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设部!
高车人和北唐人共同生下的后代,在北唐被灭国之后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歧视。
他们没有人愿意给他们工作,即便是小孩子,也没人愿意接纳他们。
为了填饱肚子,一部分人选择了落草为寇,走上犯罪道路。
而另一部分人,就在无奈之下加入了军队中,整日做着十分辛苦的劳作,来换取一些能够勉强果腹的食物。
乌木央的妹妹,被邻居拐走杀害。
母亲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终日郁郁寡欢,最后上吊自杀。
只剩下乌木央和父亲相依为命。
偶然间听到邻居谈话的乌木央,最终也没有鼓起勇气冲上去问个究竟。
他选择了把这件事藏在心中。
不过,他却找到了一把匕首。
父亲去公署之后,他就在家里磨着那把匕首。
即便那把匕首已经锋利到吹毛断发的程度,他却依旧没有停下来。
或许是他觉得不够锋利,也可能,是他觉得这样的锋利程度还远远不够。
日子一天天过去,耶律德光的先锋斥候已经抵达了县城附近。
再过两天,他们差不多就该到这边了。
可就在耶律德光即将进入县城的前一天夜里,乌木央的父亲没有从公署回来。
乌木央没有多想,毕竟自从耶律德光会来县城的传闻出现之后,父亲就会时不时的夜不归宿。
但第二天一早,却有一个意料之外的登门拜访。
这个人年纪比乌木央大了差不多五六岁,穿着一身很惹眼的皮甲,身边还跟着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
乌木央不知道他们前来此处的目的,他们推开自己家的大门,四处打量的时候,乌木央手里就紧紧攥着那把匕首不放。
他以为,这些人是他那天听到的谈话内容中,负责杀死他的人。
想到这批人有可能同样杀死了自己的妹妹,乌木央两只眼珠子一下就红了。
然而,还没等他有所行动,来人却主动报上了家门。
他说他叫兀里穷,是耶律将军手下的一个小军官。
昨天晚上,他的父亲自尽于公署大堂之上,直到今天耶律德光抵达之时,他们才发现他的尸体。
他身上留下了一封遗书,乞求耶律德光看在他为这座县城鞠躬尽瘁的份上,照顾好他的儿子。
耶律德光稍微打听了一番,便多多少少知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女儿惨死,妻子自尽。
他却什么都做不到。
他明知凶手的身份,但他却无能为力。
他没有做好一个父亲,也没有做好一个丈夫。
如果说有什么事情是支撑他活到现在的,或许就是乌木央了。
如果耶律德光不来,也许他会硬着头皮把乌木央拉车到大,等到他能够自立,再撒手人寰。
但耶律德光的到来,却让他有了其他的想法。
耶律德光本人在高车国内的名声很不错,他是皇后的弟弟,按汉人的话来说,他就是外戚。
一个外戚,手握重兵,大部分的情况,都是这个外戚会耀武扬威,欺压良善。
但耶律德光却是实实在在的为高车着想,为百姓着想。
他手下的士兵不取百姓分毫,即便在世人看来,无耻卑鄙肮脏下作的行为,只要对高车国有利,他就会义无反顾的去做。
北唐被趁虚而入灭了国,周边的国家声讨的对象全都是阴狠毒辣的耶律德光,却少有声讨高车汗王的。
这,便是耶律德光的做事风格。
所以乌木央父亲的死,对于耶律德光来说触动很大。
他明白,一定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但是他没想到,连无辜的孩子都会受到伤害。
后来耶律德光离开了,走的时候还带走了乌木央。
但是耶律德光治军森严,肯定不会给乌木央开后门。
年仅九岁的小孩子,就这样随着大军,干那些连二十九岁的汉子都觉得吃力的脏活累活。
其实,在乌木央离去之前,还发生过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事情。
得知父亲的死讯之后,乌木央沉默了一天。
最后在夜里,他拿起那把匕首,走出了家门。
可当他刚刚抵达邻居家门口时,却发现那个叫兀里穷的人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他告诉乌木央,他这么做没有任何的意义。
他父亲之所以会以自杀的方式求耶律德光给他一个容身之处,最根本的目的还是要保护他。
他知道,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那些人还是会伤害乌木央。
所以他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让乌木央离开这座人吃人的县城。
可若是乌木央选择动手的话,他父亲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乌木央年纪虽小,却比同龄的孩子成熟懂事的多。
他也知道父亲的目的,但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哭着问兀里穷,那他该怎么办。
兀里穷说真正的报复,不是用鲜血铸就的。
杀人复仇,只能获得一时的快感。而快感过后,就是无穷无尽的空虚。
如果你真的想报复他们,那就成为让他们仰望的存在,把他们踩在脚下,像是对待蝼蚁那般,随心所欲的掌控他们的生死,让他们在心惊胆战之中,度过余生。
这样才算是真正的报复。
显然,乌木央最后是选择了后者。
而在这之后,他在军中十二年,吃尽了苦头,受尽了磨难,有战事他一马当先,回到营中还要接受旁人的议论纷纷。
但支撑他的,还是兀里穷的那句话。
他要把过去所有伤害过他们的家的人,都变成自己的奴隶,让他们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可是,每到父亲忌日之时,乌木央又会想起父亲对自己的谆谆教诲。
你要坚强,善良……
姜怀仲一向信奉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谋略。
所以对于高车国内的事情,他甚至比一个土生土长的高车人还要关心。
一听说乌木央的母亲是北唐人,他就知道,眼前这个小子,在高车国内一定受到过不少的磨难。
想到此,他眼珠一转,觉得这小子或许能有些利用之处。
高车人尽做些伤害他的事情,倘若这样他都依旧对高车国有归属感的话,那姜怀仲也无话可说。
“小子,你有没有想过换个身份,重新开始呢?”
大部分汉人都认为姜怀仲正直,强大,但那些与他为敌的人却都说他残忍,手段狠辣。
造成这种割裂感的主要原因不是别的,恰恰就是因为姜怀仲对待敌我那十分明显的态度。
面对自己人的时候,姜怀仲谦逊,和善。
可当他面对敌人的时候,他恨不得把毕生所学的阴招、狠招全都一股脑甩到敌人的脸上去。
这正应了那句话,爱之者念其永生,恨之者欲其暴亡。
乌木央因为天然立场上与姜怀仲的对立,在他的眼里,姜怀仲自然就是那种手段狠辣,残酷无情的杀神。
可是他忽然这样问自己,乌木央自然是感到非常的疑惑。
“你……为什么要这么问?”
“在高车国里的日子,不好过吧?”姜怀仲上下打量着乌木央说道:“高车人非常瞧不起北唐人,可因为耶律德光的政策,他们也没法把这种歧视表达在明面上。
偏偏高车人与北唐人所生下的后代,在传统意义上来说那就是高车人,于是他们将这份不满与歧视一股脑的宣泄在了你们这种人的身上。
北唐被灭国至今已经有差不多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来,你肯定过的非常辛苦吧?”
乌木央很是感慨啊,这么多年来,第一个对自己说这种话的人,竟然是个汉人,这何尝不是一种巨大的讽刺呢?
不过他却没有回应,只是沉默着,看着面前的姜怀仲。
“但如果换一个身份的话,情况就大有不同了。
比如你可以去掉原本身份的影响,以另外一个光明磊落的身份继续活着。难道这样不好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
乌木央闷声道:“如果你有想说的话,你最好干脆说出来,不要用这种问话的方式来让我说出口。
你刚刚也说过,若是不想回答的问题,我不回答也没关系。”
“呵呵……”姜怀仲笑了。
乌木央这番话看上去是跟自己不对付,可若不是他心里确实也是这么想的,他又怎么会跟自己犟嘴呢?
如果换成是同为高车人的一员,他肯定会敞开心扉大说特说。
他跟自己呛声的唯一原因,就在于自己并不是高车人,不是他的同伴,恰恰相反,还是他的敌人。
“我想说的是……要不要跟我合作?”
“跟你合作?”
乌木央像是听到什么天方夜谭一样:“这怎么可能……”
“难道你就不想狠狠的报复回去?报复一下在你成长路上对你冷言冷语,冷嘲热讽的那些混蛋?”
“我……”
“你知道么?在皋月城里,驻守边关的可不单单只有汉人。
或许你应该知道这段历史,差不多七八十年前吧,你们高车国内有一整个部族抛弃了故乡,逃离到皋月城外乞求入关。
当时你们的汗王勃然大怒,要求我们这边立刻把人还回去。
可我们的皇帝却是派出使者,据理力争,最终把那些人保了下来。
感念于皇帝的恩德,那些人在皋月城附近获得了住处之后,从此就自愿将生命和热血奉献给边关的防卫事业。
我觉得,你可以像他们学习一下。”
“……”
这段历史,乌木央也有听说过。
那个部族在高车国内被骂为叛徒,以至于跟他们没什么血缘关系,只不过是凑巧同姓的人们都受到了非常大的偏见。
甚至有人因此丧命。
具体是因为什么事情,导致他们叛逃,乌木央倒是不清楚。
这里面的情况似乎很复杂,他至少听说过的就有六个版本。
真正的版本是哪一个,他也不清楚。
“所以,你想让我叛到你们大晋去?”
乌木央眯着眼睛说道。
“我们汉人的胸怀可是很博大的,我们接受异族人,也欢迎新朋友的到来,只要他的想法与我们的想法一致,我们就会像对待自己人那般对待他们。”
姜怀仲笑呵呵的说道:“那个部族的后人,其中有一个比较聪明的,自小就熟读兵法,如今在我麾下担任军师,军中地位也很高。
哦对了,他还娶了个汉女,俩人生的孩子,都快被其他的将士们宠上天了。”
“……”
没有歧视,没有偏见,这样的生活方式,的确是乌木央一直向往。
但是……
但是啊……
“我可以换一个身份,可其他那些跟我有着同样命运的人怎么办?”
没错,兀里穷的报复理念,支撑着乌木央度过了那段艰难的时光。
而父亲的教导,又让乌木央对这种报复理念有了全新的理解。
在高车国内,如果一个人有着非常了不起的功绩,甚至到了奖无可奖的地步,那么他们就有一个奖赏办法,叫做设部。
类似于中原王朝的封王,他们会允许这个人自己开辟一个属于自己的部落。
只不过,中原王朝的封异姓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大燕加大晋,一共将近五百年的岁月里,一共也就出了四个异姓王罢了。
而每一个异姓王几乎都是功绩卓著,彪权重柄,除了大晋立国之后封的秦王陈贤。
这些异姓王皇帝都是为了平衡考虑而不得不封的人,说白了这些人皇帝们封的是一点都不情愿。
但是高车国的这个设部政策就不一样了,毕竟高车国虽然如今也学着中原王朝的样子走入了封建帝制的初期阶段。
但归根结底,高车国依旧是一个部落制的国家。
当初建立高车国的时候,就是大大小小几十上百个部落被初代的高车酋长以武力降服统一而成的,这是他们的根基,根本就无法抹去。
所以,部落越多,对于高车王来说,反而倒是好事。
他可以拉拢一批部落,打压一批部落。
一方面将自己的直属部落以及亲属部落壮大,一方面还能削弱其他那些强大部落的规模。
而给予一些弱小部落帮助,则会让他们对自己感恩戴德。
更何况,一个人若是能达到设部的阶段,那这个人绝对就是他高车王的左膀右臂级人物。
让他自己从无到有建立一个部落,一方面既让他感激自己的大方,另一方面他又会被部落建成之时的种种事情所捆住。
即便是他有什么不轨之心,也会在那些琐事之中被消磨殆尽。
到头来,要么放弃,要么就变成一个跟其他部落首领没什么区别的人。
所以说,当初想出设部这个奖赏政策的人,那绝对是一肚子坏水的人物。既提高了那些想要成为部落首领的人的积极性,又把潜在的反叛消灭在无形之中,稳固了高车王的统治,这种损招,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想出来的。
那得是八辈祖宗的坟头都被人刨干净了,才能灵机一动想出这种主意来。
在两种看似相互矛盾的理念之下,乌木央找到了其中的平衡之处。
他要成为一个部落的首领,而这个部落,就是他想要为与他身处同样景况中的同胞们开辟的避风港。
吃着旁人不敢吃的苦,受着旁人不敢受的累。
乌木央从一个普普通通的杂役,一步步爬到如今的黑水将军,兀里穷心腹士兵的位置上,他的这个目标却从未改变过。
姜怀仲的提议虽好,可他却不能接受。
因为,在大晋,他可没有这样的权力。
姜怀仲闻言沉默了。
即便是他,此时也不得不对眼前这小子的远大理想感到一丝佩服。
“这么说,你倒是想利用一下高车国的设部奖励了?”
“嗯……”
“可是,要走到那一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
据我所知,近些年来,唯一一个达到了设部标准的人,就只有耶律德光一个人而已。
而且他还是吞并了一整个国家,才达到的这个标准。
如果是你的话,你又能做出什么事情,来让你达到这个标准呢?”
“我……”乌木央双眼有些茫然的道:“我不知道。”
不过很快,他的表情又坚定起来:“但我相信,只要我努力的话,总有一天我能够做到的……”
“想法是好想法,但做起来却困难重重啊。”
姜怀仲有些感慨的说道。
两人同一时间抬起头看着天上的同一轮月亮,半晌过后,姜怀仲才忽然间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门道:“哎呀!光想着策反你了,正经事到现在还没说呢!”
“……”
乌木央一阵无语,最后他无奈的道:“你想问什么就快问吧,巡逻的人马上就快到了。”
一番谈话过后,乌木央对姜怀仲的敌意也没那么重了。
说白了,乌木央本身对高车国也没什么认同感。
他在高车国失去的东西太多,得到的却又太少。他留在高车国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他的那个设部的梦想而已。
所以姜怀仲是敌是友,对他来说意义都不算大。
先前他以为自己会死,所以对姜怀仲的敌意很重。
可一番谈话下来,他发现姜怀仲也非是如传闻中那般可怖,所以现在他对姜怀仲的敌意消退,脑子里,也就没再想着逃跑的事情了。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兀里穷来九剑镇是要干什么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