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旧人(二)
南燕旧俗,倾酒于地,以敬亡人。
侍立着的下人们目瞪口呆地瞧着国公将这满壶的酒尽数倒在三殿下鞋面之上。
酒香醇厚,溅起的酒液将衣摆也打湿了些许。
这可是......大不敬!
他们双膝一软,战战地一个接一个扑通跪倒在堂下,浑身瑟瑟发抖。
“啧!”顾邦卿却恍若未闻,他意犹未尽地晃了晃酒壶,里面又疏疏地落下几滴来,溅在宋渊胸前的襟上。
宋渊面色微变,眸光乍然冷了下去。
那在日下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指尖轻轻在壶柄上敲了两下,发出清脆的“笃笃”声,他抬眼,一双眸里尽是耽于声色的烟霭缭绕,“这酒,可还香醇么?”
宋渊脸色微沉,看着他,不答话。
顾邦卿向后仰倒在靠在美人怀里,随手将那空了的酒壶掷出去,蓦然放声大笑起来。
——仿佛面前的这位当朝最尊贵的皇子,与寻常来府逗趣的杂耍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那酒壶骨碌碌地在地上滚了几圈,颤颤巍巍地抵在宋渊的鞋边。
宋渊眼皮动了一下,在这回荡着满屋狂狷笑声的堂中慢慢抬起眼,眸底有几分异色。而后,他看着榻上那左拥右抱,荒唐之至的人,面色却微霁。
原以为是龙潜海底蛰伏须臾,却原来——不过是雄鹰断翅,苟且偷生。
倒是让他放下心来。
宋渊看着榻上的人,慢慢地,亦跟着笑了起来,眼底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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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进府时尚是午后,春阳明媚。而此时,已是日落西沉,暮色渐倾。
阁楼里的烛燃起来了,映着大红的床幔被衾,显得格外喜庆,又有些寂寥冷清。
那两个喜婆早已等得不耐烦,寻个由头出去了。
那掩面的团扇被她搁在一边,林昭伏在窗下的小桌旁,正慢条斯理地吃着一块槐花酥,眉眼间有几分倦意。
“这镇国公怕是不会来了。”她淡淡地道了一句。
“这可说不好。”嬷嬷摇了摇头,幽幽叹了口气,“谁能摸得透那人的心思?”
“这京城里消息传得快。”林昭端起一旁的凉茶润了一口,“想我这姿容平平的消息此刻早已传到了他耳朵里。照你们所说,这府里美人无数,他虽疯癫,却也不是个傻的,来我这儿做甚?”
“现下啊——”她顿了顿,笑了,“估摸着正翻云覆雨呢。”
“可总归是陛下赐婚,样子总是得来做上一做。”扶云接话道,随即又皱紧了眉,“姑娘,我这心里面,总是不踏实得很。”
斜阳日暮,昏沉的光从小窗中漏出来,檀木的桌面上显着莹润的泽。
林昭弯了下唇,垂眸从面前的小碟中复又挑挑拣拣了一块梨糕,捻着慢慢吃了。
“姑娘。”扶云瞧着桌上几碟几乎被她吃尽的点心,忍不住出声道:“您便一点都不怕么?”
“有一点。”她微顿了一下,将手在帕子上随意擦了擦,笑了一声,“但总归已是进了府。”
她沉默了片刻,转眸看向她二人,斟酌着开口,“你们若是想离开这地方,待过些日子,我想些法子尽力将你们送出去......”
“姑娘!”扶云眉心一蹙,浅声打断了她的话,“奴婢的这条命是夫人给的,也便是您的。我陪着姑娘,哪里都不去。”
林昭微微一滞,抬眸转向嬷嬷。
“老奴从夫人还是个姑娘时便一直陪在身边了。”嬷嬷看着她,慢慢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愈深,“自然也要伴着您的,不然,还能去哪儿呢?”
日影西斜,外面的光暗了下去。
这屋里被红烛照得影影绰绰,影子在她面上轻轻晃动着。
林昭抿了下唇,忽然抬眸笑了起来,烛芯照在眼底,泠泠的眉眼间多了几分温和,“如此,便随你们吧。”
“已经亥时了。”她有些困倦地揉了揉眉心,站起身,“今晚上你二人就先在此处凑合歇一夜,待明日......”
正说着,她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几声细微沉闷的“笃笃”声响。她住了声,拧眉细细听着。
这声愈来愈清晰,似是......朝这屋里来的。
林昭面色忽地微变。
“姑娘?”嬷嬷诧异地瞧着她蓦然凝重下来的神色,还没来得及出声问,这屋的门口便响起了侍女问安的声音。
“国公万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