着的珊瑚色耳坠上,眼底潇潇便落了冷雨。
她瞧着林蓁蓁,慢悠悠,低声插话,“国公虽瞧着荒唐了些,但到底,对我尚算好......”
林蓁蓁说了一半的话因这句忽猛然顿住。
不知怎么了,她蓦然扭头看向林昭,冷冷笑一声,说出口的话似是不受自己控制般,声便不自主地拔高了,“是么?”
“国公待姐姐既如此好,那一月里去你房中几回?”
她眉眼凌厉起来,素日里娇俏的脸竟显出几分刻薄之相来,阴阳怪气道:“可该祝一声姐姐同国公早日诞下贵子才是。”
午时已过,日影便渐往西沉。
燥热的天微起了凉风,顺着半开的窗进来,掠过身上轻薄的衣裙。
窗外依着的树,叶子哗哗作响,便显得屋里格外的静。
一时无声,侧耳细听,似连男客那边,也都没了声。
众贵女坐着,相互看看,面上便俱都显出几分怪异的神色来。席中有几位身份高的夫人,闻言,皱眉抬眸看向林蓁蓁,面有不满
※※※※※※※※※※※※※※※※※※※※
如果九点多一点没更,又说明有事推后的话一般都是半夜了,第二天早上再来吧,别熬夜等着
神仙作息遭不住(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