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其名为蛊
秦王欲并六国,迁徙天下十二万豪族富户至咸阳。
巴氏既为江州望族,又世代守矿行商,自然也在征召之列。
一时间举族上下人心惶惶,巴氏的议堂亮了整夜的灯火,公子陵再出殿时,已然换了君长的冠服。
“父亲昨日骤发急病,传令退位了。”公子陵苍白的笑了笑,神色甚至有一丝悬石落地的解脱。
“阿显,吩咐人去收拾东西,我们要出远门。”
韩显神色悲戚:“公子不去知会墨先生一声吗,先生与秦王交好,说不定能免过此劫。”
“西迁入秦是为国事,先生与君王是为私交。你是知道先生的脾性的,若真是可以讨价还价的事情,她绝不会坐视不管。”
几个学者打扮的年轻人抱着书简鱼贯走过,途中看见巴陵停下来向他作揖。
巴陵微笑着向他们还礼,拉远视线,不远处的山谷间纵横交错的索道和天梯,半座长桥横亘其中,气势如龙。
“阿显,你说,那座栈桥真的会建成吗?”
“墨先生说会的,多少我们之前认为绝对做不成的事情,先生最终不都办成了。”
“是啊。墨先生是江州城的瑰宝,是我们的未来。我曾许诺,无论如何都会保护好先生和她的家人。”巴陵收回视线,眸光平静而温和:“我和父亲做了个交易。”
如今的江州是多么好啊。
会越来越好的。
为此,他要让他用余生换来的这个许诺发挥最大的效用。
“走吧,这个季节不错,正适合出游。”春风拂面而来,扬起巴陵鬓便碎发,他伸出手,掌中落了一片桃花:“告诉阿绣,若先生问起,栈桥修好之时,子陵便会归来。”
雨后初晴,红霞漫天,叶子栖扛着骨镖牵着皮绳在江州城里遛狗。
自迎辉堂开放后,学者往来,大黄和芒硝素不喜生人进家门,每日趴在花园的篱笆上流着口水恶狠狠的瞪着访客。
几次训导不成后,叶子栖最终还是把它们给圈了起来,每日里让专人带到城外让它们撒欢跑一会儿。
那个“专人”往往指的是叶子栖自己,因为韩论之养出来的狗格外有个性,除了少数几个极亲近的人之外谁都不让牵。
韩叔上了年岁,溜不动正值壮年的两条“恶犬”,这个光荣而伟大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叶子栖的身上。
残障人士叶子栖有时候也溜不动,就比如她现在正在跟小贩买肉,准备给大黄和芒硝改善伙食,刚把钱递过去,东西还没来得及拿,猝闻一阵欢快的犬吠,紧接着缚着皮绳的右臂上蓦地传来一股巨力,整个人猝不及防的跟着一道蹿了出去。
“吁!别跑!别叫!啊啊不好意思,大黄!芒硝!你们给我站住!吁——!!!”她残废的右手控不住缰绳,就这样尖叫着被拖着一路跑出了主街。
狂奔中叶子栖依稀听到远处传来哨音,两短一长有节律的重复着,她这才想起来吹哨可以命令,连忙蜷起小指放到唇边,颠簸之下咬了自己好几口也没能成功。
云中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长音,大黄与芒硝一下子刹住脚步。
叶子栖猝不及防,原地转了个圈十分狼狈的摔在狗上,被舔了一脸的泥。
她低喘着粗气拨开狗头,抬眼望见头顶的栈桥上,一道红影翩然。
叶子栖开怀大笑。
没有人比他更适合穿红色了。
日落月升,江潮退去。
叶子栖与韩陈并肩站在栈桥之上,仰看天空一轮悬月。
“关于阿三的事情,有几——”
“公子无咎的消息是从——”
两人同时开口,韩陈微微一笑:“宗主先说。”
“关于阿三的死亡,有几个细节,我想再向韩二先生求证。”
“宗主请讲。”
“我记得,当初勘察现场的时候,您曾说阿三拇指指甲内缘有着被磨损的痕迹,具体是哪只手。”
“是左手,左手拇指指甲内侧。指甲缝里,有铁锈和疑似来自所穿衣物的棉絮。”
“果然如此。那,阿三叙述遗言的具体情形,先生还记得清吗?”
“大致记得。”韩陈想了想:“当日我奉君长之命,去据点搜集宗主拷问阿三的证据。正赶上对方求见宗主,于是便跟着一起去了地牢。”
出乎韩陈的意料,被关在刑房里的少年并没有绝大多数囚犯的恐惧和狼狈。
他没有受伤,衣衫也还算整齐,被反剪着双手坐在囚栏边的干草堆上,坐姿挺拔,眼神坚定。
“我求见的是宗主。”
“宗主此刻在大宅接受问话,一时半刻怕是抽不开身。”
“你是何人?”
“在下韩陈韩述之,奉君长与少君之命来查看你是否受到虐待。”
“韩陈……我听说过你。”少年抬起眼:“你很出名。”
韩陈闻言皱了皱眉,似是想起什么不快的回忆。
“宗主何时能来?”
“大概还要很久。”
“很久……我不想再拖了……”少年闭目靠了一会儿,最终道:“我有话要说,可以把我解开吗?”
狱卒不为所动,韩论之朝他们点了点头。
“老一辈的人常念叨,人死的时候如果被束缚住了,下一辈子也不会解脱。”少年活动着手腕,笑着向韩陈道了声谢,露出两排白生生的牙齿:“我听说韩二先生是个聪明人,所以想请您给宗主带句话。”
“请讲。”
火炬的光在少年的脸上跳跃,阿三深吸了一口气:“我其实不愿意承认我。”
地牢里一时陷入沉默,韩陈正要追问,却见栅栏里的阿三猛地掐住自己的脖子呛咳起来,口鼻中不断涌出鲜血。
“所以,她最后说的那句,其实不是未尽之言,而是陈述句?”
“小臣认为,可以这样理解。”
“所以这句话其实是有意义的!”叶子栖惊呼出声:“好聪明的人!”
阿三是知道违背禁制会导致蛊毒发作的,她想了整整一夜,最终说出来的话,绝对不可能像字面上那么简单。
单一个“蛊”字,只能在未及时尸检的情况下阐明她的死因,并不足以到达违背禁制的程度,其中一定还有别的信息。
阿三是在试探,试探隐晦的言语是否可以逃过蛊毒的禁制。若实在难逃一死,只要叶子栖真如传闻中一般神通广大,那早晚会根据她留下的线索查到真相。
所以,她想表达的到底是什么呢?
叶子栖双拳紧握,在栈桥上反复踱着步子。
一定还有什么,一定还有我不知道的……
她深吸一口夜空中的冷气,放空大脑,口中反复的呢喃:
“蛊之为卦,元亨,利涉大川。先甲三日,后甲三日。”
“我其实不愿意承认我……”
“……利涉大川,先甲三日,后甲三日。”
“甲三日,三日……三!”
“我其实不愿意承认我……我其实,不愿意,承认我。”
“还有……左手、镜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二哥哥,我知道了!我就快要知道,藏在背后的人是谁了!”叶子栖几乎要跳起来,她回过头,用手抓着韩陈袖子,满眼星辉,如同孩子一般。
“那就恭喜二小姐了。”韩述之嫣然一笑,伸出手下意识的想摸一摸她的头,却又在半空中顿住,轻轻落到了一边。
“关于幕后之人,小臣其实也有一个猜测。”
叶子栖脱口而出:“是谁?”
“此人牵涉甚广,若无百分之百的把握和实证,绝不能说。”
叶子栖欲言又止,韩陈又道:“不过有一件事情,可以告知小姐。”
“公子无咎与吕家,通信甚密。”青年回忆起,神色凝重:“您之前所言那件小公子本不该知道的事情……是否关于传国玉玺。”
……
“现在可以确定,巴无咎的情报来源于吕家,只是不知道吕家身后还站着谁……总之,今天晚上我会把遗讯的最后关节破解出来,然后明天再去拜访吕鉴。”
“我知道,这次他一定会见我的。”
因为我白天在吕宅看到你了。
韩述之含笑拱手:“那小臣就在此预祝宗主得偿所愿。”
叶子栖屈膝还礼,两人转身分别。
走了两步,叶子栖忽然停下:“还有一事……”
韩述之回过头。
叶子栖低着头,神色中闪过一丝犹豫,她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问道:“阿三她,是左利手吗?”
“不是。”
叶子栖彻底松了一口气,弯下身摸了摸芒硝的头,牵着它走了回去。
不是他,我就知道。
绝对不会是他。
我其实不愿意承认我。
先甲三日,后甲三日。
夜雨笃笃地敲着窗棂,叶子栖提笔,将阿三的遗言拆分,按照她所留卦象的格式写在竹简上:
承不我
认愿其
我意实
蛊之为卦,艮上巽下。艮者,山;巽者,风。
象曰:山下有风,蛊。君子以振民育德。
错了。
卦象只是幌子,阿三给我留下的,本质上还是一段密码。
叶子栖捏了捏眉心,伸手把桌上那些关于易经的资料以及在韩叔那记的笔记全都卷好收起来。
重新开始。
山风为蛊,山自上而下。风……如今是冬日,风自西向东。
由此一来,可得四个字。
不、意、认、其。
这不成句子。
再想。
划痕是用左手留下的,但阿三本身是惯用右手的。
如此反常之行,只是为了提示书写的顺序吗?
叶子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左为右之镜,风……自东而西。
不、意、其、认。
这……
还有别的吗?
叶子栖提笔,照着卦象图的格式,在艮卦位置写了个山,又在巽卦的位置写了个风。
正常的阅读顺序为从右而左,若再次颠倒左右……为先风后山。
其、认、不、意。
……其人不意?
是这个吗?还是……又解错了?
叶子栖疲惫的瘫倒在身后的竹简堆里,空洞的视线落在半明的窗纸上。
她的大脑逐渐停止思考,思绪漫无目的的奔走,停留在了一个月色清透撩人的晚上。
“我有一件事情,要请求韩二先生,也只能请求韩二先生做。”
月光下,叶子栖紧紧拉着韩陈的袖子,僵硬无力的右手颤抖着向他打了一个手势:
保护韩谈。
韩陈一怔,停住想要抽身而去的动作。
见对方已无去意,叶子栖松开了韩陈的衣袖。
论之被人盯上了,有人想要离间我们。
我担心他们借围府之命困住我,好去暗杀他。
所以你明知有险,还是来了?
“无痕若死,绝不会无声无息。”
叛徒就在我身边,我谁都不放心。
一时间韩陈心头百感交集,却依旧声音平稳的接下了话:“都已经到了这般田地,宗主还在执迷不悟吗?”
你只托我这一件事吗?
叶子栖点点头:“我离开之前,已经让秦宫的人执令牌去了该去的地方。我们最好相信,过了这一夜,所有事情都会恢复原有的秩序。”
我只能做到这些了。
韩陈做了一个“你放心”的手势。
“宗主恕罪,小臣告辞。”
不知怎的,叶子栖忽然想起当初自己在蜃楼上说服东君帮自己刺杀东皇的场景来。
那时她在心中说:何须借用你们的力量呢,只要你们觉得我之所为与你们利害相关,自然就会倾尽一切的来帮我。
茫然间叶子栖忽然打了个寒战,猛地清醒过来。
即使明知是捷径,但叶子栖可以以巴清的名义发誓她从未动过利用韩陈去调查巴无咎的念头。
可摆在眼前的事实是,韩陈确实因为她之所言,对当下情况起了疑心。暗中调查巴无咎,从而被牵连进了这些连她自己都觉得危险的事件里。
这是利用吗?这是利用吧……
这个念头让叶子栖如卧冰炭。
她是否,在无意间,已经开始习惯于蛊惑人心了?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夜尽天明,东方泛起鱼肚白。
门外忽然吵嚷了起来,依稀听到有人喊什么“不好了韩家老晕倒了”,叶子栖一骨碌爬起来,推门走出去看情况。
吊楼下的院子里,仆从们乱作一团,叶子栖清了清嗓子,一声断喝止住院中的杂乱。
“都安静!”
她顿了顿:“韩叔怎么了?”
家仆们仰头看着她,所有人的表情都十分诡异。
叶子栖捏了捏眉心,在这寒冷的冬日清晨呼出一口白气:“出什么事了,慢慢说来。”
“禀、禀宗主……韩二先生……被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