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流放中的希望
大呆子本是小玉取笑他的话,说他那么大的个子,又对人心世故一窍不通,真是一个大号的呆子。说得久了,渐渐成了恋人的爱称。涂生这时听来,真像将蜜糖从耳朵里灌进心里,整个腔子都甜透了。
顾小玉见他这个样子,知道没法跟他说清,道:“我走了。”
涂生好不容易才见这一面,条件反射似的一把拉住,“小玉姐,别走。”
顾小玉连挣几下挣不开,怒道:“你干什么!怎么又像这样。”又放缓语气道,“我们现在不同以前了,不能再这样拉拉扯扯。”
刚才还那么甜,怎么一转脸又这样?涂生刚才还好像在云端里,转眼间却被打落在地。多少天累积的伤心委屈,沉甸甸压在心上,这一刻再也承受不住。
涂生崩溃了,那么高大的人像个孩子似的,痛哭起来。“我真是不明白,不明白!这么多天,打破头都想不明白。”涂生哭诉道,“本来好端端的,就是那么一下子,怎么就不要我了。你还不知道我?我怎么会轻薄你,怎么会!”
这是涂生最无法理解之事。就是顾叔,也不该当他是个轻薄浪子,更不用说当着外人的面对小玉姐无礼。再说那几个外人是谁?是顾庄的对头!就算退一万步,他真是那般轻薄无礼,也不至于当着对头、敌人的面做那种事。
除非他是失心疯了!
“为什么?为什么?”
小玉也哭:“你不懂,不懂。不懂女人,也不懂我爹。”
这话就像一点光,让涂生眼前一亮,好像看明白了些。
“是顾叔。顾叔嫌我在吴家面前害他丢脸。是了,一定是这样。”涂生脑筋飞转,沿着这条思路急驰。“顾叔亲口对我说过,有威风才管得住人。所以他从到这里就要端个架子,我和你还私下笑话他爱演戏。难怪,难怪,丢了面子,被人看轻,哪还有什么威风。”
涂生越说越激动,“小玉姐你先不要恼,且听我说。顾叔错了!领着这些人开荒垦殖,威风还在其次,靠的是力气。有力气辟出良田,家家户户有饭吃有衣穿,有谁不服他呢?”
涂生拍着胸口,“有我在他老人家手下,顾叔还怕短少了力气?你来,我和你这就回去,把这个道理给顾叔讲明。他老人家一向果决,只要看破这一层,一定会……”
一定会准许我们成亲。早些日子,还曾要我们当面立即成亲哩。若这一次提出来,我一定……
顾小玉打断他的话。“你不要乱想。不是我爹,这是我自己的主意。”
涂生正在这条思路上走得好好的,被这一句话,连路基都掘断了。“这、这……”突然想起一个最可怕的可能性,“大娘不会、不会真的相中了那个姓吴的吧……”
顾小玉不说话。
涂生大怒,“我、我杀了他!”将捆在背上的工具朝地下一扔,散了一地,随便捡了把砍刀,暴风骤雨般杀奔村子。
“回来!”
顿时风停雨住。
“我娘的糊涂心思,你理她作甚!我们家的事,你不知道么?什么大事是她说了算?我的事,才不要她管。”
涂生转怒为喜,“对对,家里的事,都听顾叔的。”又突然想到,“顾叔亲口许了我的。”
顾小玉叹道:“从前是从前,现在是……”
“就是今天的事,忘了告诉你。”涂生忙将顾三爷的话细细说与顾小玉。
其实三爷只有一句“过一阵再看能不能挽回”。涂生却絮絮叨叨,翻来复去,将那句话掰开揉碎,恨不得将每个字都拆开,像好容易吃到一口糖的小孩一样,恋恋不舍地咂摸着残存的那点可怜的甜味。
小玉沉吟着,“爹是这样说的?……不用你赌咒发誓,我信你的话。”低着头,在林中雪地上走来走去,踩出一圈圈无比秀气的脚印,让涂生看得拔不出眼睛。
过了半晌,小玉道:“爹爹既然这样说了,你也知道,我万事都听爹的话。”涂生喜得跳起来。“但你先不要高兴。我娘虽然在家不拿主意,但我爹娘做了大半辈子的夫妻,若我娘执意不肯,我爹也不能太违拗他。”
“那、那……大娘是真的不喜欢我,又借着这件事……”
小玉道:“连你都知道她是借着这件事发作,我爹岂能不知。我猜我爹是想过些日子,等这件事彻底过去,没法当借口,那时再看。所以你需耐心躲藏几个月,免得我娘一见你就生气。”
涂生没口子地答应,喜得搓手搓脚。小玉望着他,忽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此生之中,再也没有一个人如你这般,一片真心待我了。”
涂生听得高兴,“嗯”了一声,“等日子久了,大娘也定能看出我真心对你。等到那时,她也不会再厌烦我。”
见他一脸憧憬,顾小玉忽道:“若我们终是不成,你会恨我么?”
涂生一愣。恨小玉姐?这怎么可能。可是,如果她竟和那个姓吴的……涂生猛一摇头,“怎么会!我们是一定成的。就是顾叔、顾大娘,他们心里也明白:我们俩一起,定能让顾庄兴旺发达。比那个吴家边寨强出百倍。”
小玉勉强笑笑,道:“今后的事,谁说得准。我只知我娘现在一提起你就冒火,更不要说见到你。连我爹都有些恨你,说被你害得,成了这里的笑柄。”
顾小玉百般叮嘱,让涂生在林中好生躲藏,待开春时从家里拿些盘缠与他,去内地过个一年半载再回来不迟。这段时间切记不要再回顾庄。“吴家在顾庄大把使钱,颇有些眼皮子浅见不得钱的替他跑腿出力。若是被他们看见,报给那几人,不知会弄出什么是非。”
顾小玉去后,从此不再进林中和涂生相会。涂生听从小玉姐嘱咐,好好在林中藏身。
分别时他和小玉说好,万一有事,去哪里找他。“就从这里开始,每走五步,我便选棵大树,剥掉一块树皮。你只要看着树干上没有树皮的那一块朝着哪个方向,便往那个方向继续走五步,找另一棵剥了树皮的大树。”
涂生在密林深处选好一处近水高地,先给小玉姐设好路标,这才掘了一个深坑,上盖树枝,挖出通道、烟道,建成一个地窝棚。平时设陷阱捕猎,凿开水面冰层、伸钓钩下去钓鱼,还挖开积雪,刨出能吃的植物根茎,就这样过了些日子。
安顿下来没多久,他又忍不住想见小玉姐。哪怕见不着人(也不敢真的见着,唯恐小玉姐生气),能在村边转转,远远地朝顾家望一眼,也是好的。就这样,涂生时常在顾庄周围出没。虽然避着村民,但来往得久了,免不了被撞破行踪。
被村民发现,却也没有什么事。一来二去,涂生不免心里懈怠,不再提防,于是更常常碰上村里人。碰上以后,他还要趁机会打听一下村里的事,尤其是顾家,尤其是顾小姐。
这样的情形多了,终于弄出事来。
这一天,涂生去设下的陷阱察看,提了两只野兔回来。还没到地窝棚,远远便嗅到气息不对。涂生也不害怕,蹑手蹑脚过去,要看看来的是——
——“叔!”
顾三爷裹着件皮袍,来回踱步。涂生想请他进屋,又怕地窝棚简陋,显得不够恭敬。“叔吃了没?正好有这两只兔子,给您烤了,尝尝这个野味。”
顾三爷道:“你不用想着怎么款待我。我是特意来此请你帮忙的。”
顾叔又要我给他做事了!
涂生忙道:“这、这哪里还要个请字。您还费力气来一趟,让于大叔跟我说一声就行。”顺便朝跟随三爷来此的家丁队长于歪嘴点头打个招呼。
三爷道:“我自己来,也看看你过得如何。”迟疑一下,又加了一句,“回去也好说与小玉。没有她指点,我也找不到你这里。”
顾三爷告诉涂生:上次刘师爷从顾庄飞鸽传书给黑河镇,替吴家从黑河购买粮食,顺便也将吴、顾两家事情原委报给黑河镇守黄国辉。“其实这才是主,买粮只是个幌子。信我仔细看过,虽说稍嫌偏袒吴家,总还算是翔实。”
从那以后,黄镇守几次传鸽书给吴家边寨,又从吴家边寨辗转传书给未通信鸽的顾庄。经过一个冬天,官府终于有了裁定。“仍旧是偏向那边,但还不算过份。”
涂生巴结道:“反正我们要的只是粮食,我听说早已分批到了。只要不让我们把粮退回去,其他的,哪怕官府偏袒吴家,那也没有什么。”
顾三爷哼了一声,“吃都吃了,还能退?官府又不傻。”
涂生忙道:“那是,那是。叔说的是。”这是他一冬天想出的办法,就是要顺着顾叔说话。原来只埋头出力,不知道讨顾叔喜欢。从现在起,定要改正、进步。
顾三爷道:“吴家边寨找我们的麻烦,由头不是水源么?镇守那边于是假装糊涂,不提打仗的事,只说顾庄在上游处置不当,造成下游泛滥,要我们赔偿吴寨。”
涂生道:“我们哪里有钱赔?”
三爷道:“自古以来,哪有垦荒团带着大笔财物的。就说我这个团首,那点家产都换成了车马粮种,穷得分文皆无。官府要的,是我们出人力,给吴寨疏浚河道。”
涂生明白了,“这有什么难的,我去一趟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