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隐卫少女
夜风萧萧,寒水击石,心远居伫立江畔,如同一块漆黑巨大的礁石,门前两盏纸灯幽幽的亮着,如同一双盯着江潮的眼。
韩论之信手拿出火折子,点亮提灯走上楼去。屋内的光线很暗,烛台宫灯都已熄灭,只有墙上挂着的那盏不易被碰到的油灯安静的亮着。
青年挑开重帘,走上前去,昏暗的内室里,老者正倚着床榻翻着一本竹简。
“师父,我回来了。”韩论之疑惑的往周围看了一圈:“我爹和姐夫呢?”
叫他们回去了。
老者用枯瘦的胳膊撑了撑身体,韩论之见状,连忙上前扶着他坐起来。
老了,不中用了。老者摆了摆手,双颊泛出两团红色光晕,显得整个人仿佛也精神了起来。
人之将死,阴阳格拒离绝,阴寒盛于内,阳气外浮于面,两颊颧红如经日晒,为戴阳证。病患看似甚至回复病情好转,实则胃气已绝,大限将至。
即为,回光返照。
这样的景象,他们两个都见得太多了。
医馆内安静的只有灯焰舔舐油碗的“滋滋”声,时间仿佛被静止了一般,连灯台上的火苗也不曾跳动一下,老者的剪影倒映在墙壁上,被岁月和病痛揉搓成枯瘦的、小小的一团。
眼盲了以后,什么书都看不了。也就栖丫头用刀笔写的这份医案还勉强能读一读了。
王临之佝偻起身体咳了两声,竹简掉落在手边,他向周边摸索了几圈,终是没有摸到。他收回手睁着发白的眼珠听了听,打着手势问:怎么只有你一个,子栖没来吗?
韩谈沉默片刻:“她……一会儿就到。”
也对,她现在成了宗主,有得事情要忙呢。
老者点点头,流露出一种失望的表情。片刻后他又重新板下脸,向弟子的方向招了招手。
韩论之倾身上前,老者摸索着抓住他的手指,按在自己手腕寸口上。
“师父……”
嘘。王临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在昏暗的灯光下比划道。
此为屋漏脉。王临之道。
按在自己腕上的手不住的颤抖,无边的黑暗中,他听到韩谈一声哽咽。
脉有七绝,触之,即知人将死。以前虽讲过,却一直没机会让你见识。
我的脉象在筋肉之间,如屋漏残滴,良久一至。脉搏极迟极慢,复起无力。此为屋漏之脉,乃胃气将绝之象。
若以后再遇到,要能认得出。
“师父,别说了……您别说了。”
温热的水滴在自己的手背上,平生素不假辞色的老者难得笑了笑,伸出手想去摸徒弟的头却没有摸到。他的胳膊渐渐感到无力,腕上恍若坠了千钧。
扣在他脉门的手指不知何时移开了,他那素来情绪内敛的徒弟紧紧的握着他的手,在这无边的黑暗和寂静里,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
王临之叹息一声,他忽然怀念起巴陵和巴清都在的时候,那时的江州城和清乐居充满人气儿。
久违的有家的感觉。
他闭上眼,发现自己站在枕江楼下的药圃里。
初春的土地松软,幼苗破土而出,伸展着翠绿细嫩的枝芽,满溢着万物初始的生机与活力。
篱笆外,三个刚学会走路的小不点正追着一个稍稍大些的男孩子跑,扎着双环的小姑娘在一旁紧张的看着,时不时对那个为首的大孩子喊一声“阿陈慢些”。
墨清和巴陵坐在廊下手谈,歇棋的时候,扬了扬手大喊:“绣儿,没事儿。让他们自个儿疯去,小孩子哪有不摔跤的。”
似是要响应墨清的话,看起来最为瘦小的那个女孩,噗咚一声跪倒在地。她被另一个女孩拉起来,抱着膝盖坐在地上,乌溜溜的眼睛转了一会儿,才感觉到疼,扁了扁嘴“嗷呜”一声哭出来。
墨清抚掌大笑,拉着捻子静思的巴陵一起探过头去看热闹。
韩显站在一边帮他晒药,一抬头见自己望着那边,问:
“先生,您刚刚是不是笑了。”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春日的温暖转瞬即逝,无边的寒冷浸透四肢百骸,王临之昏昏沉沉的睁开眼,眼前仍旧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唯有手背上传来的温热,是他与人间仅有的连接。
王临之艰难的动了动手指,守在一旁的年青医者即刻清醒,关切道:“师父,我在。”
几时了?
“快到子时了。”
子栖,大概不会来了。
韩论之心中大恸,不由得悲哭出声。
阿谈,不要怪她。
你们两个,以后还有很长的要走,要彼此相信相互扶持。
韩论之沉默不语,王临之轻轻叹了一口气。
人们都说,巴清教养了两个徒弟,两个都是文武双全才貌兼备。只是一个特别听话,一个特别不听话……
韩论之低声哽咽:“我也想大小姐了。”
不。王临之拍了拍他的手。
其实小二才是真正听话的那个。
张嘴,啊——
好,可以了。
王临之抽出竹板,示意病榻上的少女闭上嘴,转头对紫衣短发的妇人解释。
确实没有问题,你这下可以放心了。
“可是这都快半个月了,子栖她还是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平日里就那样发呆也不理人。我真的担心……”
她头上的伤我看过,摸上去并无瘀血,也不像是伤到深处的样子。
王临之眼见巴清忧愁之态,放下收拾药箱的手。
这样吧,你们先回避,我再去跟孩子聊聊,说不定能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巴清点头,带着周围人退了出去。王临之走回屏风后,身上扎满绷带的少女仍旧被摆放在窗边,眼神空洞的看着窗外。
老者敲了敲屏风的木架,少女没理。王临之叹息一声,走上前去,坐在她的床边。
你师父他们走了,可以说实话了。
疼吗?
少女垂着眼睛没有应答。
断骨续生的痛苦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哪怕被割了舌头的人也不至于一声都不出。
你如今这个样子,是真的说不了话,还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折磨你师父?
少女的空洞的眼神动了一下。
你以为你是在惩罚自己?你师父已经失去一个孩子了,你还要她每天提心吊胆的看着仅剩的另一个孩子废在这里,成日不人不鬼的活着吗?
王临之恨铁不成钢的看着颓废于床榻间的少女,摇了摇头,起身欲去。
我言止于此,至于是这样继续逃避下去,还是好好活出个人样来都随你。只是我要提醒你,哑巴装太久,可能就真的再也说不了话了。
王师傅!少女猛地伸出右手,抓住老者的袖子。王临之回过头去,看见少女脸色惨白,整个人都在发着抖。
我会给巴山带来灾难吗?
叶子栖惶恐而无助的仰着头。
如果三年后师姐还是没回来该怎么办?
如果到时候陛下来要人,我们交不出该怎么办?
我师父会怎么样?巴山会怎么样?
君王之心,我无法知晓。
但有一个办法可以避免你所担忧的事情。叶子栖满是希冀的抬起头,老者平静而严肃的看着她。
一件事情既然开始做了,不妨就将它做到极致。
叶子栖身躯一震,眼神渐渐清明。
你去成为那个比墨玉更好的选择。
叶子栖醒来时,夜漏刚敲过第三声,涟漪晕开的声音在寂静的黑暗中被无线拉长放大,终使之成为一种让人无法逃离的孤寂感。
手和脚在被子里发着汗,那感觉闷热潮湿又沉重。她不禁回想起那段被禁锢在石膏里的日子,周遭发生的一切都变得无关痛痒,唯有疼痛昼夜相伴,绵绵不休。
睡前酒带来的困意全然消退,叶子栖后怕的活动着手脚,伸手拨开粘在脸上的碎发翻身坐起,隔着纱帐能望见床前熏炉里燃得通红的炭。
微弱的红光中她伸出右手,用手腕带动中指在床单上僵硬但一笔一划的。
写字。
“二小姐在做什么?”
叶子栖停下手中动作,抬起眼,穿红衣的少年举着灯台站在门边。
他或许正准备睡下,只是在入眠前才想起要为自己守夜,于是匆匆跑上楼来看一眼。
韩陈披散着头发,衣襟也只是潦草的拢住,领口处不大平整,可以看见其下瘦白纤细的锁骨。
叶子栖的眼神并未在他身上多留,飞快的低下头摇了摇,搭在床榻内侧的右手悄悄扣过来,一点一点的收拢指间寒芒。
韩陈又问了一遍:“二小姐,你在做什么?”
叶子栖短暂的僵了一瞬,又一次摇头,韩陈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右手。
“给我!”
房间里短暂的黑了一瞬,灯芯上的余烬没有熄灭,焰火晃了晃重新亮起,韩陈双眉紧锁,少女的右手里,死死攥着一枚沾着干涸血迹的铍针。
铍针为灵枢九针之一,长四寸,形如双刃小剑,可切皮分肉,用于排脓疗痈。
虽不很常用,但以论之的仔细性子大概很快就会发现不见了。
韩陈一手擎灯,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叶子栖的腕子,火光照亮少女的脸,她的目光滚烫,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少年的心头没来由的涌起一阵不安,他不敢弄疼她,更不敢就此放手。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韩陈的语气从呵斥,到威胁,再到哄劝央求,不住的重复着那句:“把它给我。”
“快给我,二小姐,求你了,把它给我。”
她就知道瞒不住。
叶子栖仰头看着韩陈,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她唯一能活动的右手被对方禁锢着,喉头上下滚动着,艰难的发出了声音。
“二哥哥,松手吧。”太久没有开口说话,叶子栖的声音异常嘶哑。
“若我寻死,你已经来晚了。”
韩陈怔然:“你……”
“我知道哥哥为什么来。”少女的脸上挂着不属于她的沉静,她以前从来不思考的,她从来都张扬肆意为所欲为。
韩陈知道自己现在最该做的事情是夺走叶子栖手中锐器,可他却诡异的一动也动不了。
他就是想听。他想听她说什么,他一直以来最不放心的,最为费心教导的,最为珍重的人,此刻要说什么。
“今日绣姐姐来同我说,君长派人同师父提亲,要我成年后嫁给巴无羁,做妾。”
“师父这么多年头一次发火,直接拎着桌子把人打了出去。”
“君长大概是料定我这辈子废了,会低头认命,只要越过师父让我松了口,接下来的一切都会很好办。”黑暗中叶子栖抬起头,直视着韩陈的眼睛:“所以今日非年非节,哥哥却能得恩赦回来,还为我守夜。”
“是。”韩陈答:“只是我……”
“我不是存心想让哥哥难做,但我师父万不能受这种屈辱。”少女这样说着,一转手腕,指间铍刀灵活旋转,点点寒芒在暗夜中划出流畅的弧线,恍若流光一般。
韩陈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几乎要冻住,不顾冒犯冲上床榻,死死压住她的右臂。
他的身下传来一声轻笑;“二哥哥,我说了不会寻死的。”
韩陈喘着气爬起来,少女不知何时掀开了身体右侧的床褥,床板上是满密集而细碎的刀痕,密密麻麻的线条从扭曲到齐整,在杂乱无序中逐渐拼凑成勉强看得过去的字迹。
借着摇动灯火,韩陈看清了叶子栖的右手,她的手指手腕和手臂上也布满了密集而细碎的刀痕。有的结了痂,有的冒着血,有些指节的位置甚至有磨出的水泡。
“……你为什么……”
“二哥哥,你说,如果一个断了双腿的人重新站起来,用从没用过的手写字练武,一步一步的爬到咸阳去,这是不是一个感人肺腑的好故事?”
韩陈皱了皱眉。
“若君王知道我不惜做到这步也要追随于他,会不会更喜欢我?”
“他会选择我吧。”少女笑容灿烂:“不,他只能选我吧。”
“毕竟师姐现在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
韩陈的表情逐渐凝固,叶子栖的双眸中仿佛承载着月亮。
“这可比直接被选上有意思多了,我就知道让她走果然没错。”叶子栖看着韩陈笑:“二哥哥,我不会放弃的。等我能下地了就去练武,练不了武的时候我就读书,我会把以前没看的那些书全都背下来,我会把以前偷懒不学的那些都学会。”
“如果做不到,我就嫁给巴无羁,新婚洞房的时候直接杀了他。”
韩陈沉默的听着,良久叹息一声:“你不是这样想的。”
“我就是这样想的。”叶子栖说:“我从小到大都是要什么有什么,若是我得不到想要的,大家就谁也别想好。”
少女灿烂的笑着,神情却冰冷而决绝,韩陈心头一片悲凉,最终只余一声叹息。
“这些年我都白教你了。”
你终究也成了……那种人。
叶子栖抬头看着天花板,听韩陈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叶子栖,你做得很好。
韩陈是最聪明的,你能骗过他,就能骗过所有人。
你就照着这样,一直说下去,做下去。
你可以做好的。
叶子栖在心里想。
她一定可以做好的。
她决定性要做的事,从来就没有做不成的。
就像骨头刚断的那段日子,什么药都止不了疼,她每天想死上几万次。
可一想到巴清听见会难过,她就是能做到连一声都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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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cp增加了。
我隐隐觉得,无论陛下当初选谁,只要没出墨玉出走这档子事儿
可能三师公就真的没机会了
韩陈真的就是,第一美强惨。创造他的目的就是用来诱发见证的叶子栖蜕变。
然而写着写着就觉得他们俩……我也可以√
果然人物都是有自己的灵魂的。
顺便,这几天我把之前说的那个关于嬴政的车开完了。
准备试试发在晋江上,但我觉得够呛能过审。
先试试看,安利一波我自己√
最后,近来学业繁忙,并且下学期开始入院进行一轮实习,前程未定,暂改为周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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