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聂政刺傀
巴无咎缓步上堂,一边走一边说他昨天黄昏正巧看到韩述之行迹诡异的外出,心中生疑偷偷跟从,正好看见两人在栈桥私会。
他担心自己被五感过人的叶子栖发现,所以只是远远的跟着什么都没有听到。
两人分别后,他开始跟踪叶子栖,她同往常一样牵着白狗去城郊的南山扔了会儿骨镖,然后直接回到清乐居,一路上没有丝毫停留也没有遇到任何人。
“这样的证明,大哥可满意?”
“你昨夜为何要出去?”
“这就不关大哥的事情了吧。总之,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大哥您主观臆断所致的误会。”巴无咎走到叶子栖身边:“嫌疑解除,人,我就带走了。”
他说罢,伸手去牵叶子栖的胳膊,却被对方一把扼住咽喉。
巴无咎借力微微仰起头,以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宗主别急,我不是说过:我心一片赤诚,也许有一天,您会重新考虑与我的合作。”
“你——”叶子栖咬牙切齿。
你说谎。
你做伪证。
她昨天根本就没有去南山!
她是去了阿三的坟前。
“你只是想利用我,来解除你自己的嫌疑。”
“是又如何,”巴无咎微微一笑:“若大哥真查起见血封喉我也脱不了干系,我们像这样互相帮助有什么不好。”
“宗主,现在的情况对您十分不利,说话之前可要三思啊。”
“三思?”
我就是思量得太多了,才让你们这群卑鄙小人得意了这么多年。
叶子栖看着巴无咎那带着笑容的脸,压抑多年的悲愤一时间全部爆发出来。她一把推开巴无咎,仰头看着头顶盘旋的图腾,狂笑出声。
“好啊!好极了!真是好一个巴氏,好一个百年名门。十年前,你们就是在这里颠倒是非黑白,生生断送了他一辈子。现在又要故技重施,将他的死转变为党同伐异的工具吗!”
叶子栖受够了,她真的受够了。
她受够了他们的谎言,受够了他们自以为是的正义,以及他们以荣耀为借口的贪婪。
“巴山成立十七载,几任宗主鞠躬尽瘁,保巴地之安定谋巴人之福祉。桩桩件件之所为都是为了你们!可你们呢?你们抹黑公子陵的声名,逼着他去送死。你们贬低巴清的功绩,打压掠夺她留下来的一切!”
你们烂透了。
你们毁灭吧。
“我一直什么都做不到,所以我一直忍耐着。但是如今的我早就不必再忍了!”叶子栖大声咆哮,转身冲出大殿。
“战国有壮士名聂政,因杀人避仇携母亲与长姐隐居于齐。韩国大夫严仲子因政议直指,得罪相国韩傀被人追杀。”
“仲子听闻聂政声名,来到齐地与其相交,奉黄金百镒为其母祝寿,请聂政为其复流亡之仇。”
“聂政以其老母尚在无人奉养,推辞不受。仲子不以为忤,仍具宾主之礼以还。”
“过数年,聂政母逝,既葬除服后。聂政感念仲子赏识,孤身一人前去韩国报仇。”
“适逢韩国举行东孟之会,韩傀与哀候皆有出席。聂政仗剑直行,穿过重重守卫,于众目睽睽之下诛杀韩傀,最终寡不敌众,皮面决眼,剖肠自尽。”
叶子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想起这个故事,就如同她不知道自己此刻为何肆意横行在巴氏的大宅里而无人阻拦。
她手握无痕穿行在铜与铁铸就的高墙间,无数狰狞的凶兽嘶吼着在枯藤后窥伺,伸出泛着血光的牙齿和利爪,等待着时机一哄而上将她撕碎。
这些墙怎么这么高啊,这条路怎么走不到尽头啊。
为什么每次走到极处都是死角?
为什么,她看不到任何的希望。
叶子栖在高墙之中漫无目的的狂奔,用鲜血淋漓的双手去捶打挡在前面的墙壁。她想号啕大哭又想纵声狂笑,她想要不顾一切的逃离这里。
可是巴清已死,这世间再无人可以无条件的庇护她。
是啊,巴清和巴陵已经死了。
现在的巴山,只有她一个。
“聂政死后,韩人弃其尸于市,以千金悬赏他的真实身份。他的姐姐聂嫈听闻这件事,不顾阻拦,跨越万里来到韩国,果然认出了聂政。”
“聂嫈伏尸而哭,说:这确实是我的弟弟。”
“我的弟弟之所以舍弃志向将自己隐藏于市井之中,全因母亲健在,妾未嫁矣!如今老母离世,妾已嫁夫,他感念当初困顿之时严仲子对他的赏识,想要报还又能怎么办呢?”
“有节之士理应为知己而死,可我的弟弟因为妾身尚在的缘故,自残毁形以断绝可以牵连到我的线索。”
“聂嫈仰首向天,悲声高喊:”
叶子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向天空:
“我的兄弟是来自轵邑深井里的聂政。他的勇猛远超勇士孟贲与夏育,贤德与才能高过成荆。他是如此的伟大而贤明,妾身怎可因畏惧粉身碎骨,就明哲保身,永远的埋没了他(们)的声名啊!”
高墙坍塌,大宅的门豁然洞开,叶子栖走下台阶,见人群中韩陈皎然而立,如烟云出岫月上东山。
他伸出手,想要去抚摸叶子栖的头发,最终却落在了一边。
韩陈悲伤的笑了笑,在她耳边说。
“我心一片赤诚,也许有一天,您会重新考虑与我的合作。”戴面具的青年猛然回过神来,他仍然站立在巴氏的议堂中,左手紧紧攥着巴无咎的脖子。
“你——”面具后那双黑色的眼眸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无痕的手背青筋毕露,牙关咯咯作响。
少年微微踮起脚,苍白的脸因为窒息而泛红,他没有挣扎,反而笑得愈发灿烂。
“即便宗主行事清白,以如今之境况,想要脱困怕是得耽搁不少时间。纵是宗主拖得起,韩二先生,拖得起吗?”
少年狡黠的看着面具后那双布满红丝的眼睛,蛊惑道:“宗主智谋过人,定然知道怎样做于我们而言才是最有利的。”
青年怔了片刻,颓然闭眼。他深吸了一口气,恨恨的松开巴无咎的脖子,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你果然在跟踪我。”
“我再也不敢了。”巴无咎整了整衣领,喘息着爬起来相送:“宗主慢走,这里的事情,交给我就好。”
韩陈以死为代价,为叶子栖搭建了与吕鉴沟通的桥梁。
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尽可能在此事的影响未扩大的时候见到吕鉴。
她要挖到尽可能多的信息,她要尽可能的接近真相。
她要保持绝对的冷静和理性,她不能愤怒也不能悲伤。
她耽误不起。
她不能停下。
纵然是她的求助,致使韩陈被牵扯进这一切,她也要继续追查下去。
不然的话,将会有更大的动乱,将会有更多的人死去。
你没有错。
你不能停。
叶子栖。你没有错,你不能停。
你没有错你不能停,你没有错你不能停,你没有错你不能停你没有错……
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叶子栖,你他/妈/的把脑子给我转起来啊!!!
难道你要让他就这样毫无意义的死去吗!
叶子栖猛地挥拳砸在一边的墙壁上,枯藤上的倒刺勾破了她的衣袍,疼痛使她的神志短暂的恢复清明。
无痕的眼神重新聚焦,庭院中的樱树下,站着一个身着常服的年轻女子,眉眼间有着初为人妇的媚意。
叶子栖直愣愣的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机械地勾起嘴角:“恭喜嫂嫂得偿所愿。”
卓婉走上前来,伸手递上一方白帕:“叔叔,你的脸上沾了雨水。”
如此看来,叶子栖对于阿三遗言的解读并没有错。
其人不意。
幕后主使是个所有人都不会料到之人。
这与韩陈死之前说的话意外的相近。
韩陈说:此人牵涉甚广,若无百分之百的把握和实证,他绝对不会说。
是什么人,会让韩陈那样的智者都质疑自己的判断。
或许,此人位高权重,一旦出事足以撼动整个巴郡。
但韩陈从来都不是畏惧权势之人。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此人是他的至亲。
所以没有百分百的把握,连叶子栖他也不能告诉。
因为一旦误判,他们的家族将永远笼罩上猜忌和嫌隙,再回不去那种围炉饮酒促膝而谈的时光。
只因这一念之差,韩陈失了先机,永远的躺在了冰冷的泥地里。
还拉上了大黄。
对。
还有大黄。
叶子栖之所以把大黄给韩陈牵回去,就是怕他在路上遭遇不测。狗的听觉远比人灵敏,再加上它是护院犬警惕性极高,一旦察觉到心怀歹意之人必然会狂吠示警,以韩二的武功即便不敌也完全可以逃脱。
那么,为什么大黄没有提醒呢?
因为韩陈的判断是正确的。
幕后凶手是连大黄都不会提防的,是我们的至亲手足。
他,就在我身边。
“感谢世兄不计前嫌,百忙之中愿意抽空见我。”
无痕这次并没有等很久,他与吕鉴相对坐于茶桌前,隔门开敞只以绣屏避风,膝旁一盏红泥小炉静静燃着,抬眼望青山入怀,曲栏下一湾江水悠悠东去。
戴着面具的年轻男子以手支颐,嘴角含笑望着江对岸云雾笼罩的山峦,颇为遗憾的叹息道:“这江州哪里都好,就是不下雪。不然我与世兄倚栏听雪,观云如新绸,山如墨黛,岂不是更有雅兴。”
“听闻今天早些时候,城里发生了骚乱。贤弟刚从大宅问完话出来,就有闲心赏雪了?”
“死了一个奴婢而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无痕轻轻一笑,伸手接过侍女递上的茶盏:“这是年前最后一批新茶,商队特从岭南捎来的。别有一番风味,世兄且尝尝。”
吕鉴闻言,端起茶盏心不在焉的品了一口,附和道:“果然好茶。”
“如今想见世兄一面可真不容易,小弟在外面连着求告了四五日,您情愿在外面让小厮给我盖间房子,也不让我进来。”
“小弟十分好奇,究竟是什么,让您一夜之间改变了想法。”
吕鉴微微皱眉:“我似乎记得贤弟今日是来道歉的。”
“但我现在已经见到了世兄,这不正意味着,您已经消气了吗?”无痕微微一笑。
“世兄若真心想责难我,就不会同我一起喝茶。”无痕低头也抿了一口茶水,只是他嘴里发苦,也尝不出什么味道。
“世兄这番布置,无非是想告诉我您不着急。可若是真不着急,您完全可以让我再等上几天几个时辰。”他向着吕鉴一笑:“世兄,您是有话要问我。”
“吕宅纵火的事情,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我没必要做这种事。”
“实际上,我也从不曾下令,让我的人进入吕宅偷盗。”
“贤弟是在撇清关系吗?”
“不,我是在阐述一个我和世兄心里都清楚的事实。”
“说起来我还要感谢吕兄,若非您从欺骗在先,我也不至于明里暗里的查到这么多事情。”无痕将手肘拄在桌案上,吕鉴看到他微微眯起的眼睛上有一道细长的疤。
“世兄,吕家已被卷尽一场仅次于嫪毐之乱的危险中,现在回头,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
“哦?”吕鉴抬了抬眼:“这次不是动摇天下局势了?”
“想要撼动天下,单凭吕家可做不到。”金面具闲散的撑着下巴:“毕竟借来的力量,总归是要还的。”
吕鉴使了个眼色,茶室里伺候的人安静的退去。
“你究竟在暗示什么?”
无痕轻声一笑,再开口已然转了声线:“世兄从未考虑过跟我合作呢。”
“我想,是因为我只是个小女子,所以入不了您的眼?”
“我听闻你在小圣贤庄读过书。当知道何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更何况,你都快被逐出宗门了。”
“他们不敢的。”叶子栖起身,绕出屏风将手搭在栏杆上:“上次在议堂上,我已经同君长说得很清楚了。我再位高权重,只要还为巴氏族人,至少大多数时候都会按照巴氏的规矩行事。”
“世兄,我说的合作,并不是相对于巴氏而言。”她欣赏着楼外山景:“我是奉明旨回到巴山的,这就比旁的都要名正言顺。”
“巴氏的规矩可以牵制我,而我可以上达天听。您,可以坐收两头的好处,无需违背世伯的意思来干涉巴山的内政。”
“你想要什么?”
“我从不认为年少可以掩盖一个人的过错,但公子无咎太过年轻了。这个年纪的人很容易自视过高,以为自己才是那个唯一清醒正确,且有能力掌控一切的人。”
吕鉴不语,叶子栖重新坐回桌前,严肃的看着他的眼睛:“世兄,我在跟您要一个名字,只要您及时说出来,就不会再有人像今早那个奴婢一样死去。”
吕鉴的瞳孔蓦地放大,叶子栖将剩下的半盏凉茶灌入腹中:“现在,世兄有一点想告诉我了吗?”
“我们一般通过书信联络,我……从未见过他的脸。”吕鉴无意识的握紧拳头:“他说他叫……”
“却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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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章请君入瓮标题与102章重了,所以更名为129设彀藏阄
136害群之马更名为136变革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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