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番外五
聆音·万籁
今日正事是聆音楼外坊开放之时,此乃聆音楼立派之时便有的旧例,每月月末,天下修士,都可入聆音楼外坊赏乐。
音修之曲,往往能助人清心凝神,若是曲调合宜,或许还能帮修士突破境界,是以每到月末,聆音楼都会有诸多修士来往。
谢微之和晏平生混在其中,并不显突兀。
亭台楼阁相连,站在廊桥另一端,谢微之隔空指了指,对晏平生道:“那处好像就是乐室。”
聆音楼乐室中,陈列许多供外来修士观赏试用的乐器,上一次谢微之与晏平生来聆音楼参加婚宴,便是在此奏了一曲,引动万籁和鸣。
晏平生顺着她的手看过去,目光略带几分怀念:“去看看如何?”
他们这也算故地重游了。
谢微之点头,两人便穿过廊桥,向乐室走去。
从门外望去,乐室中正有二三修士鼓乐而歌,一片热闹景象,两人驻足旁观片刻,便又继续向前走去。
聆音楼有一处桃林,虽比不得太衍宗日月同升那般绵延不绝,却也是落英缤纷,一片烂漫之景。
谢微之抬头看着这盛景,转头对晏平生道:“我想吃桃花糕——”
当日来聆音楼时,晏平生便为她做了桃花糕,却是许久没有吃过了。
“好。”晏平生语气纵容,“便摘几枝桃花,去做桃花糕。”
谢微之坐在树上,理所当然地瞧晏平生忙碌,她随手摘了一片桃叶,放在唇边,吹起欢快的小调。
这一次却与上一回,在剑宗后山之时,心境全然不同了。
她低头瞧着晏平生,眉眼弯了弯。
泠泠琴音自高处传来,和着谢微之的曲调,和谐圆融。
晏平生抬头望去,高台上,闻清觞宽袍大袖,三千白发在风中飘扬,他抚动琴弦,铮铮琴音从手下流泻。
谢微之垂眸,未曾停下口中曲调。
晏平生抱着桃枝,倚在树下,唇边带着浅笑,他唱:“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兮愁苦?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
晏平生的声音微有些低沉,乐声盘旋而上,响遏行云。
谢微之放下桃叶,轻声与晏平生哼道:“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注一)
她低头,对上晏平生的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最后一道琴音落下,闻清觞抱琴起身,衣袍在风中翻卷。
他自高而下投下目光,俯身遥遥一礼。
晏平生直起身,与他回礼。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闻清觞的衣袂消失在高台,谢微之坐在桃树上,心头浮起浅淡怅然。
‘我叫…燕麟。’
‘谢微之——’
‘一个没入乐坊的琴师,还有什么前程。’
‘我师父为我断命,说我这一生,轻若飘蓬,微之渺之。故名,微之。’
如果燕麟不是闻清觞的分魂,那他便奏不出能令谢微之驻足的琴音。也因为他是闻清觞的分魂,他便没有所谓来世。
他和谢微之,注定有缘无分。
“微之。”晏平生唤道。
谢微之回过神,落入他的笑眼,她便也笑起来:“平生,我要跳下来了。”
晏平生并未露出意外,他只是笑着张开手。
在一片烂漫桃花中,谢微之跳下树枝,恰好落入晏平生怀抱。
“我接住你了。”晏平生在她耳边轻声道。
谢微之低低嗯了一声。
这一次,已经有人会接住她。
夜色中,谢微之俯身将一卷琴谱放在闻清觞静室外。她回头,对晏平生笑道:“我们走吧。”
再见,闻清觞。
摘星·命轨
摘星阁中,门窗紧闭,房中昏暗不明,苏嫣然坐在铜镜前,盯着镜中自己娇美的容颜,神经质地用木梳顺下长发。
釉烟推门而入,些微天光透入房中,苏嫣然机械地转过头,见是她,重重放下木梳,上前捏住她的肩膀:“你为什么来得这样晚?!”
“师姐…”釉烟忍着疼,从储物袋中取出丹药,“这时我此番历练换来的丹药,或许能叫你的伤好受些…”
苏嫣然松开手,迫不及待地夺过她手中丹药服下,经脉中的刺痛终于得以缓解。
聆音楼婚宴之后,她便对摘星阁主失去了所有利用价值,摘星阁主自然也不可能花费巨大代价去修复她被闻清觞震碎的经脉。
“总有一日,我要叫他们都付出代价,闻清觞和谢微之,他们都该死!”苏嫣然咬牙道。
釉烟望着她癫狂的神情,心下晦涩难当:“…师姐,你还不知错么?”
“我有什么错?!”苏嫣然恶狠狠地看向她,“是闻清觞悔婚,是他震碎我的经脉,而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叫谢微之的贱人!”
“我有什么错?!我只是要守住属于我的东西,错的,分明是他们!”
到了现在,苏嫣然仍然将一切过错,都归咎于他人。
“师姐,是你暗害谢尊者在先!”釉烟看着苏嫣然,有些无力,甚至她自己,也成为了帮凶。
这些年,釉烟每每想起此事,都觉良心难安。
苏嫣然瞪着釉烟,一巴掌扇在她脸上:“你以为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也敢指责我,别忘了,当日将谢微之带来的,正是你!”
釉烟被她打得偏了头,白皙脸颊上立刻红肿一片。
“是。”釉烟沉声道,“所以我知错了,师姐,你呢?”
苏嫣然咬牙,恨恨看向她,她原不过是自己身边一条狗,如今,也敢这般质问她了!
只从她神情,釉烟便知道,苏嫣然根本没有丝毫悔意,她心中不免泛起些微失望。
“师姐,初入摘星阁,我天赋资质寻常,多亏你庇护,才能在摘星阁立足,此恩,釉烟铭记在心。”
“哪怕你只是把我当一条狗,当一把刀,釉烟,都感激你。”釉烟看着苏嫣然,面上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摘星阁实在不是什么世外桃源,门下弟子,逃不过的就是一个争字。在这里,弱者,便活该被踩在脚下。
釉烟曾经,挨过苏嫣然不少巴掌,也的确蒙她庇佑。
“如今我落难,你便想弃我而去?”苏嫣然冷笑道,“果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师姐怎么说都好。”釉烟已经全然平静下来,脸上红肿异常醒目。
她从储物袋中掏出一个药瓶放在桌上:“这是我修行这些年来,积攒下所有灵物换来的丹药,虽不足以让师姐伤势痊愈,大约,也能叫你恢复一二。”
“以后,我不会再来。”
她转身,向门外走去。
“你站住!”苏嫣然在她身后厉声道,嗓音尖利。
釉烟却再也没有回头。
苏嫣然尖叫一声,恼怒地将桌上茶具尽数扫落,瓷器落地,发出声声脆响。
十万大山·胡不归
天色正好,全身雪白,唯有眉心有一缕红的大狐狸慵懒躺在树下,阳光洒落在他皮毛上,狐狸微阖着着双眼,身后九条狐尾时不时摆动一二。
五六只毛色雪白,腿短脸圆的小团子前后追赶着从苍翠草地上奔过,憨态可掬。
这些正是九尾天狐一族的幼崽。
几只小狐狸停在大狐狸身前,见他双目紧闭,彼此对视一眼,齐齐迈动小短腿,向他身上攀去。
微风拂过,大狐狸似乎毫无所觉,任凭小团子们在他身上作乱。
比起年岁甚小的天狐幼崽,大狐狸的身形堪称庞大,最先爬上他背部的小狐狸欢快地在雪白皮毛中打了滚儿,又立起身憨憨叫了两声。
有只小狐狸的动作比起同伴要笨拙许多,爪子一滑就要摔落下去,闭着双目的大狐狸狐尾一甩,卷着小狐狸落在自己背上。
小狐狸陷在雪白之中,尚且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有同伴凑上前拱了拱他,他便傻乎乎地笑起来。
四周静谧安然,一阵风拂过,大狐狸忽地睁开双目,兽瞳冰冷戒备地看向空中,狐尾挡住几只天狐幼崽。
“小晏,你这敛气屏息的功夫可是退步了,如此轻易,就叫人发现形迹。”
“微之,说不准,是你漏了气息。”一道清朗男声低笑着调侃道。
两道身影出现在九韶面前,晏平生轻笑着偏头看向谢微之,两人站在一处,正是一对璧人。
九韶的目光落在谢微之身上,略有些出神,身体却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二位来我十万大山,有何贵干。”九韶收回目光,冷淡问道。
作为十万大山之主,他这样问,理所当然。
“妖君在这十万大山中,却是过得颇为清闲。”晏平生看着九韶背上几只睁着眼睛偷偷瞄自己和谢微之的狐狸幼崽,含笑道。
他弹指,灵光化作一只五彩蝴蝶,扑扇到几只小狐狸面前,引得他们抬起毛茸茸的小爪子,全神贯注扑上前。
蝴蝶灵活地穿梭在几只小雪团子之间,最后落在一只小狐狸黑黝黝的鼻尖,他们停下动作,拥上前一齐看着这只驻足的蝴蝶。
片刻之间,那蝴蝶化作灵光消散,小狐狸们望着彼此,一脸茫然,甚是可爱。
堂堂妖君,却是干起了带孩子的活儿。
谢微之不由又想起了当日她在十万大山中遇见的小狐狸。
若是九韶没有被他母亲带去摘星阁,而是留在十万大山,他是不是也同这几只小狐狸一般无甚忧虑地长大?
世间之事,从来无常。
对谢微之而言,她与九韶的恩怨,在太衍宗斩他三尾之时,便已经结清。
“你们来此,就为了说几句废话?”九韶不甚客气道,他当然不会对晏平生客气。
“前番天道谕令之下,还未谢过妖君阻拦十万大山群妖。”谢微之开口,坦荡道。“此次正好得了几枚妖灵果,与妖君,算作谢礼。”
谢微之抬手,几枚灵气浓郁的果实出现在她手中,妖灵果对妖族而言,乃大补之物。
几只小狐狸不由自主望了过去,虽不知她手中是什么,嘴角却本能流出口水,这是妖族的天性。
妖灵果自是难得,往往一长成,气息泄露,立时就会被妖族寻到,吞入腹中。
九韶化为人形,几只小狐狸落在他脚边,骨碌碌打了个滚。
他从前总着红衣,如今却是一身素白,眉眼精致更甚女子,唯有眼尾一抹飞红灼灼。
九韶负手,冷淡道:“本君阻拦群妖,不为救谁,不过实在厌烦,所谓天命。”
他实在厌恶极了,那所谓的天命。
九韶穷极一生,都想摆脱天命,可最后,连他自己也不知,他有没有挣脱。
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妖君目的如何都好,你阻拦群妖自十万大山倾巢而出,的确帮了我和小晏。”谢微之缓缓道,语气平静。
“我从不欠别人情。”
谢微之对上九韶双眸,抬手,掌中妖灵果径自飞向他。
九韶沉默地看向空中妖灵果,良久,抬手接住。
谢微之与晏平生对视一笑,未曾多言,转身向后走去。
“谢微之。”九韶突然开口。
他看着两人的背影,眸中墨色翻涌:“我从来,不会为我做过的事后悔。”
谢微之没有回头,她握着晏平生的手,笑道:“我这一生,也未曾因自己做过的事后悔。”
谢微之一生行事,只求随心而行,俯仰无愧。
几只小狐狸咬着九韶衣袍下摆,他站在原处,许久,扯了扯唇角,低声道:“那就好。”
这大概就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式微,式微,胡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