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与子
夜暮渐浓。wWw.WenXueMi.CoM
密集的炊烟袅袅升起,在稍高处汇成一团,轻风吹过,便慢慢缭绕开去,与青黛色的夜汇聚,最终消失在夜幕之中。招呼声、呵斥声、嬉笑声、狗吠声,满足的呻吟,失意的叹息……在这个不大又拥塞的寨子里便能传到每家每户——在沉寂了一天的寨子里显现出一番热闹来。远处近处的山连成一片墨色,在夜色下散发着噬人的气息,催促着尚未收工的人们归家的脚步。
进寨的山路上还能见到个负着满身山货农具,鞭子一下下实落抽打着牲口往回赶的汉子。待看到寨子里隐隐走动的朦胧身影,难免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想着屋里婆娘心疼的眼神和孩子满脸的期待,又慢慢放下脚步,缀着牲口悠悠朝寨里走去。
走进寨口大榕树的树荫下时,便被幽灵般突然闯入视线的身影吓了一大跳。
“谁!”
“呵呵!”这两声笑说不出的阴森干瘪,“是我。”
“哦,山河呀。”汉子长舒了口气,“这么晚了呢!吃过了?”
……
汉子想要寒暄几句,却得不到回应,正待要走,又像明白什么,回过头来问:“呃……你家娃儿还没回来丫?”
“啊,你见着他了?”
“是呢。”汉子被钟山河灼灼的目光盯着,感觉背上的寒毛都了竖起来。“早上的时候,在岔冲里见到……急急得赶,奔金线岭那方……隔得有些远,叫他也没应,不知道他听见没有……我还想今天不是该上课的么?俺夏至起得比我还早哩……别担心,你娃儿那么聪明,赶山比我这样的老庄稼都熟。以前不也经常去的么……说起来诚娃子和夏至还同岁呢,现在诚娃子都能当他们的老师了……那话怎么说来的?龙生龙凤生凤,恩,都快成精的人了……这么晚还没回来,怕是逮着大家伙了吧!”
汉子口中的大家伙,再大也就是山狸狍子之流了。在这片山不高水不深地不肥的中南山区,解放前是土匪横行,解放后又灾害连天饥荒连年,使得本就不丰富的物产更是稀稀疏疏,人们因此将目光更多瞄向山里。除了繁殖力和生命力都特别旺盛的野兔和山雉还在继续顽强挣扎求生存,再难见到其他动物的痕迹。据说曾经山里也有大虫山猫之类的,但是寨子里那些当年还年青的目击者们如今都已经是一只脚踏进棺材的年纪了。现在能偶尔看到只山猪都是可遇不可求,再想弄到手上……大家只是想想而已。
汉子絮絮叨叨不失热心,钟山河满脑子里却都是炎炎烈日下毒蛇伺机而动的画面。入夏后被蛇伤到的人已经不少,钟山河也不知道自家娃子对付毒蛇的手段如何。
尽管忧心忡忡,但是面对这种少见的关心和热情,钟山河还是挤出点笑意。
“恩。谢谢你了,老表。”
宝田寨是个侗寨。对这个存在数百上千年的族居地,资历辈份犹为严谨。钟山河作为一个丧偶的上门郎,便失去了在寨子里排资论辈的资格。无分辈份,同龄上下便照理称呼一声表兄弟。
汉子显然没意识到一向微笑满面却孤僻寡言的钟山河钟老师会说出这个十足陌生却略带熟悉的称呼,瞠目愕然。
“呃……”汉子默立了一阵,便有些为自己的反应感到尴尬:“那我先回了啊。”见钟山河点点头又将目光转到路口,身体依然紧绷,汉子摇摇头,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安慰:
“不用担心的,山河。兴许一会就回来啦。”
……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钟山河微驼的身影仍如雕塑般挺着。月亮初升却还被山头半遮着,凭着夜色散发的青光还能模模糊糊分辨出灰白的路面和路侧的黝黑。四下蛙声此起彼伏,风吹动树叶发出的轻响,仿佛便能让人从白日里烈日下的浮躁中沉静下来。钟山河却只感觉心头焦火越来越旺,身躯越发挺直绷紧。直到前方路上又有脚步声渐行渐近,在听出熟悉的步伐后,钟山河终于松了一口气,心头像三伏天里被浇了一洼清泉,甘之如饴,背却重新弯了下来。黑暗中渐渐现出一个瘦小的影子,敏捷干练,在看到树下的身影也是一惊,停了下来,旋即又认出那熟悉的身形。
“回了?家里洗洗吃饭吧。”仿佛所有的焦虑担忧全在听见脚步声后呼出的那口气中散了出来,钟山河开口说得毫无情绪,有如风轻云淡。
“恩。”
父子俩的冷淡神态如出一辙,然后一前一后朝离寨口最近的屋子走去。在钟山河点燃油灯倒好酒盛好饭,钟诚便也卸下了满身洗漱完坐在桌边。然后一人举杯一人端碗,默然默契……
“恩,重阳他爹今天被蛇咬到了,抬出山的时候面孔都是紫的,送医院也不知道救没救过来。你要注意点,特别是走夜路……”几杯酒下肚后,钟山河打破沉默。即使是关心,钟山河也要用这些他本就漠不关心的事情来体现。然后他怔怔的盯了会儿子,见着钟诚也是漠不关心的样子,便收了口。又倒了个满杯,却没立马饮尽,犹豫了片刻,叹了口气,道:“那个,以前也说过的,就要毕业了,还是先好好读书吧,山上那些事先放一放,或许你劳累这半年是白费呢。”
“恩?”听出父亲话中的意思,钟诚伸出去扒拉着盘子的手顿了顿,然后收了回来,又呆了半晌,犹豫问道:“确定要走了吗?”
“差不多了。明天再去县里跑一趟,等你毕业我们应该就要走了。”钟山河再饮一杯,目光依然清澈,语气却开始迷离,“在这里都快二十年了,也可以走了啊……时间真快!”
钟诚疑惑地看了看父亲,印象中从未见过父亲有过如此的失态,似乎是有点怀念又带点庆幸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钟诚感觉有些尴尬,飞快的扒拉干净碗里的米粒,顺手扯起衣裳擦擦满头汗水。然后侧头看着父亲掩饰般大口喝酒,想了想又像是解释般转移话题:“前些日子下了套……在金线岭……今天走了一圈,套了一只山鹳,腿都挣折了一只。路上遇到那只野雉,追了半天才栽头。铁夹子倒夹了几只田鼠……把以前挖的那些阱都填了,套也收了,然后顺便去玉田管了管田里的水……”
钟山河点点头。他不关心儿子赶山种地的手段,也不理会那只山鹳和野雉的命运,只是知道了儿子收回那些绳套铁夹子后,便晓得他终究还是听进了自己的话,多少有些欣慰。
“明天去县里,学校你看着点……课案在办公室里。主要是别让他们弄出什么乱子来……这次有些别的事,明天肯定回不来了。要是后天还没回的话,那就大后天……”
钟山河作为宝田寨小学唯一的老师,负责教导寨里大大小小的二十几个孩子。其实对于宝田寨的人们来说,上学只是为了在白天忙碌的时候自己的孩子能规规矩矩,不给自己添什么麻烦,也不让这些小崽子们惹出些什么乱子。一般等到毕业了,便能成为家里活计上的好帮手。如果不是政策上要求孩子必须达到小学毕业,从学生转为农民的时间只会更早。这些孩子们便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自己的前途出路,所以即使到了他们毕业的时候依然会有算不清楚一百以内加减乘除的情况。而对于这些,家长们不甚关心,孩子也无需理会。
尽管如此,钟山河依然尽职尽责履行着作为人民教师的义务。
“只是些孩子。虽然都已经这样了,但给孩子的孩子们留点希望也好。”
钟诚忘了何时何地曾听到钟山河这样感慨过。
但是钟诚一直认为这只是自己的老子实在是干不了别的事。除了教书,钟山河整日就是看那些装了好几箱子的旧书。钟诚没见过他上山下地,他也不认为父亲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体格即便上了山下了地能帮上什么忙。母亲遗留下来的一亩三分水稻田除去耕犁的时候要钟山河花点钱去请人,一直是自己打理,即使收割也是一点一点往家挪,顺便还能进山弄些山货改改口味。这样,即使收成因为照顾不周而比别家的少了不少,俩人也不至于指望钟山河那点微薄还时常欠发的工资而饿死。
钟山河偶尔也有出差的日子,但学校的课却不能因为钟山河的出差而停下。所以,钟山河外出的时候,一直是靠钟诚管束着学校里同龄的孩子。所幸钟诚在这群孩子里虽不怎么合群倒多少有点威严,到现在更能顺便客串一把钟山河的工作,这也让钟山河能安心出门。
……
寨子里的喧闹渐渐平静下来。对于没有电灯电视的寨子来说,耕种采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种数百上千年流传下来的习惯才是人们生存生活的保障。所以人们大都选择早早上床来消除一天的疲劳,再为明天的辛苦攒足力气。
晚饭里的对话如同往常在钟诚的沉默中结束。父子俩先后洗了洗,便各自休息。钟诚在床上翻滚了一阵,却毫无睡意,终于还是爬下床来,走出屋外。皎洁的月光照出一片银亮,黑夜的天空还是泛着蓝色。蛙声四起中还能清晰分辨出父亲粗重的呼吸。
鼻子还是不好呢。钟诚朝父亲房间的方向看了看,呼了口气,然后倚着墙蹲了下去,思绪如电……
钟诚的母亲早逝,记忆中的形象已经稀薄。虽然记事很早,但是对着一个消失了快十年的脸孔去回忆,钟诚感觉自己就像课本里那群怎么也捞不到月亮的猴子;而父亲呢……钟山河在宝田寨不受人待见,钟诚很清楚。况且纵然敢于一人单挑全寨大大小小的数十个孩子,也可以独自混迹深山彻夜不归,但是对父亲却一股有种发自内心的畏惧——这也是父子间交流不畅的原因。那是大约在3岁的时候,钟诚目睹了父亲的疯狂——嘶喊怒吼,砸碎一切可以砸的东西,歇斯底里的抗拒所有人。大概是钟山河忽略了钟诚的感官——一个两三岁的孩子能明白什么。于是钟山河在屋里歇斯底里,钟诚在屋外嚎啕大哭。这次让钟诚早熟的心理留下难以磨灭的恐惧。更让钟诚刻骨铭心的是人们制服钟山河癫狂时的暴力手段以及伴随的恶毒言语——让当时的小屁孩以为自己的父亲真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混蛋,巴巴的希望父亲就此死去……当钟山河清醒过来看到在恐惧和哭泣中已经不**形的钟诚,钟诚便再没有让父亲抱过……
父子俩其实都对这个寨子都没什么感情。钟诚从小便感受到了村民们对钟山河抱团的排斥,却不清楚这些排斥来自何处——或许是与那个钟诚素未谋面的早逝的爷爷有关——钟家老头子在宝田寨是个禁忌,但偶尔的只言片语里便能感受到山民们对他的恨意和畏惧;或许是因为钟山河这个外来户最终娶走了宝田寨当年最耀眼的那朵金花,让人们愤愤不平;或许是因为这么个虚伪瘦弱的家伙却拥有钟诚这样让全寨人都惊叹不已的儿子,让人羡慕。钟山河是知道些什么的,只是他从不对钟诚说起,钟诚也从不会去问。父子日常的交流从来都是言简意赅,能够用一句话说清绝不会多加一个字,所以今天父亲的失态让钟诚感到尴尬。钟山河好像与世无争,冷眼旁观着宝田寨里的人情冷暖,但那深深隐藏着的怨气,钟诚还是能从他偶尔自言自语般的冷嘲热讽中感受得到。钟诚一直猜测着父亲扎根在这种冷嘲热讽环境中的心态——“任他风吹雨打,我自巍然不动”,只是毫无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