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饮共担

共饮共担

辰时已过,钟启明仍抱着夜儿不撒手。夜儿连催几次,他才黏黏糊糊地半睁开眼:“那帮老东西上了朝,指定要逼着朕处置你,朕才不去。”

正说着,于贺凑过来,面有难色地嘀咕几句。钟启明脸色一变,犹疑地望望夜儿,竟支吾着起身走了。

夜儿眼皮跳了跳,一面梳洗,一面云淡风轻地笑:“皇上莫不是怕了那个胡什么左吧?”

胡佐此人,她只匆匆见过三回,便再也忘不了。此人与陶源素昧平生,却处心积虑地要杀他,想必朝上还有好一番纠缠。不料,于贺却没跟去侍奉,反而冷哼道:“什么忽左忽右的,那逆贼早就逃了。”

“敢做不敢当吗?”夜儿冷笑一声,忽地皱眉:“等等,逆贼?”

“瀛洲人已经攻破南城,就是这个胡佐使坏,和宫里的细作里应外合,眼看就要打进宫门……”

“什么!”夜儿猛地回头打断,紫藤花冠长长的璎珞横飞起来:“这就……来了?”

原来,胡佐没能取了陶源性命,竟连夜抛下冠服,投靠了正在攻城略地的瀛洲人。瀛洲人声势倍增,索性买通尚膳监的小太监,毒害了宫门当值的护卫。宫门大开,一群食不果腹的亡命徒趁乱杀了进来。

“别慌,本宫瞧得见。”

陈世镬赶来时,夜儿正与散了朝的钟启明坐在皇宫最高处的钟楼上,对着满天凄艳的晚霞,有说有笑地对饮了一杯。

果然,站在高处,宫门处誓死搏杀的情形一览无余。

“可霍先生有日子没消息了。”陈世镬压低了嗓音:“倒是暴民里有几个眼熟的,像在传音阁见过。”

夜儿怔了怔,深吸一口气,一对晶亮的眼眸盯着他笑:“薄家枪法参悟得如何?”

“薄云开从小练武,臣终究……比不上他。”陈世镬不甘地低下头,眼角扫过宫墙脚下一团团的暗红血色:“不过,若真是霍先生伙同瀛洲人造反,我,我必定……”

一头是救他性命的恩人,另一头却是提拔他的贵人。陈世镬的神色活像被架在火上烤,夜儿见状,安抚地冲钟启润回眸一笑:“罢了,带着你的人,逃命去吧。”

陈世镬一呆,眼底竟红了红,跺脚带着余下的护卫就要下钟楼。冷不丁钟启明扬声道:“慢着!”

他指着于贺,强笑道:“事到如今,陈百户不必再舍身护驾了。能保他逃出去,就不算辜负朕。”

于贺倒也不推辞,只裹了裹身上鼓鼓囊囊的包袱,连磕三个响头,含泪便走。夜儿愕然,远远望着陈世镬使着她似曾相识的枪法——枪法使得堪称拙劣,却反衬得他气势如虹,舍生忘死地护着于贺杀出去。

“咱们的誓约,还作数吗?”钟启明端着两杯酒,摇摇晃晃到她身边。夜儿垂着眼,目光落进杯中,那酒浑浊得很,想必掺了不少别的东西。

“还作数吗……”钟启明孩子似的探头到她颈边,一下下蹭着她的耳垂。夜儿微微侧头,瞧见桌上空无一字的降表,心念一动,终于放松了紧绷的肩颈,极轻极缓地笑了。

“皇上不降,臣妾也不降。”

夜儿就手就要饮下,钟启明却猛缩了半寸:“要不——雪姐姐,喝个交杯盏吧。”

洞房花烛夜,新婚夫妇交杯而饮,从此阴阳交合,缔结百年之约。而她一生短短二十载,漫长得如同百年,却连一盏交杯酒都没有好好饮过。

“好。”

百尺高楼下,慌乱的宫女太监四散奔逃,渺小得犹如蝼蚁。他们顾不得抬头望望那个高高在上的妖妃,正和他们即将亡国的故主并肩矗立在霞光里,极尽风流旖旎地喝下一盏交杯毒酒。

“皇上的字,果然大有进益了,不赏给臣妾可不依。”这会儿,换夜儿倚在钟启明肩头,吃吃地笑。

“不像鸡爪子挠出来的啦?”钟启明存心气她,夜儿作势要捶,被他稳稳捏住了手:“赏你赏你——连我都是你的,往后再也不做后宫醋王了。”

话音刚落,只听“噗”的一声,一口黑血直喷到长卷上,竟比淋漓的墨迹还要浓。他顺势倒进夜儿怀里,发青的脸止不住地扭曲抽搐,却还竭力平复了眉眼,缓缓伸手,朝她脸上的金雀抚去:“真是对不起……可我舍不得……”

夜儿一把抱紧他,只觉得一股又黏又热的细流正顺着领口默默蜿蜒,直流到她心口,烫得那颗久已僵冷的心都忍不住战栗。她嘴角抽搐着,似乎要哭,眼底却又干又疼,只得闭上眼,轻轻啄着怀中人的鬓边:“跟我在一起,你……快活吗?”

那人在她怀中缓缓点了点下颌,夜儿粲然一笑,再开口时,嗓音已变了调:“我,我也是。”

她眼皮越来越沉,沉得难以招架,终于先一步倒在地上,耳边隐隐回荡着一句模糊的誓言:“我想法子,把你从那口/活棺材里带出来,去过……你真正想要的日子。”

是谁说的呢?夜儿迷迷糊糊地想,终究是等不到了。

夜儿万万料不到,她还能再次醒来。睁眼那一瞬,她拖着最华美的裙裾躺在孝先殿里,身后是数十位先祖牌位,以及一口寒酸的薄棺。

钟启明就大大咧咧地躺在薄棺里,除了唇色发黑,其余一切如常,嘴角甚至咧出了一丝得意的笑。仿佛他只是不理世间种种,只想兴兴头头地玩一场捉迷藏。

夜儿怔怔地瞧着他,又瞧瞧自己。

是曲生香么,她在钟楼慷慨共饮的毒酒,居然是曲生香?!

那他呢?

夜儿眼底骤然浮起无尽的期许,慌忙去捞钟启明的手,只觉得触手冰凉。她愣了愣,眉头渐渐压下来,恍然记起钟启明喷出的黑血……那是中毒已深,不可回转了。

或许是昏睡了三天三夜,夜儿一阵眩晕,不甘地僵立了许久,才终于明白,眼前这个人,再也醒不过来。他嘴里发着同生共死的誓,却悄悄把她酒里的鸩毒换成了曲生香。

“你从哪里得来的,不是说好了么……”她呜咽着拽起那只手贴在颊边,却蓦然瞧见一块绵软又柔韧的东西。

借着殿内昏暗的灯火,夜儿细细辨认了良久,才记起那是当初调情时,扔在钟启明脸上的旧帕子——钟启明牢牢攥着它,仿佛唯有如此,就能将他们不经意的缘分攥成地久天长。

“娘娘万安。”三鲜闻声进来,惊得她肩头一耸:“怎么回事,不是早就叫你们逃出去吗?”

三鲜恭顺地佝偻着腰,活像没听见似的:“天色不早,奴才服侍娘娘安歇,以便明日霍先生传见。”

“传见?”夜儿定定地瞧着他,眯起眼笑了:“霍先生真是养了个……忠仆。”

她一夜没睡。次日清早,果然见霍君竹身披铁甲,带着几个人模狗样的属下,一进殿门,先怔了怔:“你,这是意欲何为啊?”

一夜之间,孝先殿里的灵位足足添了一倍。薛冠南夫妇,薄长风夫妇,妙妙,莫守缺,岳琅师徒,陈大夫妇,甚至还有唐璜,叶照鸿……密密麻麻的亡者名字,在高高的供台上犹如大兵压阵。

夜儿抱着一块新牌位盘坐在薄棺前,攥着判官笔,一笔一画地刻字,眼也不抬:“该是本宫问你,意欲何为?”

霍君竹微微侧头打量她一番,揣起两手,对部属笑道:“听听,真拿自个儿当娘娘了?”

四下一阵嗤笑。

“简直猖狂!”一名白白胖胖的文官冷笑着上前,指指点点:“这等祸国殃民的妖妃,人人得而诛之,何不——”

“且慢且慢,霍先生自有主张,胡大人何须动怒,无非是她在传音阁戏耍过你一回……”季万筹慢条斯理地出来打圆场。

夜儿斜斜一瞥,只见抢先发难那人,活脱脱是个弥勒佛的模样,只是那笑容像刀刻般僵着,叫人心底发寒。

“胡佐吧?”

“笑弥勒”凸着两眼扫来,夜儿盯着手中的牌位顿了顿,笑了:“赶在城破之前投敌,是个识时务的。但本宫此前很是想不通,你既识时务,何必在投靠霍先生之前,杀他耗费巨款才保下的人?”

霍君竹笑而不语。

“本宫猜想,你是刑部的康州主事,想必与康州府有些人情瓜葛。康州府得知有人为了陶源告御状,必得找人在京疏通,求到了你头上。你两次追踪我们到传音阁,却都被南荷意外打断。而今,皇上答应赦陶源无罪,你唯恐翻案被追究,却又没能杀了陶源,反而惊动了本宫。你汲汲营营,所求却并非富贵,而是生怕本宫报复,是么?”

“胡、简直胡言乱语!”胡佐还没开口,季万筹就一甩袍袖,满脸不自在。

“何须如此。”霍君竹仍旧慈和地拢着手:“他认了,岂不是当着我的面,说自己并非真心投诚。若是不认,便是自认早有投敌叛国之心,颜面何存。”

夜儿一仰头,桀桀长笑,猛地挥手指向岳琅的灵位:“所以一直以来,上窜下跳阻挠本宫告御状的就是他?岳姐姐的武功,也是他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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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家丫鬟白切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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