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眼殊色

亮眼殊色

院门口,淡红色的合欢花在夏风中招摇。

那声“烦”不停在耳边回荡,莲殊膝盖发软扑通跪倒在地。

很久很久,没像今天这样狼狈了。三声高喊,她一句都不敢喊,难怪琴姬厌恶她、瞧不起她。

看着风中招摇的合欢花,她苦笑连连,眼泪砸进泥土,借着泥土香,想起多年前八岁那年她不小心惹得琴姬不快,脸皮薄不好意思道歉,腼腆地折了一支合欢花送给她。

那是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说朋友之间互送合欢花有消弭仇怨握手言和之意。她不知真假,送都送了,兴许她当时太傻,而傻乎乎最重诚恳的人方能讨得琴姬欢心,琴姬原谅了她。

琴姬原谅了她一次又一次,这回是真的和她割袍断义,形同陌路。

莲殊没来由的恐慌。

目睹了阿殊姐姐和琴姬的决裂,挽画心里不是滋味,她暗道阿殊姐姐作茧自缚,又道她和琴姬本就不是一路人。琴姬那人,哪怕她嫉妒她的才情,都不能说她风骨不好。

有秀竹的清直,寒梅的冷傲,初雪的洁白,和姣好的皮相。这就是琴姬,也不单单是琴姬。琴姬有很多面,给人看的多是冰冷寡淡的一面。

比起阿殊姐姐恋慕琴姬……

挽画在心里一顿,扯了嘴角:那算哪门子恋慕?比见色起意还不如。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见色起意起码直来直去光明不遮掩敢拿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晾晒,说出来顶多被人笑笑。

但做了伪君子还沉浸在自我感动自欺欺人中,过于无耻。

她纠正道:比起阿殊姐姐单纯想玩.弄琴姬的感情,她更惊讶琴姬不声不响心里藏了人。还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完全忠贞。

太不可思议了。琴姬十七岁的美貌姑娘久居小院闭门不出活得比隐士还隐士,动心动情总要有个源头,她笑了笑,琴姬白天睡晚上睡,关起门来活脱脱的睡美人,她哪来的情郎?

别是睡糊涂以为梦里藏着好情郎罢。

她了解琴姬,琴姬骨子里高傲,不屑于说谎也懒得说谎。同为女子,挽画是佩服琴姬的。佩服她敢说出那句“不背叛自己的感情”。

两年前来求娶的人踏平了流烟馆的门槛,那声势、场面,换个人来早就吓得六神无主了。琴姬做了什么呢?琴姬冷眼看着,像看着和自己无关的人和事。通身的冷冽气质,教人不敢恣意亵渎。

那一幕她记得清清楚楚,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震撼。

琴姬当年来到流烟馆是因着走投无路,不得已而为之。内情她多少知道些,有亲人比不过她这生来父母双亡的,琴姬她娘面相凶悍,说话的样子尖酸刻薄,卖女儿卖得理直气壮。

她那会十一岁,看着小妹妹脚底被石子磨出血,发自肺腑地同情了一把。场面乱得很,妇人的唾沫星子都要喷到琴姬脸上,琴姬那时候都没有哭,可见从小就不得宠爱,性子生冷。

想得多了,挽画忽然对琴姬生出多余的怜悯——纵使坚韧如冰,偶尔也会冻伤自己的时候罢?

见了鬼了,她真是一腔愁绪无处发作。看了眼站起身擦干眼泪红肿着眼睛的莲殊,她不知说什么,挥了挥手绢,走了。

能说什么呢?要她是琴姬早忍不住按在地上狠狠揍一顿了。

这样想来琴姬涵养确实好。

撞破了一桩奇奇怪怪的事,她自个怎么也变得奇奇怪怪了?挽画捏了捏脸,背着身,完美错过莲殊红着眼不甘、愤懑的神情。

当天夜里莲殊叩开挽画的院门,与她促膝长谈维系姐妹情。

四才女之中,尤以莲殊长袖善舞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听多了不知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在流烟馆过活的人哪个没几副面孔,光鲜的、丑陋的,当然,首先要剔除掉琴姬这个异数——白日做梦足不出户的睡仙隐者怎能和庸庸凡俗相提并论?

挽画不敢说七窍玲珑,三句话后还是听懂了莲殊来此一趟的真意。

她安慰道:“是琴姬不懂事,辜负了阿殊姐姐一片好心。你说得有道理,只是有道理的话不是人人都听的,琴姬性子倔,过刚易折。”

她叹了口气。

莲殊饱含深意地看她:“我想明白了,她对我无意,我也没必要上赶着自取其辱,有劳你替我遮羞了。”

“是。这样的事,我哪敢乱嚼舌根?”

人走后,挽画冲着门口翻了道白眼。真真假假,是非黑白,有几人能像琴姬那样肆无忌惮任性妄为地活着?都是活着,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星月交相辉映,琴姬难得没那么早歇下,一个人安静望向窗外,手里捏着杆画笔,笔墨顺着狼嚎尖啪地砸在宣纸,脏了一片雪白。

她微蹙眉。

重新换好干净的白宣,整理好心绪不知想到什么唇边多了明媚的笑。

花红柳绿看得真真的,眼睛睁得圆圆的,要说挽画单纯认为琴姬动心一事匪夷所思,那么作为常伴主子身侧的侍婢而言,主子芳心暗许,她们连丁点的蛛丝马迹都没察觉,这就有点吓人了。

要知道她们的主子,流烟馆首屈一指的琴师,也只是年仅十七的小姑娘罢了,不动声色,心思藏得如此深,倒不畏惧将满腔情意说予人听,若非她亲口承认,这样的事,谁敢想?谁敢信?

琴姬之冷,秋水城大半世家权贵子弟都是领教过的。要说占便宜,这些年了,还真没人能从她身上占寸缕的便宜。

她爱慕谁?何时动心何时和人有了首尾的?一概不知。

主子天赋好,涉猎极广,许多的东西看看就懂,一学就会,来流烟馆的书生很多,要说做学问,在她们看来主子更厉害。要是去考科举,保管能拿个女状元回来。

她兴趣很多,但要说最喜欢的,除了弹琴、睡觉,再则,就是提笔作画。有时候拿起笔来,三两个时辰再放下,花红不止一次见过主子皱着眉揉捏发酸的手腕。

不爱出门,不喜与人交际,这样的人看着冷,用情却真。

两年前秋水城权势最重的官老爷看中主子才貌一心强娶,是馆主拦了下来,后来不知怎么说的,推迟到年满十八再议婚。

若主子是家世显赫的豪门贵女,这样的事断轮不到她,亦不会有人存了那个胆子强取豪夺摆明觊觎美色。

大周今时盛世太平有万朝来贺的威风霸道,假使住在皇城脚下,那些人不敢这般胡来。秋水城天高皇帝远,烈日之下,犹有阴暗角落是光照不到的。

花红和柳绿彼此交换眼神,忧心忡忡:依主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烈性子,无人护持,恐危矣。

书房寂静,笔尖擦过宣纸发出沙沙微响,琴姬轻轻搁笔,看着画上女子背负少女走过白玉桥,嫣然浅笑。

她细心欣赏了好一阵子,书房烛光明亮,花红小心抬头,偷偷打量那幅画,画上的人看不到正脸,身段秀美,单凭气韵来看可知其龙章凤姿……

这就是主子一心恋慕的人吗?

待要再看,画被卷起。琴姬冷冷清清地看她。

“……”

毫无疑问,这一定是主子恋慕的人了。

在那冷清如水的目光下,花红嘿嘿笑了两声。

傻里傻气的,少女不再和她计较。

柳绿较之花红思虑更多,疑团难解,她大胆问出心中疑惑:“主子白日行事吓到奴了。万一莲姑娘豁出一切把所有人喊来,主子真要以身相许?”

花红点头如捣蒜:“对,奴的心也跟着狠狠提起来了,吓坏了!”

“她不敢。”琴姬低头装裱新画:“她如果敢,我就不说那话了。”

寡言淡漠的琴师约莫是白日一口气说完三天的量,说累了,接连半月,话变得更少。

七月十二,秋水城崔老爷子七十高寿。

崔家名门出身注重规矩排场,邀请琴棋书画四位才女前往崔府贺寿的请柬送上门,流烟馆打开门来做生意,绝没有推拒之理。

诸人盛装打扮。

这天就连琴姬都穿了一身明艳喜气的长裙,发间金簪明耀生辉,肩若削成,楚腰纤细,抱琴走出流烟馆的门,是秋水城最亮眼的殊色。

同在馆内,莲殊好多天没见她,遑论和她交谈。此次见她红唇乌发略施粉黛的亮相,心魂丢了一半。指甲刺疼了掌心皮.肉勉强唤回理智,堪堪稳住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

崔府的马车候在门外迎接,琴姬作为秋水城公认的四才女之首,提着裙角最先进入车厢,车厢很大,内里豪华不失崔家的底蕴气度。

四女同车,无一人主动攀谈。

盛夏,冰鉴内徐徐飘着凉气,秋水城名字里有一个秋,入夏比之帝都浔阳还热。

大家都懒得开口,琴姬乐得耳根子清净,闭目养神端坐在那,风仪比正儿八经的世家贵女还好。冷淡拒人千里是真,优雅、身负书卷气仍是事。

都是在流烟馆一同读书明礼,要不是亲眼见过琴姬丧尽天良咋咋呼呼唯利是图的老娘,挽画绝不信她出身贫寒之家。人比人,气死人。

和金窝里飞出来的金凤凰同行,墨棋心里憋闷想找茬,她道:“琴姬。”

琴姬闻声睁开眼,安静看她。

墨棋心绪起伏时习惯捏着一枚棋子,此刻她指尖把玩白子,靡靡低笑:“琴姬,听说你有意中人了。你猜,若我告诉所有人你有了心悦之人,他们会不会狗急跳墙提前把你拆吞入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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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美琴师和她的梦中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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