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转乾坤
“因为,娘娘是皇上心尖上的人。”郑嫔黯然:“嫔妾想让皇上高兴。”
“本宫只听真话。”
“有人帮娘娘,难道不好?”
夜儿眼也不眨。郑嫔无奈:“娘娘可曾听过,巡按御史郑岩这个名字?”
郑岩?夜儿锁着眉头,将将想起一点首尾,便见她弯起眼角,暖融融地笑了:“他是嫔妾的父亲。”
轿辇晃悠悠地离去,只留夜儿怔怔地杵在原地,被漫天风雪迷了眼。
郑岩,从康州回京的巡按御史。陶源的案子,就是他受薄云开所托,才得以上达天听的。
还是薄云开啊。在她行至危崖,险些跌得粉身碎骨时,竟还是那个人,赶在远赴战场前,悄悄为她备下最后一根救命绳……
“娘娘,累了吧?”四喜小心翼翼地问。
“难为你了。”夜儿轻轻替她理着散乱的鬓发,叹了口气:“等你们大了,本宫去求皇上恩典,一人赏份嫁妆放出去,别像岳姐姐……”
怀秀宫正殿里黑漆漆的,仿佛只剩下岳琅面前的托盘。匕首、毒酒与白绫依次摆开,正如她在围场中端来的那样。
那时,她面无表情地说:“请娘娘赐死。”
如今,夜儿波澜不惊地答:“本宫成全你。”
岳琅顿了顿,垂着眼皮不作声。
“世上,难道还有你岳琅舍不下的人?”
岳琅嘴角划出一抹诡异的笑,抬眼望来:“没错,请娘娘照应好他。”
话音刚落,她抄起酒杯一饮而尽。夜儿倏地指尖一颤,却又缩回去,只见她趔趄起身,摇摇晃晃地朝外走,一路哑着嗓子咯咯笑着,惊起了栖在殿外的几只夜枭。
殿门吱呀一声合上,夜儿捂紧了双耳,猛地把头扎下去。眼前来来回回,晃动的都是岳琅的旧影,清冷的,警觉的,俏皮的,决绝的,急迫的……乃至狰狞的,无穷无尽,宛如一个做不到尽头的噩梦。
“岳姐姐!”她蓦地惊醒,只见天光微白,五香斟上一杯热茶,红着眼圈强笑道:“娘娘在这宝座上窝了一宿,快暖暖身子吧。”
夜儿茫然地扶了扶身上的棉被。果然,身下是硬邦邦的皇妃宝座,硌得肩头、后背处处酸疼。她捧着热腾腾的茶杯,怕冷似的缩了缩身子:“岳选侍……走了?”
五香浑身一颤:“半夜就……一路走一路笑,奴才听了都觉得瘆得慌。”
“那,尸首在哪?”
“宫门口。”
夜儿起身就打了个跌,五香慌忙扶住,几乎急出了哭腔:“娘娘别去!”
“怕什么,本宫看不得?”
五香抽噎着,小声地吸着凉气:“听护卫说,她扑到宫门上,两手没命地挠,拽都拽不开……这会儿,宫门上还留着血爪印呢。”
夜儿心下一空,好像骑马疾驰到岔路口,猝不及防地踩着青苔一滑,扬蹄闪避之际,却不由得脱缰踏上歧路,纵然想回眸瞧瞧错失了什么,也来不及了。
她僵在原地百念飞转,越转越不安。
岳琅费尽心机,才争到位分,临死反倒拼命想出宫去?吴中直毁了帮陶源翻案的凭证,她尚且恨得心头滴血,岳琅又怎么会信吴贵人的承诺?还有,明明岳琅早已在尚膳监安插了人手,还买通了秦院判,为何事先没听到一丝风声,竟叫那些药被抄了出来?
“四喜,四喜!”夜儿“咚”地坐回去,急切地要问个明白。
然而过了许久,四喜才抱着一只木盒,哽咽着跪在她面前:“围场回来后,岳姐姐偷偷在御花园的紫藤花架下埋了这个。奴婢远远盯着,没想到,她突然叫奴婢出来,嘱咐说,若是她遭遇不测,就把这木盒挖出来,呈给娘娘……”
木盒缓缓打开,两颗沉甸甸的水珠砸落下来。盒里只有一封没头没尾的信,和一双久违的判官笔。
“别恨我,夜儿。我跟着你入宫,只为一件事;活着,也只剩这一个念想。
你重伤昏迷,不知几时才醒。可是源哥重病,多拖一天,就多一重凶险。我们,已经等不下去了。
我对皇上出卖了你,换得一个探病的机会。我自私,我也煎熬,不过你别怕,皇上待你,正如我待源哥一样,宁可伤了自己。
你一直顾虑良多,但自从薄庄主进京,我看着你,才渐渐明白,你无法心无旁骛的原因。人同此心,我怎么会不懂?可没办法,我只能一次次地逼你。
源哥深受折磨,秦院判说,即使保住命,也难以长久。我只想利用她们,夺取圣宠为他申冤,却不得不与你为敌。若我赢了,就把你逐出宫外,和心上人团聚。若你赢了,千万斩断牵挂,别再对任何人留情。等源哥出狱,就说我云游四海,不问归期。”
片刻过后,宫女们熄了灯鱼贯而出,井然有序地布置着灵堂。偌大的正殿里,只有夜儿蜷在地上,紧紧抱着判官笔,无声地嘶吼着。她浑身发抖,恨不得将所有压在心头的巨石都狠命砸出去,却只敢咬着自己的手腕,哭得眼前发黑喘不过气,一丝动静都不敢让人听见。
殿外,天光一丝丝地亮了,夜儿却蒙着哭肿的双眼,迟迟不愿醒,犹如坠入深不见底的迷津。
钟启明闻讯赶来,拉着她说东说西,故意逗她笑,夜儿不理不睬;郑嫔登门,夜儿避而不见,胡乱将皇帝赐下的金锭一裹,命人送作她的迁宫贺礼。
直到有一天,三鲜低着头悄声道:“娘娘,府军前卫陈百户求见。”
“不见。”夜儿干脆地打断,却又怔了怔,叹道:“请进来吧。”
瞧见她清减的容颜,陈世镬躬身长揖:“娘娘好生保重。”
“免了,陈百户不妨有话直说。”
“这……”陈世镬愕然瞧着她身旁成群的宫女太监。
“岳琅没了,算本宫对不住你们。”这话貌似在为陈、岳两人错过的“姻缘”抱歉,只有陈世镬明白,“你们”指的是霍先生等人。
他只得低头应诺,不料夜儿的声调陡然一扬:“可岳琅的兄长若是没了,就是‘他’对不住本宫!”
“娘娘说得是。”陈世镬揣着手,捧出一只小巧的瓦罐:“岳选侍曾经托臣带些娘娘爱吃的野莓,只是不凑巧,近日,才找到这些野莓酱。还有,娘娘答应过……”
“当然。”夜儿赶忙接过话头:“当日你奋勇救驾,本宫答应赏你,自然不会食言。”
三鲜收起瓦罐,她瞧也不瞧一眼,命四喜捧来早已写好的枪谱:“好生收着,若要外传,可就练不成了。”
说罢,她扶着竹杖亲自送客。陈世镬满脸喜色,谁知临出怀秀门,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臣打听了,说不是为了女人,是为了一个男人。”
霍君竹要她打压薄云开,不是为了南荷的死,为的是……一个男人?
夜儿当场愣住,却没留意,钟启明乘着龙辇遥遥经过,气鼓鼓地翻了她一眼。
此后,钟启明隔三差五地带妃嫔来,当着夜儿笑语喧哗,一时摸摸这人的小手,一时又赏给那人衣裳首饰。
三鲜每每偷瞄着夜儿的脸色,端上野莓酱。夜儿只是淡淡地陪着笑,笑得钟启明暗自咬牙。
“雪姐姐!”新春刚过,他又来了:“下个月是你二十岁的整寿,腿也渐渐好了,正该好好替你操办一回,就叫他们连唱三天三夜的大戏,如何?顺便……朕想着,要不要加封郑嫔为妃,叫她也沾沾喜气。”
夜儿正撂开竹杖,慢慢练着挪步,闻言顿了顿,但见钟启明两眼紧紧地盯着她。
“巧了,”她粲然一笑,“这些日子,臣妾不便伴君,多亏郑妹妹待皇上一片真心。她样貌性情都好,臣妾正想提醒皇上,别亏待了人家。”
“你……成心的?”
“当然诚心,”夜儿疑惑地瞧着他,“皇上不信臣——呃!”
一句没说完,她就被紧紧攥住手腕,痛得直皱眉。钟启明气得磨牙,三两下将她揉进怀里:“跟我走!”
大昊建国以来,礼法森严,无人敢牵马踏进宫中半步。此时却只听蹄声得得,踏破了数百年的宫闱肃静。所到之处,护卫都大惊失色,却不得不接连大开中门。只见皇帝抱着昭妃纵马而去,只留明黄色的披风在疾风中招摇。
城郊依山傍水,山脚下冰雪未消,巨大的机关门犹如天成,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世间众生。夜儿心头一颤,霎时明白,此处大约就是历代先帝埋骨的皇陵。
钟启明扭开重重机关,抱着她经过一间又一间墓室,掠过无数帝后的棺椁。饶是长明灯不分昼夜地燃着,前路仍旧灰蒙蒙的,只能瞧见他抿紧了嘴角的侧脸。
“皇上……”
“朕知道你不怕。”
“臣妾怕,”夜儿仰脖看着纹丝不动的烛火,“这里密不透风,呆久了,会活活憋死的。”
“那就一起。”钟启明脚下越发迅疾,直至皇陵最深处才放下她,恨恨地喘了口粗气:“反正早晚被你气得魂归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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