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8 章 番外四

上阳·新雪

初冬的第一场雪落下,覆在枝头树梢，融进清寒水波。

鞋履踩过落雪的泥地，一小截树枝应声而断,晏平生和谢微之一身白衣,被风扬起宽大袍袖。

水池边，云龟探出头，晏平生瞧着它背上云纹,忍不住笑了笑：“又是你啊。”

这不就是之前那只送他们来往上阳的未成年云龟吗,却是有缘。

云龟却未曾认出他来，两只黑豆眼转着,目光轮番落在晏平生与谢微之脸上,一副为美色所迷的傻样。

晏平生俯身敲了敲它的龟壳：“回神了。”

云龟动了动爪子,带着几分羞涩扭捏道：“客人,乘龟么？”

“可有什么折扣？”晏平生挑眉,故意问道，唇边含着浅淡笑意。

云龟的小眼神立时转变为警惕：“十枚下品灵石，概不议价！”

一旁的谢微之抱着手笑了起来。

不用问晏平生也知道，她定是想起了当日来上阳之时，化名萧故的晏平生与云龟讨价还价的事。

没想到短短一年间,竟然就经历了那么多事。

对上谢微之的眼,晏平生负手，一派潇洒姿态：“今日景色正好,便不要浪费时间在讨价还价上才好。”

说罢，他拿出一枚上品灵石与云龟，云龟的双眼立时亮起来,收了灵石,殷勤道：“二位贵客请——”

水波在身旁漾开,细雪落下，静默无声。

谢微之抬手接住一片碎雪，她仰头，对着灰白色的天空露出一个浅笑。

她前半生在天命摆弄下挣扎奔忙，如今，终于可以随心而行，驻足欣赏生命中一切美好之物。

“今日上阳，比起咱们上回来，却是冷清了些。”晏平生看着湖上乘着云龟来往的修士，人数虽不算少，到底比不得往日络绎不绝的热闹。

“客人从前来过我上阳？”云龟听他这样说，搭话道。

“来过一次，还在上阳，住过一段时日。”晏平生答，说到这里，他便又想起，上阳的莲子实在别有风味，可惜如今已是初冬，却是难得再在这湖中寻到莲子了。

“那定是文圣大人和子书大师兄还在之时，如今子书大师兄闭关，文圣大人带着我云龟一族老祖宗远游，便有那等趋炎附势之人，将我上阳小看了去。”云龟愤愤地用爪子拨了拨水，今年报考上阳的修士，比起往年，明显少了许多。

不过瞬间，它的语气又振奋起来：“不管世人作何想，我上阳，永远都是上阳，就算一时没有了文圣大人和子书大师兄，也还要湛晨师兄，有千万上阳弟子。”

谢微之与晏平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笑，她轻声道：“上阳，的确是个好地方。”

不问修为，不问出身，为天下符修，开辟一处桃源之地。

云龟为她这句话欢喜地拍了拍水：“你也这样觉得啊！”

楼阁渐近，水上竹桥相连，身着玄衣的上阳弟子在其间来往，与身边同伴轻声议论着什么。

上阳书院，到了。

*

上阳·烂柯

错眼瞧见谢微之和晏平生时，湛晨正带着几名师弟师妹匆匆穿过演武场，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太累了，因而产生出幻觉。

定了定神，他才确定，演武场边，站的的确就是谢微之和晏平生。

这二人的姿容，无论在何处，都实在惹眼得紧。

脑中一瞬间转过许多念头，本就因为近日忙碌不得喘息而茫然的大脑似乎越发混沌起来，最后，湛晨只是向着两人的方向，远远俯身一礼，便带着人继续向前走去。

谢微之和晏平生向他点点头，算是回礼。

看着湛晨匆忙的背影，谢微之不由感叹一句：“他好像，稳重了许多。”

她还记得当日那个拦在还未恢复修为的自己身前，一心崇拜着子书重明的冲动少年。他在谢微之面前数着子书重明的种种好处，少年眼里满是挚诚，天真得谢微之忍不住为之莞尔。

而现在湛晨，却是沉稳自持，支撑起整个上阳。他天赋虽出众，但毕竟年少，修为自然比不得一些上阳旧人，这大师兄，当得并不容易。

好在他还是坚持了下来。

磨难的确会叫人飞速成长。

谢微之也知道，当日晏平生为天道所不容，上阳却由湛晨下令，门下弟子不可参与其中。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谢微之都记下了这份人情。

并不打算同湛晨叙旧，谢微之同晏平生信步向前走去：“去寻芳苑看看如何？”

他们在那儿，也算住了一段不短的时日。

“好。”对于谢微之的话，晏平生鲜少有说不好的时候。

正值初冬，寻芳苑中枝叶凋零，并无什么值得称道的景致，装过龙纹鲤的水缸空空如也。墙角生了一点青苔，枯黄叶片落在泥中，寻芳苑此时并未住进来客，不免显出几分清冷。

谢微之指着屋顶，回头对晏平生道：“你可还记得，我们来上阳的当晚，便是在那里喝的酒。”

那也是谢微之第一次吃晏平生亲手做的菜。

谢微之遇见过很多人，晏平生却与他们都不同。

晏平生走到她身边：“我当时还想，这小姑娘是如何得罪了天道，不过筑基，就要降下九九天劫。”

谢微之也想起，她一开始厚着脸皮跟随晏平生来上阳，就是为了借他避过结丹时的雷劫。

却不想，所谓天命之子，原来是域外荒魂。

是谢微之亲口承诺过的，要带他来人间的域外荒魂。

就算他们忘了虚空之中的记忆，也注定会相识，相知。

“我这辈子，运气的确不大好。”谢微之冲他偏了偏头，“不过没关系，我遇见了你。”

晏平生曾经对谢微之说，他这一生，最大的幸运就是遇见她，可于谢微之，又何尝不是如此。

遇见彼此，是他们此生最大的幸运。

寻芳苑外，竹林之中，晏平生看着石桌，笑道：“难得来此，不如你我再手谈一局？”

谢微之拂衣坐下：“也好。”

不过这一回，要记得画下阵纹，免叫路过此处的上阳弟子再被引入烂柯之境，心境受损。

“这一局，便由你执黑。”谢微之敲敲棋子，弯着眉眼道。

*

上阳·眠山

“我输了。”谢微之扔下手中那枚白子，面上并不见什么颓丧之色，笼罩在两人身周的烂柯之境随之消散。

两人棋力不分伯仲，晏平生占了先手的优势，此局便赢了半子。

晏平生笑问：“可要再来一局？”

谢微之懒洋洋地伸展手脚：“不，我饿了。”

化神修士早已辟谷，如何会饿？晏平生却没有揭穿这一点，只道：“那你可有什么想吃的？”

“当日来上阳的那一餐，就不错。”谢微之托着脸，漫不经心道。

她随手打了个响指，收起身周阵纹，抬眼，却对上湛晨复杂难言的目光。

湛晨终于忙完今日俗务，头昏脑涨间，孤身行来，只想寻个无人之处喘口气。

上阳大师兄，实在不是那么好当的。

往日湛晨做什么都不必顾忌，因为他身后有子书重明，只要有子书重明在，湛晨就不必考虑太多，只管凭自己心意行事。

可如今，他身后，再也没有了依仗。

湛晨必须靠自己，替子书重明撑起上阳。

大师兄，我好累啊。

他心里无数次浮起类似的念头。

可湛晨不能在书院任何一名弟子面前露出疲态，因为他是大师兄，上阳大师兄，应该是无所不能的。

他只能将所有的消极情绪独自咽下，沉默向前。

信步走来，最后到了寻芳苑，感知到烂柯之境的湛晨不由停住脚步，讶然望向那被阵纹笼罩的方寸之地。

他曾在这里，见过一次烂柯之境，那对姓萧的兄妹，实在是修真界难得一见的天才。

只是当谢微之弹指收起阵纹，目光相撞，电光石火之间，结合种种蛛丝马迹，湛晨便明白了始末。

他从来不傻，否则，子书重明也不会放心将上阳交到他手中。

谢微之，便是当日的萧枚，而晏平生——湛晨想，这天下，应该还不是谁都能引动烂柯之境。

同样的地方，大约，也是同样的人。

“原来我与两位尊者，也能称一句旧识。”湛晨笑了笑，云淡风轻。

他与从前，的确是大不相同了。

换了从前，湛晨应当会立刻冲上前质问谢微之与晏平生了。

这算不算件好事？

谁也不知道。

湛晨忽又想起当日他和谢微之一番对话，心中思绪万千，最后他摇头笑道：“二位难得来此，当日湛晨蹭过你们一顿饭，今夜，便由我做东可好？”

谢微之与晏平生对视一眼，点头道：“那便叨扰了。”

过往种种，便在一笑之中，尽数泯然。

那一晚，湛晨难得喝了许多酒，他已经很久没有碰过酒了。

在谢微之和晏平生面前，湛晨无须再撑出上阳大师兄的姿态，三个人就着月色，长醉一场。

所有人，都要向前走。

谢微之和晏平生御剑离开上阳时，自眠山居上空过。

眠山居外枫红似火，那是子书重明亲手种下的，为的，就是叫自己记住，当年小苍山上，被他血屠符害死的谢微之。

在那片枫红之中，和小苍山众多生灵，一同陨灭的谢微之。

许多年来，他便是这样，一遍又一遍用当初凌迟自己。

可是谢微之和清风的故事，早就终结在了小苍山上，和那一夕化作飞灰的枫林一起，无论子书重明种下多少枫树，也再不可能找回当初。

桃夭站在花圃外，抬手掐诀，为这一片奇花异草布下雨露。

下一刻，她若有所思地抬头，看见天边两道遁光。

桃夭怔然一瞬，而后俯身盈盈一礼。

谢微之收回目光，轻轻叹了口气。

走入眠山居中，桃夭推开紧闭的窗扉，让日光洒进房中，她从窗内望去，笑意清浅。

湛晨醒来之时，还微微感到些宿醉的疲惫，他坐起身，已经全然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房中了。

“却是忘形了。”他喃喃道。

许是难得有这样发泄的机会，一时忘形，竟醉得人事不知。

“大师兄！大师兄！”有弟子拍着他房门，急急唤道。

湛晨皱眉：“怎么了？”

他起身，打来房门。

那弟子匆忙赶来，此时上气不接下气道：“大师兄…藏书楼…藏书楼…”

难道是藏书楼出事了？！湛晨心下一沉，藏书楼中千万符篆，乃是上阳书院立身之本！

他拂袖，消失在原地。

上阳藏书楼外，此刻甚是热闹，许多弟子围在此处，交头接耳，不知在议论什么。

数名执法弟子把守在外，不叫人出入。

见湛晨赶来，众弟子纷纷向两旁退去：“大师兄——”

湛晨快步走到执法弟子面前，沉声问：“怎么回事？”

执法弟子侧身，打开房门，陪同他一道走入：“大师兄，今日一早，看守藏书楼的弟子发现，楼中，莫名多了数千符文！”

上阳藏书楼的符篆，俱是用灵力书写在空中，供人观想揣摩。

湛晨抬眼望去，只见原本空白的一间石室，已经写满各色不同符文，灵光熠熠。这些符文，都与原在上阳藏书楼中符文不同。

“我等不敢轻举妄动，这才封了藏书楼，等大师兄前来示下。”

湛晨心内也甚是震惊，他抬步向石室内走去，无数符文环绕在身周，石壁上，缓缓显出两行字。

‘七千符文，拜谢上阳。’

这七千符文，赠上阳，也赠，天下符修。

“是他们啊…”湛晨低语道。

跟在他身后的执法弟子听得云里雾里：“大师兄？”

“不必担心。”湛晨对他道，“这是，大师兄的故人所赠。”

湛晨口中的大师兄，只有一个子书重明。

执法弟子讷讷不语，是…大师兄啊…

深沉夜色中，谢微之与晏平生借着酒意，挥手在这藏书楼中写下七千符文。

“这七千符文，赠上阳，也赠——天下符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