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衾同穴
“皇上是在提醒臣妾识时务?”夜儿苦笑,却见钟启明缓缓攥紧了她的肩头:“朕是在问你,可愿与朕生同衾,死同穴。”
夜儿一怔,吞咽着润了润干涩的喉头:“大昊国,这就快了?”
“你也知道了。”钟启明眼里一空,活像失了魂。
“臣妾虽在深宫,但也听到些不好的风声。”
户部迟迟筹不够赈灾钱粮,钟启明越是事必躬亲,臣工们就越是怠惰,气得他接连撤了几任尚书,都无力回天。而民怨早已熬成了随时扑出来的粥锅,曲乐忧利用这一点,借着献州高险的地势,躲过重重围剿,提兵北上。
这当口,工部仿制火铳的事却卡了壳,于是,“粥锅”里的暴民一股一股汇成不怕死的洪流,一路摧枯拉朽地直逼京城。
趁此机会,痛失王长子的瀛洲人疯狂反扑,刚吞下和谈金的鞑靼也越发得寸进尺。自从太后过世,杜国舅日渐失势,抗击外侮的重担几乎全压在薄云开等人身上。
重重危机宛如燃不尽的野火,扑了这簇,又生了那簇,烧得大好河山满目疮痍,也烧得钟启明焦头烂额。而臣民早已离心,有人甚至与暴民、与敌国暗通款曲,为自己预留后路。
“皇兄早逝,父皇年近半百才有了我,高兴得直说天不绝我朝。母后说,做皇帝千好万好,可我半点也不想。我不想父皇母后为了我的课业争吵,不想看那些朝臣算计得你死我活,不想每天埋在数不清的奏章里,一抬头却发现,纵使□□在世,也理不清这团乱麻。”
夜儿默默听着,脚下不由打了个晃。钟启明伸手一揽,将她轻轻放在腿上。
“小时候,父皇常说皇兄贤明,薨了太可惜。可他不知道,我比他更盼着皇兄登基,我就可以做个闲散王爷,只管和母后说说笑笑,和喜欢的人纵马驰骋,去看看宫墙外的广阔天地。或者,只是这样静静坐着,抱着你就好。”
他贪恋地把头埋在夜儿颈边:“起先我做皇帝,是为了保护母后。后来,是为了守着你,慢慢等你回心转意。可如今,天下乱了,我也不敢奢望长久,只想剩下的日子,每天和你一起,好好地活。”
“皇上……”
“叫明儿。”
夜儿静静地注视着他。这是她头一回瞧见,钟启明完完全全放下帝王的架子,依偎在她身边,像个最平凡不过的少年人,对着心爱的姑娘诉衷肠:
“雪姐姐,你知道你昏迷时,我守着你,在想什么吗?”
夜儿不自在地扭过头去。那段日子,他想必气闷得很,一面气恼她的欺瞒,一面心疼她的挺身。却没想到,钟启明戳了戳她的心窝,咬着牙闷声笑了。
“起初我在想,你究竟有没有心?还要不要命?可又忍不住去猜,若是我早些遇见你,会不会不一样。”
夜儿神色不改,只是眼中仿佛被他的叹息吹进了细沙,磨得眼底隐隐的酸涩,隐隐的疼。
“再后来,看着你一直不醒,脸都一天天地凹下去,你不知道我有多怕。横竖咱们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只要你肯醒来,谁还在乎那些?”
“好!”夜儿突然开口,吓得钟启明倏地伸直了脖子。只见她捧起那张略显茫然的脸,红着眼微微笑道:“我入宫以来,所求只有一件事。倘若皇上恩准,往后我能活一天,就和皇上快活一天。无论生死,都不让皇上孤单。”
钟启明眼前一亮,又怔了一瞬,涩涩地笑:“也罢,这会儿还要法度做什么。秋后复谳,叫他们放人便是。”
夜儿如释重负,起身便要下拜,眨眼却被他兜着圈揽回怀中。
回宫当夜,夜儿便失手打翻了陈世镬辛苦进贡的野莓酱,钟启明心疼地捧着她划破的手,她只是笑而不语。
战报一封接一封送来时,钟启明看也不看,只管拉着腿伤初愈的夜儿,在冰天雪地里肆意地放烟花,乐得像个孩子。夜儿看着漫天炸开的烟花,仿佛看见一股股炸开的民怨,只得将千两黄金尽数用于赈灾,再趁他入睡,捡起被他丢在脑后的战报,默默地瞧。
瀛洲人长驱直入,屠尽康州四万黎民时,夜儿正带人在御花园采着新开的紫藤花。钟启明懒洋洋地倚在廊下,看她撸起袖子爬上爬下,含着露水的花瓣沾了一身,笑得闲适又满足。夜儿听说噩耗,当场怔住,满手的花瓣纷纷扬扬,犹如干戈寥落的战旗委身尘泥。
钟启明终于吃到他心心念念的紫藤糕时,造反的曲乐忧、冉玉成等人纷纷与抗击瀛洲的薄云开遥相呼应,渐渐转为并肩抗敌。
是夜,夜儿默默在佛堂里告祭岳琅。瑶县、康州相继被瀛洲攻破,音奴带着陶相如不知所踪。曾带人抓捕陶源的唐璜舍身殉国,而背叛清心洞的岳瑛因投靠瀛洲,已被薄云开一枪击毙。
五香匆匆进来,拧着眉头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夜儿骤然眯起眼,拖起长长的裙裾就往殿外走:“皇上呢?”
五香略一迟疑,小声道:“在郑嫔宫里歇下了。”
夜儿脚下猛地一顿,隔着依稀的灯火,抬头望望宫门处三个鎏金大字,狠狠咬了咬牙:“备马!”
“娘娘三思!”五香急惶惶地追着她:“外头不太平,何况您不请旨就出宫——”
“我强闯出去,你拿紫藤花冠求见皇上,就说我……不忘誓约。”说话间,四喜已牵马来,夜儿劈手夺过缰绳就走。
当她直闯刑部大狱,再次迎面撞上那股灼人的热气时,却没听见意料中的惨叫。整座大狱静得可疑,狱吏躬身赔着笑,拖拖拉拉地引路,惹得她越发焦心。直到靠近陶源的监房,她才勉强听见细微的窸窣与挣扎。
夜儿眼角一眯,一把攘开啰嗦不止的狱吏,风驰电掣般地冲进去。
浑身染血的囚徒被狱卒们黑压压地围着,仰在条凳上绝望地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挣不开脸上的桑皮纸。一名狱卒含着满口烧刀子,“噗”地喷在纸上:“招!”
桑皮纸霎时软趴趴地糊住了那人的口鼻。他呼吸一窒,颈间的青筋都绷起来,晃得破旧的条凳吱吱呀呀地响。
夜儿脑中“嗡”地一下,几乎什么也听不见了。待她回过神来,只见那张要人命的桑皮纸已被甩脱在地,瘦得脱相的陶源被她护在身后,满脸紫胀地无力喘息。而她夺了狱卒的腰刀,杀气腾腾地挥向狱吏。
狱吏扑通跪下,一个劲地磕头:“冤、冤枉!不是下官的意思啊!”
“说。”夜儿横着眉,笑得活像个修罗,刀背一下下拍着他的脖颈。
“是刑部的,康州员外郎胡、胡佐大人吩咐的,今夜务必要让人犯陶源招供,打、打死勿论……”
“嗯?”夜儿手腕一旋,刀背立时转成了刀锋,压紧了他颈间最粗实的一根血脉,吓得他浑身筛糠似的乱抖:“娘娘饶命!下官人微言轻,谁也开罪不起啊!”
“算你识趣。”夜儿冷笑着将刀一掷:“人我带走,谁有异议,到皇上面前说去。”
陶源喘息方定,已疼得脸色发白,稍一挪动就忍不住呻/吟。借着昏黄的火光,夜儿这才察觉他两腿荡悠悠地拖着不动,条凳下的鞭子与夹棍都已血迹斑驳。
“没事了,没事了……公子别怕……”夜儿抱着他,紧紧地闭上眼,却只觉得那只瘦伶伶的手勉强扯住她华美的衣袖。
“阿琅呢,”陶源喃喃地问,“方才,她好像在冲我招手……”
夜儿瞬间就哑了嗓子:“她等你回家……”
她连夜请了城中最好的郎中为陶源接骨,又将浑身的簪环首饰变卖殆尽,切切地托付了积年的赶车师傅,好生照料着,送陶源去通天岛。
等她终于拖着三尺青丝,一身疲惫地走回怀秀宫,天色已经微微发白。但见灯火通明,却不见一个宫女太监,只有钟启明孤零零地坐在正殿上出神,身边摞着厚厚一沓奏章。
“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别跪。”
夜儿默默地提裙屈膝,却被他一口打断。只见钟启明红着眼尾,定定地抬眸望来,夹着浅浅的鼻音:
“你那话,当真吗?”
夜儿这才想起她亲口允诺的“不忘誓约”,垂着眼沉默了一瞬,轻轻点头。钟启明一伸手,她顺势伏进他怀里,原本盘算的百般辩解,千般妩媚,此刻却半分都懒得动,只任他抚平被风撩乱的青丝,也抚平一整夜的惊涛骇浪。
“这下高兴了?”
夜儿心头一痛。
“臣妾……不知该不该高兴。臣妾得偿所愿,可皇上——”
“朕也得偿所愿。”
“刺啦”一声,朝臣们连篇的弹劾奏本在他手中一封封地化为碎片。夜儿目瞪口呆,一封奏疏冷不丁地被丢进怀里:“别愣着,快撕。”
畅快的笑声中,漫天纸屑迎着朝阳飘出殿外,像极了一群破茧而出的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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