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尔虞我诈
胡中全喝道:“石帮主,你儿子在留香院胡作非为,辛公子见义勇为,出手稍稍重些,也合江湖规矩。你何必斤斤计较,非来报仇不可?”
但见半空中人影一花,一人飘然落在厅前,冷笑道:“原先我以为胡金刀称得上是个人物,今日观之,满嘴的胡说八道、狗屁熏天,委实无赖之极,与那市井贩夫走卒有何二致?!”此人身高体健,满脸络腮,威风凛凛,声雄气壮。
胡中全怒道:“你是什么意思?我哪里胡说八道了?”
石元朗哈哈大笑,道:“辛家的大少爷是在哪里遇上我儿子的?”胡中全愕然一怔,道:“自然是在留香院中。”石元朗哼道:“哦?辛公子既是正人君子,为何也会去这粉头裙钗、流莺嗲语之地?莫非与小儿一般,也有宽袍解带之好?”胡中全啊了一声,道:“他,他却不同,只是,只是”陈青桐心中大乐,暗道:“不错,辛家庄最是天下第一的卑鄙无耻之地,辛老贼如此,他的女儿亦如此,那个不争气的宝贝儿子好色成性,能好到哪里去?”
他胡思乱想,手臂陡然一阵酸疼,不觉挤眉弄目,眼泪便要流淌下来。便看辛瑛满脸促狭,紧紧按住穴位,低声道:“小贼,你胆敢冲撞我爹,却不知今日逢厄,还要白白赔上一条性命,替我那不成器的大哥受过,嘻嘻。”
辛信神情惶恐,道:“石帮主,我儿子少不更事,一时气血方刚,方才犯下如此过错,请你大人大量,就此罢手。”石元朗冷笑道:“老子江湖绰号‘有仇必报’,平生最是恩怨分明,你这是向我求饶么?那么好!既是求饶,那么你请出花红酒礼,全家给我跪下三拜九叩,老子便考虑考虑,这药少给他吃一点儿,如何?”
胡中全抢前一步,大声道:“辛兄,不用求他,今日有我在,看他有多少本事害人?”
石元朗冷笑连声,道:“有趣,外传辛信思虑缜密,滴水不漏,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请你姓胡的助拳,再邀神医救人,以为或能消除这‘极乐逍遥散’的毒性;三者请来号称江湖‘民间判官’三山斋斋主,公告武林,说道你我两家所有恩怨皆在今日决一了断,从此再无干系,相互不得上门寻仇。嘿嘿,嘿嘿嘿嘿。”陈青桐暗道:“他果是心计深沉,自是早有准备。你的武功或是高他许多,但论起诡谋暗算,只怕远远不及。”
辛瑛眼波流转,小声道:“你又在想什么?”陈青桐对她厌恶恶心之极,当下冷哼一声,闭目不语。
但见石元朗背后转出一人,大声道:“帮主,小弟素闻金刀门门主胡中全刀法卓绝,他是使刀之人,小弟也使刀,小弟有心与这位金刀门门主切磋刀法,请帮主允准!”听得当的一声,声若龙吟,那人指弹刀身,满脸冷笑,正是黑旗帮“无怨不记”路大平。石元朗微微一笑道:“我也正要看看你的刀法是否有所进步,不过这姓胡的刀法在江湖中也算有那么一点点狗屁声名,师弟可千万小心。”
路大平冷笑一声道:“无妨,师兄宽心。”此话听在胡中全耳中,却极是刺耳,忖道:“何谓‘无妨’?莫非以为我的武功不及你,是以心存轻蔑,自信必胜?狂妄竖子,今日若不能叫你吃些苦头,我堂堂金刀门岂不从此被你小看到底了么?”冷笑一声,抱拳道:“路兄刀法卓绝,在下久仰大名,可惜一直不曾领教。既你如此抬爱,指名挑战,在下少不得陪路兄走几路。”轻轻脱去外袍,露出一身短打劲装,提刀出列,两人相互抱拳,刀光一闪,便在厅中斗将起来。
那胡中全刀发先手,一刀猛劈,虎虎生风,路大平横刀不动,待他刀锋堪堪砍到头顶,突然弯刀一挥,青光闪烁,竟无半点风声,胡中全见他刀势奇特,身形飘动,让了开去。两人一动上手,大厅中刀光风影,不过二十招,便登时斗得凶险异常。胡中全轻功甚是了得,寻隙便进,刀尖寒光闪闪,尽向路大平身上要害之所猛袭,路大平不甘示弱,刀法使开,攻拒削砍,丝毫不落下风。眼见胡中全的招数愈来愈紧,路大平刀法一变,刀招加沉,猛力砍削。胡中全见他手中弯刀青光闪耀,只怕是口宝刀,当下凝神缩臂,不敢让自己的刀给他碰上,急攻的圈子渐渐越放越远。
胡中全眼见难以取胜,突然一声怪叫,身子斜扑,着地滚去,竟到路大平背后攻他下盘。这一着甚是险毒,眼见路大平不及转身,被胡中全连攻数招,一刀横砍,猛见刀光一闪,喀的一声,路大平左手猛地探出,反手为钩,往胡中全脸上抓去。胡中全急忙滚开相避,只听得当当两响,他手中钢刀火星四溅,竟缺了两个指甲盖大小的口子,紧接着肩头剧痛,路大平单刀下落,胡中全肩头被刀刃划了一道口子。路大平这一刀气息不转,连攻三刀,有名叫“云龙三现”,乃是路家刀法的精妙杀着。二十招之间,赫赫有名的金刀门门主胡中全已是挂彩受伤。
路大平忽地抓着刀柄,一招“童子拜佛”,回过身来,已成路家刀法中的第一招“左手抱刀”。但见他沉肩坠肘,气敛神聚,哪里有半分粗豪的江湖之态?胡中全肩头受伤,好在他卸力紧急,肩头剧痛,却还未伤及筋脉,手中弯刀在空中虚劈一刀,欲待进招,路大平一招“朝阳刀”已劈了过来。这一刀又快又急,胡中全急忙侧头,只听呼的一响,右耳中嗡嗡作声,那刀从右腮边直削下去,相距不过寸余,只要闪避慢得一霎,脑袋几乎给他劈成两半。这一刀先声夺人,胡中全给他这一刀猛砍恶杀吓得一怔,知他接下来这招定要回刀削腰,忙沉刀一架,当的一响,双刀相交,火光四溅。胡中全刀法渐老,一招“平刀割喉”,疾推出去。路大平“哼”了一声,侧身避过,道:“四门刀法,何足为奇?”胡中全喝道:“平淡无奇,却要胜你!”语声未毕,踏步上前,一招“连环四象刀”,也是一刀猛劈,路大平不架不让,“削耳撩腮”,举刀斜砍,以攻对攻。
胡中全大惊,心想:“我跟你有什么仇怨?不过助拳而来,你用得着刀刀拼命?”本来刀法中原有不救自身、反击敌人的招数,但这种两败俱伤的打法总是带着九分冒险,非至敌招难解、万不得已之际,善于使刀的人那是决计不肯用的。此时路大平只须举刀一挡,就能架开敌招,哪知他竟行险着,不顾性命地对攻。他可以不顾性命,胡中全却不见得有这个勇气,危急中扑地一滚,反身飞起一腿。这一腿去势绝妙之极,路大平近身猛攻,招式太老,急闪过时,手腕险被踢中,钢刀急忙一翻,胡中全这才收腿转身。原来胡中全不但刀法精熟,在刀法之外,还格外练熟了十几路怪异拳脚,都是他从自己本门秘传的刀法中变化出来,仗之以此,近年来在江湖上几乎战无不胜。他刀法并不可说天下一等一的绝顶高手,但他刀法中另藏拳脚奇着,十几路奇拳怪腿夹在刀法之中,一路简单之极也常见之极的四象刀立刻便化腐朽为神奇。此刻施将出来,每当刀法一走下风,拳脚发动,立时扳转劣势。顷刻之间两人双刀疾舞,斗得尘土飞扬。
石元朗看了半日,扭头笑道:“二师弟,你看大平的刀法可有进步了么?”
陈青桐见石元朗背后一人瘦小干枯,宛若病夫一般,暗道:“此人原来是黑旗帮二当家。”辛瑛轻轻一笑,喃喃道:“你这呆子想来不晓得这人是谁。他便是江湖人称‘弯弓射雕’的缪铁鹰。”见陈青桐爱理不理,心中大怒。她自幼娇生惯养,庄中上下见了她莫不殷勤恭敬,几乎无人不刻意谄媚奉承,何曾被人如此轻怠?手指一按一松,渐渐加劲。陈青桐被她捉弄,委实难受,再也按捺不得,倏地睁眼,怒目而视。辛瑛颇为得意,轻轻一哼,昂首挺胸。她正是豆蔻年华,发育极好,身材丰腴,陈青桐是情开少年,一眼正好看到她的胸脯,见她胸脯坚挺浑圆,呼吸顿时为之一窒。辛瑛初时不觉,但女儿家天生敏感,低头一望,见陈青桐直勾勾看着自己的胸脯,不仅羞得满脸通红,低声叱道:“狂徒!”陈青桐蓦然醒觉,手臂又是一阵酥麻,如狂涛海浪,绵亘不绝,却是辛瑛气恼之下,用力更是频繁加重。陈青桐强自忍着,暗道:“好个刁钻泼辣的丫头!少爷看你胸脯一眼,那是人之常情,你竟如此折磨于我!?”又怒又气,偏偏盯着她胸脯尽情来看。辛瑛气急,但大庭广众之下她再刁蛮泼辣,却也不能不顾女儿家的矜持,哪里开口说得出来?只是手指劲道更甚,竭力施压。陈青桐心念一动,忖道:“我被你欺负,动弹不得,也唯有这一招,方解我心头之恨!”虽是手臂难受,犹自嗔目瞪眼,勉力支撑,口水横溢,唇舌难抿,遂啧啧乍舌,果真把那登徒子的无赖气势表现得淋漓尽致。辛瑛直是气炸心肺,却又无计可施。
只听缪铁鹰笑道:“三弟刀法刚猛凌厉,每一刀皆有切金断玉之威,刀法精妙,常人难以匹敌。只是此番对手乃是武林名宿、江湖前辈,只怕三弟难以取胜。”石元朗道:“你如何灭自家兄弟的威风,倒长他人志气?”缪铁鹰不慌不忙,笑道:“三弟招法连环相扣,本是风雨不透的上乘刀法,可惜他脾性急躁,前一招尚未使全,第二招便接,舍了首尾衔接之势,忘了刀法连环紧密、承上启下,遮掩破绽之功。”石元朗笑道:“原来如此,难怪我说大平今日武艺都是空档。”缪铁鹰又道:“所幸胡门主的修为虽然深厚,但是下盘不稳,刀法‘寸劲’虽妙,但每每如此,腿膝之力未免松懈,难以力续。比如方才那一招,他腿力若再加半分,寸劲陡发,早可将三弟的刀击飞。”
石元朗抚须微笑道:“铁鹰此言谬矣!那是胡门主给我黑旗帮面子,故意手下留情罢了。”
他二人抱臂旁立,大声谈论,路大平暗道:“大师兄与二师兄一问一答,原来是在给我指点。”果然刀法变化,去势趋缓,每一刀使出,皆尽全面。胡中全一时寻不出破绽,暗暗心惊,只得转攻为守,两下情势登时扭转。
只听石元朗又道:“三弟如何渐占上风?”缪铁鹰笑道:“哪里上风?胡门主刀防腿膝足踝,自然无法照顾上半身的破绽,彼此难能兼顾。三弟如此尚且不识,可见对敌阅历还是不足。”石元朗道:“正是如此。以往出去办事,皆是你我二人出行,让他留在帮中看护。以后得了机会,还是要让他多多出门见识才对。”陈青桐暗暗好笑道:“所谓多多见识,该是多多打架吧?”
只听得路大平大喝一声,刀刃划地而过,不及收势,突然腾空飞起,一刀猛劈下来。这一刀来势恍若闪电惊雷,胡中全猝不及防,反手招架,当的一声,手心虎口一阵麻热,眼见路大平单刀“夜叉探海”、“上步生天”、“仙人指路”连环三刀,一刀紧似一刀,刀光如涛,风声猛烈,胡中全把心一横,钢刀疾挥之下反背一腿踢出,叫声“着!”窜身飞跃出去。岂知路大平拼着受他一腿,如影随形,刀势不缓,一刀砍落,胡中全只觉大腿剧痛,路大平一刀砍下,正中他大腿,反手一掌,胡中全大吼一声,凌空飞跌,落在桌椅之上,其势颇猛,轰隆一声,竟把好好的一张上好的樟木圆桌压得粉碎,一时之间,尘屑横飞。
路大平哈哈大笑,抱拳道:“胡门主,承让!”
胡中全羞愤难当,大腿剧痛,捡起金刀,忍着痛朝辛信拱手道:“辛庄主,胡某本领不济,无法帮你,惭愧,惭愧!就此告辞。”一瘸一拐,夺门而出,瞬间没了踪迹。
只听石元朗冷笑道:“辛庄主,今日请你家公子用药,那是礼尚往来,公道使然。倘再推诿,石某只好凭着三寸气在,辣手血洗辛家庄,只怕你上上下下一百多人口的性命,绝难保全!”辛信沉吟片刻,道:“石帮主苦苦逼迫,若是欺人太甚,辛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只问一句,石帮主先前说过服药之后,你我之间一切恩怨尽皆两清,辛某有本事解毒,黑旗帮再不得翻悔报复,此话可是当真?”石元朗道:“石某虽非一言九鼎、四马难追的大丈夫,但也识得重信守诺,自然当真。”
神医莫不救道:“老夫悬壶济世,若是治了辛公子,还望黑旗帮莫要记恨。”石元朗嘿嘿冷笑道:“你若能解除此毒,我等非但不加责难,但凡以后帮中病患,皆上你神医店候堂求诊。”莫不救抚须笑道:“不敢,不敢,若是小恙,店中雇医皆能用心伺候,倘为大病,老夫亲自上门医治。”只听砰的一声,辛信拍案而起,缓缓走到“辛公子”跟前,道:“吾儿,你好糊涂,哪里不好胡闹,却偏偏跑到妓院与石家少帮主发生冲突,惹下这等弥天大祸?若是往日,我便陪你去死,也决不让你受这般委屈。只是全庄上下尚有一百余条性命,尽皆无辜,不能为你一人所送。罢了,罢了,事已至此,万难回头,为父唯有大义灭亲了!”
陈青桐开口不得,眼中直欲喷出火来,双目圆睁,死死盯着辛信,心中大叫道:“老贼!装出可怜兮兮的一幅模样,却要少爷我来替你狗贼儿子背着罪过!我到了阴曹地府,也不会忘了你的罪孽!不把你辛家庄闹个天翻地覆鸡飞狗跳,死不罢休!”怒目相视辛家二女,更是愤慨:“你二女年岁不大,却与乃父一般凶恶狡诈,心思歹毒,他日必有报应!”
缪铁鹰笑道:“辛庄主何必如此?一人之命,换来全庄安危,那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大便宜呢!”路大平道:“不错,我们喂他服药,早些回去,也免得被人厌烦。”辛信冷哼一声,默然无语。
路大平暗道:“我们要害你的宝贝儿子,你心中气愤,不理我们,那也是应该的。”从袖中掏出一个水囊,冷笑道:“辛庄主,这肾起凝结散还是给你你儿子吃了罢。”辛信长叹一声,凝思良久,接了水囊,喟然一叹,道:“罪过,罪过!”拨开木塞,掰开陈青桐的嘴巴,咕咚咕咚灌饮了下去。辛信将水囊扔下,沉声道:“石帮主,如此你可满意?”
石元朗哈哈大笑,道:“果然爽快!好,从今以后,你我两家恩怨一笔勾消,还是好朋友。”辛信冷冷地道:“好朋友可不敢当了。”石元朗不以为然,走到陈青桐跟前,在他胸口轻轻拍搡,叹道:“可惜,可惜!”三山斋斋主吴千秋心头暗暗一凛,道:“此人果真手段毒辣。他生怕此人不死,被莫神医给救了,于是不露声色,再补上两记落魂掌。一毒一掌,只怕那孩子是大罗金仙转世,恐怕也救不得了。”
陈青桐醒来,隐约听得辛信问道:“神医,他伤势如何?”莫不救低声一叹道:“‘极乐逍遥散’乃是黑旗帮的独门秘药,除红蛇之血以毒攻毒可制之外,天下无药可解。”辛信道:“红蛇居无定所,行踪难觅,如何可得?”莫不救连连摇头,道:“只怕此时就算红蛇在此,恐也无法妙手回春。”辛信道:“为何?”莫不救道:“石元朗临走之时,在他身上拍了两掌,观其用劲,所用手段,正是落魂掌无疑。落魂掌法阴柔刚猛并济,这两掌拍下,早将‘极乐逍遥散’之毒性透于奇经八脉,毒发更速。此非老夫之力可为之也。”辛信叹道:“如此说来,他便是无救了?如此多谢老神医。来人,请神医去厢房歇息。”又将几个下人召来,吩咐十天之内,好生伺候“公子”,上下称谓万万不可更改,若有违背,定然重责恶罚,决不轻饶。
辛信不知陈青桐躺在床上,躯体不动,神台却明,将他句句听得真真切切,心中冷笑道:“你惺惺作态,我就会感激你吗?”时辰已过,哑穴自解,只是他心若死灰,懒得动弹叫喊,任由仆人婢女伺候,便如木偶一般,一晃就是几天。
这一晚,婢女将罗帐放下,替他将被子盖好,自去一旁聊天,却不知陈青桐浑身正是涨痛不已,哪里能够安寝?只听一女道:“小红,此人快死了,为何庄主还要把他安置房中,扮作大公子模样?”小红嘘的一声,走到床边,见陈青桐闭目微鼾,方才心安,低声道:“我如何晓得?这件事你最好别知道,我也是如此。你见我问过谁来么?”小兰哼道:“你与张管家偷偷相好,以为我不知道么?他是庄主心腹,什么不知道?你是他的心肝宝贝,他对你自是什么也不隐瞒。快说,快说,我服侍这浊物,早已烦了!”陈青桐心头暗道:“辛家庄的下人也是如此势利,果然有其主便有其仆,没一个好东西!”
小红甚为得意,轻声道:“我告诉了你,你可不能告诉旁人。”小兰道:“我的嘴风最紧,姐姐休要啰嗦。”小红道:“听管家说,黑旗帮帮主为人阴险毒辣,虽迫此人服下了‘极乐逍遥散’,又打他两掌,只怕心中还有狐疑,会悄悄偷探。所以‘狸猫换太子’的好戏还得演下去。待十日之后,黑旗帮疑惑消除,便可将他扔进地牢与那老无赖住在一起了。”小兰道:“不放他走吗?”小红笑骂道:“糊涂!放他出去作甚?把这个秘密说给外人去听吗?若是被黑旗帮知道了真相,再杀过来,你我只怕没一个能得保全!”小兰道:“呀,那是万万不能放他逃跑的。你我这几日一定要好好看着他。”小红冷笑道:“他此刻与废人无二,怎么逃跑?不过你我还是大意不得。”
陈青桐心道:“有她们看守,我想逃走,那确是万万不能。”转念一想道:“我身中绝毒,莫说三月,只怕毒发,我性命只在旦夕之间,往哪里逃?就算出得了这万恶的辛家庄,到头来还不是曝尸荒野?”身上的疼痛一阵更胜一阵,不觉呻吟出声。忽听得门外轻轻一响,只听脚步细细,鼻息微微闻嗅一丝女子身上的香气,片刻只听有人轻轻一叹,道:“我这便救你性命,只是若天命所限,要收你归西,那也怨不得我了。”正是辛瑛的声音。
陈青桐大惊失色,骤然睁眼,辛瑛刚及掀开蚊帐,猝不及防被他吓了一跳,恐惊醒小兰小红,急忙点了二人睡穴,冷笑道:“正想趁你熟睡,报那轻薄羞辱之仇。”陈青桐奇道:“你不是要救我性命么?”辛瑛轻声冷笑道:“谁要救你?你早死早好。”陈青桐冷冷地道:“果真是我听岔了,几乎将你的驴肝肺误作好心肠。你要杀便杀,来个痛快!”遂侧过身子,不加理睬。辛瑛双手叉腰,喝道:“好,我本要害你,看你如此执拗,我倒偏偏要救你。”陈青桐却不相信,道:“莫说你救我不得,便是真有这华佗再生的本领,我宁愿死去,也不要你救。”辛瑛冷笑道:“我只说救你,却未说能够救活你,但无论怎样,你因此承受我的恩情,就是死了,也不能怪我。”
陈青桐怒火上升,方要翻身呵斥,全身剧痛,不觉啊呀一声,重重倒了下去。
辛瑛脸色一变,旋即笑道:“小贼,不听我的劝告,便是如此下场。”取出一根银针,往他“巨阙”扎去。
这一针下去,正中陈青桐的气血凝结之处,她轻轻捏按,针尖颤抖,陈青桐浑身疼痛果然略有舒缓。陈青桐道:“你懂得歧黄之术?”辛瑛道:“这有什么,多看几本医术,又在木人之上锻炼良久,自然能够出师。那莫不救自号神医,不过徒有虚名而已,若与顾平之辈相较,便连替人家提鞋都不配。”陈青桐咦道:“顾平何人?”辛瑛却不答他,又拔出一根银针,道:“现下我要点你‘涌泉’,此穴干系肾气,或能大效;尚要点你‘足三里’、‘膝眼’、‘内关’诸穴,疏通足三阳、足三阴之经络,再以火罐熏贴其上,破凝除淤,扶正祛邪。”
陈青桐听她说得头头是道,自己不懂医理,也不知是真是假,心中一动,道:“我若是痊愈,你当怎样?”辛瑛愕然一怔,眼睛一转,沉声道:“那还用说么?你先前对我无礼,我胸中气愤怎消?待除去了你体内的绝毒,治好落魂掌伤,我再取你性命不迟。”陈青桐机伶伶打了个寒战,暗道:“好恶毒的心肠!只是我也不是坐以待毙的,待气力恢复一些,毒消大半,不等你来寻我,我必先想个法子逃走,岂能滞留此地,任你胡为?”胡思乱想,却觉得大腿、小腿、脚心蓦然一阵疼痛,正是辛瑛试针。
她手法极不熟练,却将陈青桐当作穴位木人,落针顺利,便拍掌欢喜,若有差池,不禁嗔目蹙眉,抱怨嗟叹,随意将针插进拔出。落了几针,只听她咦的一声,喃喃道:“这‘环跳’穴是扎还是不扎?”陈青桐道:“扎了怎样,不扎又能怎样?”辛瑛道:“若是扎对了,你肾经或能通畅;若是扎错了,只怕气血翻涌,反伤心脉。”犹豫再三,不能决定,牙关一咬,道:“罢了,今夜便到此为止,我明晚再来。”纵身跳出南窗,只听窗外步声细细,片刻再无声响。
以后数日,每到子时辛瑛便要由窗而入,或是针灸,或是敷药,或是火罐烧拔,或是煎熬草药。陈青桐心地仁厚,暗道:“她如此待我,我怎能恨她?”那小兰与小红却是诧异不已,彼此面面相觑,咦道:“这却奇怪了,你我一觉睡去,任外面怎样风吹雨打,都不能醒来。”
第九日,辛瑛正在施针,听见窗外有人哈哈笑道:“果真是兄妹情深,可惜你回天乏术,想要救他,那是痴心妄想!”辛瑛吃这一惊非同小可,喝道:“谁?”顺手抽出墙上的长剑,便要追赶出去。那人嘿嘿冷笑道:“你非我对手,何必自寻不快?看来此人确是辛家大公子了,我黑旗帮从此心宽,哈哈,哈哈哈哈。”陈青桐暗地一惊,道:“这不是那‘弯弓射雕’么?”他虽然厌恶辛信到极,到此也不得不佩服他广智多谋,暗道:“难怪当年他与欧阳前辈并称‘长江双煞’,果然心地深沉,远非常人可。”侧耳倾听,窗外脚步声渐渐杳然,想是他已然走远。
陈青桐方自感慨,却听得嘎吱一声,房门被人推开,几人笑道:“此番可以高枕无忧,再也不用担心黑旗帮暗中偷看了。”却是辛信、莫不救、吴千秋、辛芙与管家一干人等。辛瑛一笑道:“都是爹爹神机妙算、吴叔叔运筹帷幄、莫神医教导有方之功。”看了陈青桐一眼,道:“也是他极力配合之力。”辛信冷笑道:“他求生心切,听说你有妙法奇方,自然希望你能救他,你说什么,他就干什么了。”
陈青桐本是聪慧之人,到此方才恍然大悟,颤声道:“好卑鄙!”想起九日来,辛瑛所为都是在骗他,不禁七分忿怒,三分辛酸,喃喃道:“三尺红袖夜香来,一点毒芒蛇蝎藏。”辛瑛脸色一变,走到他的身边,扬手便是一个耳光,怒道:“小贼,本小姐服侍你如此长久,犹嫌不足么?口中嘟嘟哝哝胡说些什么?”陈青桐脸颊火辣辣刺痛不已,冷笑连声,只是半字不吐。辛信喝道:“好一个倔强的呆子,将他押去地牢,严加看管!”
两个家丁应一声,架起陈青桐便走。过得曲曲走廊,迈出半月圆门,便闻空中隐约传来呼啸之声。稍时,便看一人从天而降,不待家丁惊呼,袍袖轻展,闪电出指,已封住了二人穴道,陈青桐愕然道:“你你你!”一连说了三个“你”字,那人将他挟在肋下,笑道:“我什么?”飞身而起,窜上屋脊,在瓦片上奔跑得几步,眼看四周无人,便停住身形,隐在翘檐龙口之下。月色之中,但见此人面色清矍枯瘦,不是“弯弓射雕”缪铁鹰是谁?
陈青桐惊道:“你,你究竟是谁?”缪铁鹰冷哼道:“休问我是谁,那日在他家花厅不是见过我了么?我才疑惑,你究竟是谁?竟连自己的性命也不要,替辛老贼不成器的儿子送死?”
陈青桐这才将辛信的所作所为,前前后后的原委娓娓道来,苦笑道:“晚辈不过是一介过客,平白无辜逢此厄难,好不晦气!”缪铁鹰一拍大腿,道:“那日辛信的两个女儿分别侍立你的双侧,我和大师兄便已看出了其中的蹊跷。她们既是你的‘亲妹子’,搀扶之下,袍袖遮掩,为何还会五指扣脉,牢牢摁住你的穴道?可见其中必然有诈。不想莫不救与吴千秋为了他家的宝藏,果真言而无信,竟悄悄摸摸地与之勾结,哄骗我黑旗帮。”哈哈一笑,颇为得意,继而又道:“辛信的心机如此狡诈,恐莫不救床前施治,我等犹然不信,便吩咐他的女儿,好歹演出了一场亲妹救兄的好戏,却不知我心中生疑,并未离去,只是藏在一旁。他们欢喜之下,急急现身露踪,正好合了我的揣测,有趣,有趣!”
陈青桐颤声道:“如前辈所言,你们既早已看出了其中端倪,莫非所用之毒、拍击之掌,也是假的?”缪铁鹰摇头道:“莫不救医道高深,若用假毒,岂能毫无破绽?是以你中的毒,依旧真毒。”见他脸色发白,微笑道:“此毒虽与‘极乐逍遥散’症状相仿,但配药时却少放了金钱子、百鸠草、漠红花三味,所以不成绝毒,身体疼痛难忍、气血翻涌折磨数月,勿需解药,便可渐渐消除,并无大碍。那落魂掌亦非真正的落魂掌,本是七分猛力,三分阴柔,相济合攻,但下手之时,却换成了五分刚强,五分雌柔,决计不伤经脉。”
陈青桐听他道明原委,心中稍安:“我若说大祸,也可说大福。”听缪铁鹰要送自己回地牢,道:“龙潭虎穴,我若进去,怎可逃脱?”缪铁鹰冷笑道:“你怕辛老贼会关你一辈子么?他一手遮天,以为能够瞒我黑旗帮众,焉能不得报应?”陈青桐想起昔日石元朗屠庄之言,脊背登时一片寒意,再不敢多言。
缪铁鹰将他送到牢外,因里面仅有可缚可不缚的欧阳伯一人,铁锁铁链自然垂卸,不曾合上。待陈青桐进去,缪铁鹰将铁锁封上,笑道:“辛信为人多疑阴狠,他手下也是一样怙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敢去禀报、自寻麻烦?”他转出不久,那两个仆人果真如其所料,急急赶来,见陈青桐坐在地牢之中,如释重负,相视一笑,齐声道:“今夜平安无事,回屋喝酒。”
欧阳伯见他回来,便与其高谈阔论,听到辛信如此作为,恨恨不已,道:“他人品一向卑劣,你算见着他本来面目了!”陈青桐暗道:“你口没有遮拦,我若是悉数相告,你一时快意,岂不将秘密泄尽?”只说缪铁鹰是庄中请来的帮手之一,却将他真实身份与对自己的一番言语隐瞒不提。
他身体虽是疼痛不已,或是吐泻,或是眩晕,但一觉睡去,甚是酣甜。睡梦之中似乎听见喧闹之声,不觉笑道:“石元朗带人杀来,辛家庄从此不复存在。”只觉臂膀被人用力推搡,有人叫道:“快些醒来,快些醒来!”
陈青桐揉揉眼睛,见是欧阳伯,伸将一个懒腰,坐了起来道:“天亮了么?真是好睡!”欧阳伯哭笑不得,道:“外面乱作一团,你倒是无比惬意。”陈青桐奇道:“什么?”侧耳倾听,牢门之外,果真是鸡飞狗跳,好不热闹。欧阳伯道:“是辛老贼的仇家来了?”陈青桐暗道:“黑旗帮好快的动作!”便在此时,见几个家丁慌慌张张地跑来,打开牢门,簇拥而进。一人道:“快些将门锁上,如此阴暗潮湿之地、囚禁犯人之所,他们未必过来搜索。”却是三山斋斋主吴千秋。
陈青桐心中一凛,不禁豁然:“是了,黑旗帮人多势众,三位帮主武功高强,辛老贼一帮人抵挡不得,只好躲避。”再看辛信父女三人,神情惶恐之极,浑身颤抖,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有一个年轻男子,体裁羸弱,气色苍白。莫不救苦道:“只盼他们杀得疲惫,早些回去才是。”
欧阳伯哼道:“今日不知撞上了什么大运,囹圄之所也变得这般热闹?”辛信大怒,方要发作,却被莫不救劝阻,道:“辛庄主,此刻杀他,于事无补。”辛信勉强按捺,讪讪笑道:“我知晓大哥寂寞,因此特意携带家眷陪伴。”反手一刀,架在陈青桐的颈脖之上,沉声道:“休要叫嚷!若不听话,老子一刀砍下你的驴头来。”陈青桐闭目不语。辛芙道:“爹爹,他恨透了我们,怎能听我们摆布?何不割下他的舌头,致其断音,便是恶人追循此地,他也呼救不得。”陈青桐怒极反笑道:“你这女童如此狠毒,当心长不大身体,以后嫁不出人家。”辛瑛道:“他说不得话,那也能哼哼,还是一样有动静的。”一手捉住他的肩头,道:“你不会乱叫嚷吧?”陈青桐对她厌恶之极,扭过身去,道:“不嚷嚷!”似有几分不屑,又有几分揶揄。辛瑛道:“你还恨我?”陈青桐不言不语。
辛芙冷笑道:“你恨我大哥,不欢喜成为他的替身,平白受此毒害。今日他就站在你的面前,你为何招呼也不打一个,实在太过无礼。”她牙尖嘴利,逼迫得陈青桐抬头观看,见那年轻人唯唯诺诺,缩在墙角一隅,状若失魂,不禁大为诧异:“看他如此模样,如何能在那留香院中,大发雄威,竟将石帮主的儿子打成不举?莫非那石帮主治帮有方,但却教子无能,虎父犬子,比辛老贼的大公子还要脓包不成?”转眼瞥去,见莫不救与吴千秋神情不定,暗道:“缪三当家的说他们早已知我身份,不过是垂涎杨珏与‘小温侯’吕堂两位大侠留下的宝藏,方才相互勾结。此番他们宝藏未曾到手,反倒因此得罪了黑旗帮而被追杀,想来心中也后悔吧?”
他胡思乱想间,只听得莫不救道:“辛兄,你无数家财,从此要被石元朗强夺,教人想来,委实气愤不已。”吴千秋眼睛一转,道:“不错,可惜我们未曾早作准备,若是坚壁清野严阵以待,让他们空手而归,也是一大幸事。”辛信探头往牢门外张望,见无人追来,心中稍安,道:“无妨,任他们烧尽一切财物,难遏我东山再起之势。嘿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莫不救道:“我在辛兄后面奔跑之时,拾了一张纸,似乎是什么地图?莫非是辛兄不慎掉下的?”从怀中掏出一纸,递将过来。辛信一愣道:“我放置妥当,怎会”一手接过,一手不觉往怀中探去,陡见莫不救神情狰狞,忽然醒悟,方要作声,只觉胸口一冷,早被吴千秋一剑刺中心口,莫神医哈哈大笑,道:“宝藏地图果然在你怀里。”辛信重伤倒地,颤声道:“你,你好”莫不救哼道:“我好什么?不用此计,怎能探得真正地图的下落?”再复一剑,辛信惨叫一声,当场毙命。
莫不救甚是得意,弯下身去,从他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黄布包裹,洋洋得意,大笑道:“有此宝藏在手,任他金宋两国,随意捐个大官来做,那也无妨。”蓦然背心剧痛,但见他双眼圆睁,前胸穿出一柄白晃晃的剑尖,血滴成注,却是吴千秋突施暗袭。莫不救浑身抽搐,扭头道:“你,你好”吴千秋怪笑连声,道:“我自然好。如此宝藏,只可一人专美,我从此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怎会不好?”用力拔剑,莫不救双眼突出,软软倒下。辛家大公子见状,惊得魂飞魄散,大叫一声,发足奔出,狂呼救命。吴千秋大怒,长剑甩出,刺入他后心,辛家大公子一声惨叫,登时毙命,吴千秋骂道:“你这小贼,命在须臾,还要来害我?”急将黄布包裹放入怀中,一手提剑,抓着往外拖去。
辛芙惊得魂飞魄散,尖叫道:“恶贼,你要作甚?”
吴千秋冷笑道:“外面刀剑乱飞,老子正好拿你当挡箭牌。”辛瑛见父兄惨死,早已吓得昏晕,竟听不见小妹呼救,被陈青桐附耳大吼,道:“你还不救她么?”方才回神,拔出长剑追赶过去。只是她武功与吴千秋相较实在相差太多,一剑刺去,被那吴千秋侧身避过,翻身一腿,正中心口,晕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