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因为除了淡淡似无的星隐,再没一点点亮光。那道影子就像水中幻影,一会拉长,一会缩小;一会又仿佛跟林子融为一体,晃晃荡荡的不真实。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山林小路走出来的,像吓得整个人灵魂都飞走了。
现在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不断走,不停走。
她不敢想,什么都不敢想,怕会联想到一切关于鬼神,凶兽……
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回去。
回家去,一定要回家去。
直到前面就是一排排熟悉的屋子暗影,她才感觉自己再是一个会呼吸的人。
她赶紧向着黑暗中小小亮光走去,那前面应该是有人,拿着盏油灯在那。
近了。
黑夜里她远远听见一个女孩子的哭声,像是素梅的:“娘!呜呜呜呜呜……我不要去……”
“不要送我去……”
然后是她们村黑婆的声音:“莫要哭了,去了地主钟家享福的呢。不知道多少丫头想去钟家,做工。我都不帮她牵线的,就是看你长得可以。”
“去了那里顿顿饱饭,日子好着……”
何霜前远远看着,黑婆拉拉扯扯硬把素梅拉走了。中途没见素梅的爹娘说一句话。
没一会,她爹娘就进屋,把屋门也关上了。
只有素梅一路哭去的声音,听见咽咽呜呜。
去地主家做工?
何素梅要去地主家做工了?
没被送去罗家弯时,她跟何素梅曾一起上山挖过野菜,摘过野果。
何素梅比她大了三岁,今年十五。听她阿娘说过,她家已经在给她找人家了。
找到了明年就可以正经出嫁。她曾经羡慕过她的,怎么现在深夜里要送去地主家做工?
等她走到何素梅家院子那处,刚刚的痕迹都没了,就好像从没发生过那一幕一样。
只剩一片寂静和漆黑。
半夜的阴湿冷风吹了一个小时,她头痛欲裂。又是一路心惊胆跳,她只想快点回家。
她半跑着向她家去,使尽浑身力气。
她已经一夜加一天都没吃过东西了,能回到家,已是奇迹。
她未进门已先泪下,满脸泪水进了院子,抬手敲响自家的门。
“谁啊?”里面传来朦胧警惕的声音。是她阿爹。
现在是深夜一两点,正常没事不会有人敲别人家门的,不问清楚不敢开门。
“阿爹。是我……”
“哎呀!当家的,好像是霜前的声音?”
“是霜前,快开门……”
能听见她阿娘冲过来门边的声音,然后一下把门打开。
油灯还没点,她阿爹正划火柴要点上。
黑暗里何霜前她阿娘苏淑兰,一下要把何霜前扯进屋。弄痛了何霜前,何霜前忍不住轻叫:“啊。”
“咋拉?霜前?你怎么了?”
“怎么这时候回来了?霜前……”
苏淑兰听见何霜前痛呼,马上放开手,担心着追问道。
油灯亮了。
苏淑兰呆呆看着她女儿何霜前的脸,那条恐怖的长血痕。
“哎呀!……”
苏淑兰吃惊到极点。
“这!……”
何霜前阿爹何富山也走过来,盯着何霜前上下看,问道:“你是趁黑逃回来的?”
“罗家的,打你了?”
“是打的!?霜前?是打的吗?”苏淑兰反应过来,心痛伸手想摸下何霜前脸上伤处,又好像不太敢碰。
怕何霜前会痛。
何霜前往里看了眼,没见她阿奶。往年这时候她阿奶都喜欢去姑姑家住几天。
应该是去姑姑家了。
她赶紧抓住她阿娘递过来的手,浑身发颤哭着边道:“阿爹,阿娘。是打的。”
“王秋红和罗嘉木打的。”
“王秋红?怎么没叫婶?……”何富山黝黑木纳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第一反应问道。
“杀前刀的!是两个人一起打我女儿?”苏淑兰气得嘴唇发颤,一会看着何富山问道:“当家的,我们是不是该去要个说法?……”
“别吵吵。我来问清楚霜前先。”何富山打断苏淑兰,看着何霜前问:“那他们干啥打你?总有个原因吧?”
何霜前有些站不稳了,抽咽着道:“阿爹,其实我一开始也没想明白。但我现在感觉,没什么原因的。”
“没有原因。”
“那咋可能!你是不是偷懒?”
“或者干了什么惹人生气的事儿?”何富山不信何霜前的判断,追着问她。
苏淑兰皱眉,忍了忍还是说:“当家的,霜前是什么人我们还不知道吗?不可能偷懒。也干不成惹人上火的事儿。”
何富山被说得看着何霜前默了一阵,深想一下。还真是如此。
苏淑兰一脸担忧把何霜前轻轻拥近:“霜前,方才我拉你手你是痛了吗?”
“你手也被打了?”
“这衣服线怎么开了?阿娘一会给你补补……”
何霜前擦了下眼泪,腿发软,差点摔倒:“阿娘,我身上还有好多伤。我现在痛死了。”
“从昨晚就没吃东西了,还饿……”
苏淑兰赶紧伸手扶住大女儿,然后眼泪突然一下涌出来,呜呜哭出声。
“身上还有伤!……”这下何富山也不太淡定了,那晒得黑黢黢的脸,皱眉很深刻。
苏淑兰急切想知道何霜前伤得怎么样,道:“来,霜前我们进房里,阿娘给看看。”
犹豫了下叫道:“当家的,要不……你给霜前弄点饭?”
然后拥着何霜前瘦弱的身子进房去,关上房门。
房里油灯暗暗的,苏淑兰看着何霜前那青肿得厉害的手臂,哭得不能自己。
作为母亲,那可是比打在她自己身上还痛。
身上还有多处乌青。背上的巴掌印,好几处出血破皮。
肩膀上严重担杆压伤……
她的孩子,到底受了多少苦难!
“呜呜……我的霜前啊!阿娘的女儿!”
“那罗家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做啊!……”苏淑兰手抖着,把家里仅有的一点能用上的药,给何霜前先擦上,一边擦一边抹泪。
那还没开始发育,纤细且柔美的小女孩身子,伤痕累累……
上了药后,何霜前又任着她阿娘,帮着把衣服给她穿上了。
穿好后,她看着床上睡得香甜的妹妹何谷雨,发起呆。
眼眶已哭到肿起。
外面何富山给煮了半碗木薯粉糊糊,里面掺着几条红薯干。
还有一壶热水。
家里一直吃的都是这些。
苏淑兰伤心欲绝把何霜前牵了出来,让她先吃点东西。
她自己小声跟何富山说着话。
那何富山听了,气得拳头都快握碎,老眼也微红。
他说:“不能让罗家的再打霜前了,我们要跟他们家说好。以后不兴……”
何霜前马上抬头,她连忙说道:“阿爹,我不回去了。我就在家里。”
“我以后不回去了!”
“你!……”
“这,这那成啊?!”何富山虽然恨罗家这样对待何霜前,但从没何霜前不再去罗家的想法。
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毕竟何霜前已经是罗家的童养媳。
何霜前清透的双眼看着她阿爹,吃不下去了。悲苦得又哭了出来。
苏淑兰马上过去给何霜前擦泪,不忍也心痛,劝道:“当家的,你看他们都把霜前打成什么样了!能不能先就不去他们家了。”
“暂时不去了行不?……”
何富山也是愁眉苦脸,但他一向是异常规矩的人,他道:“妇仁见识!”
“哪能说不去就不去的,那是说好的童养媳,你以为是过家家……”
他想了下又道:“我明早叫几个人,跟我去罗家。跟罗家的好好谈下。”
“阿爹!你就别让我去罗家了。”
“再去那里我会被打死的!真的会被打死的。”何霜前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小声哭喊道。
何富山不敢看何霜前那满是泪水的脸,严厉道:“霜前!别任性……”
说完转过头低下眼,看着乌黑的地板。
僵着身板一动没动。
何霜前见她阿爹这样,哭得出不来声。
气都要喘不过来。憋得雪白的脸一下血红,快滴出血来了。
苏淑兰也跟着哭,两母女就抱一起痛哭。
她这个做母亲也没有丝毫办法。
当家做主的何富山都这样说了,她能有什么办法呢?
何霜前浑身颤抖得厉害,像一朵在雨中河里飘荡不定的小小娇花,正被风吹雨打得厉害。
没有一处地方,可以让她停留一下,躲避一下。
她在凛冽里无助,悲苦,接受着摧残。
无处可逃……
她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呢!
她该怎么办呢!?……
她突然间想到什么,边绝望边道:“把我送去地主家做工吧,素梅也去那里做工了。”
“黑婆刚刚带了她去。”
苏淑兰一下定定看着何霜前,惊讶。
她想不到刚巧被何霜前看见这些,她蜡黄的脸上有不忍。
但还是老实说道:“霜前……”
“那不是你想的做工。”
何富山也是摇头叹息。
苏淑兰小心翼翼看着何霜前表情,解析道:“素梅是被她家,送去地主家做小妾了。”
“只是说好听点。叫做工。”
何霜前泪水都忘了流,震惊。
去地主家做工,就是做小妾!
说要正经出嫁的素梅,就那样半夜深更被偷偷扯了去,做地主家小妾!
苏淑兰一脸痛心道:“俗话说,宁做穷人妻,不做富人妾……”
“去了地主家做小妾,那才是真的是受折磨。”
抹了把脸上泪,开始语重心长劝道:“忍得必自得,霜前,你为有熬啊。”
“总会熬出来的。”
“等过几年你大了,生了自己的孩。在罗家那,就能站稳脚跟了……”
何霜前呆呆看着她阿娘,嘴里发苦,发苦。像是吃了千斤百斤黄连那样苦……
一会她哽咽着说:“阿娘,那王秋红说我是狐狸精转世,不给吃还打。”
“现在连罗嘉木也打我……”
“我在哪里,真的会被打死的。”
苏淑兰听了呆住,一会反应过来心痛得顿时坐地上哭。
但她也实在没办法啊!只哭。
无论你多么难受,痛苦。天依然会亮的。
何霜前七岁的弟弟何贵银醒来,出来看见何霜前有点开心。毕竟一起长大的姐姐没见一个多月了,还是想的。
何霜前无数裂口的手,轻轻摸了下何贵银脑袋。努力提了下嘴角,算是笑了笑。
何富山和苏淑兰就带着何霜前去村里老药头家,他懂的药材多,就会看些病痛。
是准备看完再把何霜前送回罗家弯的,已决定叫上些村人一起。
何霜前嘴里苦涩无比,绝望到眼前发黑。
老药头六十多了,没有妻儿老小。
自己挖了药和收了村里人的药,拿去小镇里药铺卖钱,只养活自己一个,日子还算可以。
他苍老发黑的手,轻轻按过何霜前青肿得厉害的手臂。仔细问过何霜前感受,说:“十有八、九,是骨折了。”
何富山听了整个人僵硬,呆住了。
何霜前已经十二岁,也是别人家童养媳了,昨晚夜他就没好意思去亲眼看过,只听苏淑兰说很严重,多处伤。
他真的想不到会如此严重,他心里不太好受。
沉默走远一点,蹲在地上。
直低着头,都不敢抬。
老药头平日跟何富山关系很不错,关心问道:“这孩子咋弄的?”
苏淑兰心里痛,红着眼眶说,是送去的那家人打的。
何霜前从知道她阿爹一定要送她回罗家,就再没开口说过话了。
除了老药头问手臂怎么痛法,回答了两句。
老药头其实也猜到些,早一个多月前,他就听说富山要把这丫头送了去。
他当时心里还想,怎么就不晚点过年那会才送。
因为十月份那时候正是秋收,秋收过后又是收柴过冬的重活,正是最苦最累的时候。
去了别家,别家不当这丫头是人,就苦了这孩子了。
只是又想想,做活的时候不送,不用做了清闲就送来。
这孩子怕也活不进那户人家。因为人家会说这孩懒惰,只知道来享乐,不是来真正过日子的。
老药头也算看着何霜前长大,也教过她多样药材和小偏方。
心痛孩子,看着何富山那样子只摇摇头。
赶紧去里面拿药出来“咚咚咚”敲烂,准备弄给何霜前敷。
想了想吩咐何富山:“富山,你找块轻些好些的小板子,一会绑孩子手上作固定。”
“这样孩子好得快,也少受些罪。”
忍不住问道:“这孩……之后还送去罗家不?”
何富山不敢回答,只“诶”一声,赶忙去找木板了。
那罗家是他老娘托黑婆找的人家,他感觉自己做不了全部的主。
况且何霜前回家来能怎么?也不过是一起受饿苦,和磨难摆了。
除了手臂,其它伤老药头也弄了药。
都是山上挖的采的,捣烂给这苦命孩子用没什么。
何富山刚才不敢回话,老药头就知道,这孩子还要被送去那灾难地方。
一会差不多弄好了,他抬眼谨慎看过屋外面。
对旁边何富山小声说道:“富山,我昨天去镇里卖药材。”
“听到个消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