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白衣少女
天玄子微笑道:“不错。本派的宗门秘密,请恕老道不能明说。但我们若不知道的事,你去找别人求问,也是徒然无功而已。”陈青桐低头想了想,单刀直入道:“晚辈弟子斗胆,请问两位散人,大都红叶峰报恩亭在于何处?”
天玄子与天玑子对望一眼,微微叹了口气道:“这世界上的事,往往便是如此出人意料。你要问的事,我们费了很多心血也才探听出来一丝半缕,按照门规所限,原本我们是不该告诉你的。”
陈青桐大为不解道:“这是为何?”
天玄子道:“玄机门有玄机门的规矩,有些东西不该问不该打听的,我们就不会去问,也不打听,就算江湖中人重金收买,我们也是不会去打听的。你是钟梓玄的门下(陈青桐道:我们并无师徒之谊。),那年我们被人追杀,是钟梓玄出手相救,念在这段情谊,我们倒是可以把我们知道的都告诉给你,不过你能不能找到红叶峰,就很难说了。”
陈青桐道:“这个地方对于外人而言很棘手么?”
天玄子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世上本无红叶峰这个地方。所谓红叶峰,不过因为魏晋时有一位自号‘红叶’的隐士在那处避世隐居,这位隐士乃是大名鼎鼎的竹林七贤中‘高山流水’嵇康的后人,他和祖上一般,淡泊名利,只爱读书。当朝权贵很多人慕名前往拜访,听他讲学,请他出山做官,这位红叶隐士非但未曾答应,而且最终守节出家,成了一位真真正正的清水道人。时人仰慕他的气节,便以红叶为名,命他当年隐居读书的所在为红叶峰。因这位隐士当年读书和做学问的所在方圆数百里,他是走到哪里住到哪里,住到哪里就在哪里做一段学问,为当地的学子讲学,所以,你问的这个问题,未见得我们给你的答案就是千真万确的。至于你说的报恩亭,则更是飘渺虚无。你要找的这个地方,未必是我们知道的地方。”
陈青桐已经准备好了失望,转念仔细一想道:“以钟道长所说,红叶峰报恩亭向来是武林中一个神秘而飘渺的所在,就算玄机门也无法找到它的准确位置,也并没什么好奇怪的。”尽管他已经有了准备,但听了这些话,还是有些沮丧,忽听天机子话锋一转,道:“大都是不是有红叶峰我们不敢确定,不过离得比较近的,倒是有个地方也叫红叶峰。”陈青桐一惊道:“还有另外的地方也叫红叶峰?”天玄子道:“天下重名的地方多的是,比如宋京故地有个地方叫郑州,这个你是知道的了。但河北地面,也有个同样的地方叫郑州,一般人如果不问清楚,两个地方南辕北辙,相差数千里之远,所以另外有地方也叫红叶峰,你倒是没必要觉得多奇怪。”
陈青桐道:“那么前辈所说的这个红叶峰又在什么地方?”
天机子道:“天下五岳,东岳为尊,我说的这个红叶峰,就在东岳泰山十八盘的一条岔路上,这个地方很好找,但这个红叶峰里,肯定没有报恩亭。”陈青桐道:“前辈为何如此肯定?”天机子道:“我们俩的老家就在泰山十八盘上的红叶峰中,我自己的老家,我还能不知道么?”陈青桐话题一转,道:“请问两位前辈知道不知道江湖武林中有个叫银月教的阻止??”
天机子一惊,道:“银月教?”
陈青桐道:“正是。刚才在判官庙里,被我杀掉的那四个人,就是银月教的喜怒哀乐四大使者。”他拿出一片布片递给天机子道:“在他们的长袍下摆,有这个标记。”天机子接过布片,和天玄子两人面面相觑,半晌才道:“银月教一直只在西域地方活动,足迹很少到中原来,何况此地还是中原的腹地。”
陈青桐道:“晚辈愿闻其详。”
天玄子皱了皱眉头道:“这件事可就说来话长了。”
陈青桐道:“为何?”
天玄子道:“大概在两百年前,那时候天下还很纷乱,九州尚未统一,江湖中出现了一个神秘的组织,这个组织的详情外人都不太了解,即便本门的两位祖师,也对这个组织所知不多。这个组织名叫‘红日教’,相传红日教乃是域外传来,也有人说红日教曾是西域拜火教依然留在世上的一个分支,总之众说纷纭,各有各的说法,具体确因,倒是无人能知。因为这个组织行动实在隐秘之极,教中教徒个个武功高强,想要跟踪他们殊为不易,更因为他们势力庞大,江湖中无人愿意和他们为敌。不过红日教有一点好处,那便是你不去惹他,他自然也不会来打扰你,但你一旦惹上了它,哪怕你有三头六臂,恐怕也会疲于应付。”
天机子补充了一句道:“一直到现在为止,红日教虽被江湖中人认为魔教,但红日教行事正邪不一,亦正亦邪,又非正非邪,令人难以捉摸。”
天玄子点头道:“不错。他们的教徒一直维持着两百年前立教时的宗旨,对江湖中人若即若离,极少有人能跟红日教的教徒做上朋友。但六十八年前,这个红日教却因为一次内讧,几乎四分五裂。在那一次内讧中有一部分教众破门出教,从此不再承认自己是红日弟子。这支破门出教的红日弟子远去西域,自立教门,过一过自己当教主的瘾。这支叛离红日教的红日弟子,在西域立教,这个新教派的名字,就叫‘银月教’。”
陈青桐道:“一个如此庞大的教派,为什么会搞到兄弟阋墙呢?”
天机子道:“这倒是不为外人所知。我们对此也只是有所耳闻,并未深入查下去。你知道,我们在此隐居,一般人我们都不愿意多见,江湖中的风波我们更是再不愿插手,只想在此颐养天年,静候死期的。”
陈青桐点头道:“晚辈这次来得十分唐突。”
天玄子呵呵一笑道:“有什么唐突的?你是钟梓玄的弟子,你找上门来,我们哪怕病得要死了,也是要见你的。”
天机子道:“这一代红日教教主名叫石胤天,是个奇人,更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怪客,他的武功高到什么程度,天下无人可知。就算北国第一高手耶律宗雷,也并无把握能战胜得了他。但此人游戏风尘,嬉笑怒骂,全凭一己之好,他做事不过有些荒诞不经罢了,在江湖中作恶,倒是极少极少,甚至有段时间,江湖中还有传闻说红日教在江北收留流民,为此颇得有些人的好评。但红日教势力过于庞大,惧怕红日教或者在红日教手下吃过大亏的人不在少数,因此一直到今,红日教‘魔教’的名头,可还一直在他们头顶上好好地戴着。”
陈青桐道:“那么银月教呢?”
天玄子呵呵一笑,脸露不屑之色,道:“银月教说起来也是红日教分离出去的,大家血统一般,本不该有什么区别,但银月教自到西域,却与西域各国往来频繁,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事端多见诸于人口,加上银月教的人做事不择手段,谁触犯了他们,老弱妇孺,无人能逃一难,江湖上因此对它的评价,远低于红日教,正派中人,甚至根本不屑于提起银月教。银月教在西域苦寒之地,发展不快,因此教众多次回到中原与红日教争锋,不过次次都被红日教打得落花流水,落荒而逃,江湖众人因此也愈加看不起银月教了。”
天机子接着道:“听说红日教教主石胤天多年前得到一本武林秘籍,这本秘籍记载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但石胤天练成这本秘籍上的武功之后,就连少林寺圆字辈的五位长老,也并无把握能对他一战而胜,因此外界猜疑,石胤天得到的这本秘籍,应当就是武林中甚嚣尘上的八脉心法。武林中除了少林寺之外,别的门派并没有太多典籍供人修炼,就算有,也勉强只够二流水平,所有缘故,都是因为金国南侵,二帝被掳所致,因为靖康之乱,武林受损极大,原本足够位列前茅的几大门派,都不约而同地遭到了一场无法避免的灭顶之灾,少林寺也不例外。”
陈青桐暗暗吃了一惊道:“原来这本八脉心法如此厉害。”
天玄子点头道:“谁说不是呢。陈抟老祖学究天人,堪称旷古绝今的一大宗师,他留下的这本秘籍在江湖上引起偌大风波,估计他老人家在世时也未想到。”
天机子微微点头,继续说道:“这本用极其古老的文字写成的‘八脉心法’,被陈抟老祖做了一个副本保存下来,秘密传给了自己的陈姓子孙后代,但陈姓子孙后代中也许并无可堪练武的人才,留在陈家的这本八脉心法最终不知去向。江湖中很多人在找这本陈家的八脉心法,但都是无果而终,直到后来少林寺被金兀术一把火几乎烧成平地,江湖中人这才知道,原来华山剑派势弱,曾把陈抟老祖亲笔写成的八脉心法放在少林寺秘密保存,以消解门下弟子为心法你争我夺甚至不惜刀兵相见的恶果。所谓人算不如天算,那位把八脉心法送到少林寺去保存的华山派掌门,恐怕也没想到金国南侵,会祸及保存在少林寺的这份武林秘籍。后来金兀术、耶律青峰和杨再兴三人得到秘籍,各自练成了一身绝世武功,我想大约是从陈家失去的那本心法而肇始,至于流到金兀术手中的这本心法是真是假,外人也无法判定。”
陈青桐道:“那么‘八脉心法’名字又因何而来?”
天玄子道:“不可考。陈抟老祖去世时留下的武功秘籍极多,他为什么把这本他晚年才写成的武功秘籍以此命名,外界从无风声,以我们所知,就算有人拿到这本书,恐怕要看懂上面的内容,也要大费周章。金国的国师普风学富五车,金兀术能练成这本秘籍上记载的武功,多半是受了他的指点的缘故。正是因为这世界上练成过八脉心法的三个人先后作古,所以谁也不知真正的‘八脉心法’是个什么样,也许就算有一本如假包换的‘八脉心法’放在人眼皮底下,恐怕也没人认得出它来。更因为江湖传说里面记载着不世武功,所以引起明争暗斗流血冲突,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至于石胤天石教主为什么能得到一份真正的心法而练成绝世武功,这个老夫可就无法得知了。”
天机子道:“我们得到的消息,当年的普风看到八脉心法之后,只怕中原武林中来人抢夺,因此杜撰了无数个不同版本的八脉心法,所以这世间虽然到处都有八脉心法的传说流传,但真正的八脉心法,恐怕没几个人真的见过,就算石胤天,恐怕也并未将八脉心法全部练成。因为八脉心法一旦全部练成,那么离武学最高境界的‘天人合一’,也就相离不远了。石胤天武功固然厉害,在江湖中却并不能说一个对手也无,最少武林六绝中,除了石胤天之外,还有另外五位高人存在。”
陈青桐道:“武林六绝?”
天机子点头道:“不错。这六个人武功高得令人难以想象,其中三位,与少林寺直接有关,另外三位,则是红日教教主石胤天、北国第一高手耶律宗雷和红日教一位大护法,名叫蝉吟老人。与少林寺相关的这三位,一位是少林寺的监寺圆禅大师,另外一位是他的师弟圆觉,还有一位名头就大了,他是丐帮帮主韩青镝。”
天玄子微笑道:“你想知道的,我们大概都告诉你了。我们闭门已有多年不见外客,江湖中的往事我们就算知道一点,也知道得并不完全,要解开你心中的谜底,还要靠你自己了。天色已亮,我们这里不能留你,吃过早饭,我们就送你下山去吧。你要找红叶峰,可以先去泰山看看是不是能找到你需要找的东西,不过此地到泰山路途不近,山东又在金国管辖之下,你是钟梓玄名义上的门徒,我倒是要提醒提醒你一路千万小心才是。”拍了拍手掌,一个小童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三种做好的野菜,还有一大碗色泽金黄的小米粥。天机子笑道:“山野寒微,不足以待客,你就将就些吃点儿吧。”
陈青桐拱手道谢,草草吃了几口,站起来和两人告辞。两人将他送出精舍,临别时道:“我们兄弟归隐已久,不想再招惹江湖风波。你从此处离开,不可对人言及。”陈青桐道:“晚辈岂是多事之人?两位前辈的话,晚辈都记在心里了。但愿来日还来看望两位老前辈。”天机子笑道:“此处与君别,相会再无期。江湖风波险恶,你自小心为上,至于我们两个老朽,你记得就记得,不记得也没关系,来不来看我们,那就看我们是否还有缘分了。”
陈青桐点头道:“万法不离一个缘字。晚辈告辞了。”两老在桥边望着他,一直到山雾迷蒙,彼此不见,陈青桐这才缓缓下山,走回虢州城来。他一夜未睡,到此才觉疲劳之极,于是关了门在房中呼呼大睡,这一觉睡着,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凌晨。他洗漱完毕,下楼结账,便牵马出门,心中暗忖:“我是去山东呢,还是去大都?”原来虢州地面乃是南宋守军西部指挥使和提辖府的最前哨,过了虢州一路向东,都是金国势力范围,离山东也不很远,当下打定主意,一路尽选僻静山野之所一路而行,到越近山东,便开始昼伏夜出赶路,好在一路上还算平安无事。
这日他走到一处名叫蜈蚣岭的所在,四野人烟皆无,身困体乏,于是找了一处避阳的所在,放下包袱和宝剑,小事休息。正睡得正酣,忽听不远有人呼救。陈青桐吃了一惊,急忙坐起仔细一听,乃是一位女子的尖声呼救,心道:“国乱世乱道更乱,难道光天化日,就有人拦路打劫不成?”拿了宝剑,向着呼救声所向赶了过去。果然走不多远,便见一位妇人,衣裳凌乱,头发松散,惊慌而来,见了陈青桐,叫道:“救命!”几个彪形大汉紧跟其后,喝道:“爷们公干,谁敢多管闲事?”
陈青桐怒道:“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怎敢肆意胡为,调戏良家妇女?”那女子躲在陈青桐身后簌簌发抖,哭泣道:“公子救救我,救救我!”陈青桐把手一拦,道:“有话好说,不必动粗!”张开双臂,挡在女子身前。那几个汉子见半路之上杀出一个文弱干枯的“程咬金”,不禁哈哈大笑,道:“我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大英雄,原来不过是个瘦弱的小厮!”陈青桐咳嗽一声,道:“我不是什么大英雄、大豪杰,却也绝不会欺负女人。”一个大汉怒道:“混帐东西,你说我们欺负女人吗?她偷了我们的东西,如今要捉她去见官,你敢阻拦?”陈青桐心中惊疑不定:“她若是贼人,我可不好插手了。
那女子急道:“公子休要听他胡说。我,我是有夫之妇,被他家主人看上,因其势大,我万死不从,于是忍痛辞别丈夫,要逃往娘家避祸。孰料却被他们得了消息,追踪而来,苦苦逼迫,要抓我回去,供他主人淫乐!”那汉子冷笑道:“万死不从?天下女子被我家主人看上,又有谁能逃脱?”女子闻言,花容失色,两股战栗。一个麻衣汉子怒道:“好小子,别多管闲事。此处是我国该管地界,你要做好人,小心把命给搭上!”几人一拥而上,将陈青桐围了起来。陈青桐冷笑一声道:“原来是几个鞑子!”正要拔剑动手,忽听有人喝道:“几个大人打一个小孩子,羞也不羞?”但见林中走出一人,那人是个老者,青袍白须,形貌古稀,满脸威严之气。那麻衣大汉喝道:“老小子,你跑出来管闲事,那是活得不耐烦了!”
老者冷冷一笑,道:“光天化日,强抢民女,路不平有人铲,你当天下你最大么?我劝你们放过那孩子,否则多行不义必自毙,小心报应!”那麻衣大汉哈哈大笑,道:“老杀才,你真是想死想疯了么?”老者脸色一沉,道:“我好心劝你等向善你们不听,你们非要一意孤行,那可怪不得我了!”闪电般扑了过去,掌打指戳,瞬间将那几名大汉悉数打倒,一人挣扎起身,正待要逃,那老者大喝一声,飞身纵起,宛若一头巨鹰飞过那人头顶,单手下落,喀嚓一声,那人琵琶骨已被他捏得粉碎,那人惨嚎一声,晕在地上。
陈青桐抱拳道:“老前辈武功实在高明之极,佩服,佩服!请问前辈尊姓大名?”
那老者一笑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江湖本分。老夫免贵姓顾,顾青山,是青城门下。”青城一派,年深日久,但凡江湖中人,无人不知。陈青桐连忙施礼道:“老前辈仗义出手,晚辈钦佩之至。”顾青山哈哈一笑道:“不敢,不敢!”陈青桐心头一动,问道:“请问前辈,有没有听过一个名叫‘红叶峰’的地方?”顾青山眉头紧蹙,摇头道:“老夫纵横湖海,不知有这个名字的地方,你从哪里听来?”陈青桐不答他的问话,心中却暗暗生疑:“鸠盘鬼母莫非故意诳我?世上山岳无数,也许真的如玄机二老所言、根本没有红叶峰这个地方?”心中正在失望,却听顾青山道:“是了,我昔日听师兄说起,当年武林中有一位绝顶高手,门下专门收留天下伤情失意的女子。但遇上负心之男子,轻者棍棒痛责,将衣服剥去,吊在树上示众;重者一剑穿心,当场送他归西。这位武林高手所住之地,便叫红叶谷。莫非世人以讹传讹,却将一‘谷’误作一‘峰’了么?”
陈青桐心中大喜道:“请问前辈,此谷在何处?”顾青山摇头道:“这个老夫倒是不知。这位身份神秘之极的武林高手最后现身江湖,却是在两年前。当时铁掌帮帮主杨虎啸始乱终弃,因为欢喜一个粉头,听其唆使,狠心将糟康妻子休弃,铁掌帮名头非小,因此此事在江湖中传得沸沸扬扬,后来被此人知悉,便约他月圆之夜到杭州西子湖畔决斗,替那位糟糠之妻讨个公道。杨虎啸固然理亏,但他成名已久,自恃武功,便带了师弟‘毒砂掌’淳于玄赴约。二人争斗情形怎样,外人无从得知,只是第二日,杨虎啸便横尸水中,浑身被水浸泡,早已浮肿得无法认清面目,一命呜呼了。他的师弟淳于玄不知因何,竟也因此变得头脑糊涂,状若白痴。若有人问当日情景,他便大发疯癫,见人便打,见人便咬,直与疯狗无异。”陈青桐听到这里,不禁啊了一声。顾青山道:“你认识淳于玄?”陈青桐道:“曾见过一面,如老前辈所言,那人果真有些怪异。”顾青山点头道:“从此以后,那位高人绝迹江湖,再也无人知他消息。外界传说,他隐居红叶谷中闭门封剑,从此不问江湖中事。他手段狠辣,自隐居后果然也没人敢去他门上叨扰,以他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情,上门去找他的麻烦,可不就是自己活得不痛快、想要找死了么?”陈青桐暗道:“想必这位高人本是女子,否则天下负心之人极多,有男有女,为何只找男子的麻烦,却放任红杏出墙之妇?”只听顾青山道:“老夫要去山东访友,天色已晚,我知道前面有一个往来商人自营的一个‘驿站’,我与小兄弟一见如故,不如我们一道前去投宿如何?”
陈青桐道:“恭敬不如从命,请问这位姑娘可有去处?”
那女子擦干了眼泪,道:“我家在辽北,离此千里万里。”顾青山道:“你一个女子孤身在外,小心为上。你若信得过我们,就跟我们一道走吧。老夫去完山东,正要去辽东看望我门下一个弟子。”女子喜道:“如此拖累老爷子了。”顾青山道:“无妨。我们走吧!”陈青桐取了马匹和行李包袱,三人一道上路,过不多时,果然在山坳间望见炊烟袅袅,三人近前,果然是一座简便的驿站。顾青山道:“金宋交兵,往来客商安全无着,因此在此山坳中营建了这所驿站,往来歇脚。只是驿站中简陋,不知你们两位过不过得惯?”
那女子道:“我从小到大,也是苦出来的,但能遮风避雨,我就没事。”陈青桐也道:“我在山中露宿也是要休息的。请问姑娘尊姓大名?”那女子脸红了一红道:“我叫林姑。”顾青山笑道:“这名字好,清秀得很呢。”三人边走边说,走进驿站,一问才知,驿站住满了往来客商,只剩了一间小房和一间大房。陈青桐先给了房钱,把两间房都要了,在驿站中草草吃了些东西,各自回房。林姑和陈青桐用大房,顾青山进了小房。陈青桐和林姑进了房间,拱手道:“男女杂处,本不合礼数,此处荒蔽,姑娘就请将就一晚。这张床就留给姑娘休息吧,我坐在椅子上休息休息就好。”林姑淡淡一笑道:“我一个女子都不怕,你倒怕什么?我年纪比你还大呢,还有,你看我是女子不便么?”陈青桐道:“只怕人家嘴里的闲话,有伤姑娘名节。”林姑一笑道:“你今年有二十岁了吧?我三十一岁,比你痴长几年。若是在我辽北老家,女孩儿成亲的早,只我这年纪,便是儿子,也跟你差不多大了。”陈青桐哭笑不得,道:“那还是姐姐睡床,我在椅子坐着就行。”见林姑不肯,正色道:“姐姐若是不肯答允,我可不敢请姐姐留下。”林姑见他执拗,只好答应。当下分头收拾。陈青桐余光见着林姑在蚊帐中脱衣,肤光如玉,身形玲珑剔透,登时脸红耳热,暗道:“明日万不可再和她同处一室。”
半夜时,陈青桐运起钟梓玄传授的法门调息打坐,忽闻“叮当”数声铃色声从窗外传来。那声音轻而不脆,若隐若现,他回头一望,但见林姑沉睡正酣,也不敢惊醒她,蹑手蹑脚穿了鞋走了出去。却听黑暗之中,又是一声轻响。陈青桐狐疑不定,暗道:“莫非是贼人?”顺手摸起门闩,轻手轻脚走了过去。
铃声若响,他便循声摸索,走开几步,悄无声息,一时不知所措,踌躇一间,铃声又响,便似故意引诱一般。陈青桐来到驿站之外,但觉夜风清凉,月色之下,铃声如魅,听来倒有几分诡异。四周空无一人,只听山风呼呼作响,陈青桐心头暗道:“想是有鬼么?无知的鬼物,我倒是不怕。”默默念诵佛经,皆是正道浩然、百鬼趋避躲闪之类。蓦然觉得一阵幽香传来,耳旁似有风声,转头望去,却是一朵雪白的花瓣,自半空飘然落下,轻轻落在自己肩上,不觉释然,莞尔道:“原来是小小的一片花朵。”蓦然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这里离山头甚远,四周平地,此花从何处而来?”一念之想,登时心中发毛,双手紧握门闩,掌心之中冷汗涔涔。
片刻只听叮的一声再响,如丝弦弹拨,陈青桐道:“是谁装神弄鬼?”话音方落,又有几片花瓣飘落。陈青桐抬头一望去,不禁大吃一惊,看见在那驿站楼顶之上,站着一个白衣女子,恍惚之间,衽袖飘飘,面目身形,一概模糊不清。陈青桐吓了这一跳,抱拳道:“这位姑娘,此刻已然三更,你就算有登高远眺之好,也不该半夜爬到屋顶上去罢?”
那女子答非所问,幽幽叹道:“我非人,乃是索命的鬼罢了。”陈青桐闻言,反倒不怕,呵呵一笑道:“姑娘,你便自认是鬼,那也由得你。只是你半夜摇铃,实在扰人清梦。”那女子冷冷地道:“笑话!我就是半空的游魂,飘逸逍遥,如何在你的眼里,却成了孤魂野鬼了?可见得人不读书,就不识清雅、难辨精致。”撒下几片花瓣,又道:“我这是招魂铃,不晚上摇,难道倒要白天来摇不成?”似乎有意与他为难,又将手中的铃铛摇晃几下,甚响甚急。这般赌气,身上那几分鬼气顿时荡然无存,反如一个邻家小妹,任性淘气一般。
陈青桐暗暗好笑道:“鬼若都似你的这般脾性,那可就好玩得很了。”朗声道:“上仙说得也有道理。只是你摇铃也罢,却不该到处播撒花瓣,实在有碍整洁。”白衣女子又冷冷地哼了一声道:“鬼便是鬼了,什么上仙?不过说你两句不读书罢了,却变得这般文绉绉叫人肉麻。我随意乱扔花瓣又怎样?一夜风吹,天明之时,你还能在地上看见半点它们的影子?”陈青桐困意渐浓,抱拳笑道:“是,是,我错了。请教姑娘高姓大名?”白衣女子微微一笑,道:“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吗?我偏不告诉你。”陈青桐碰个软钉子,笑道:“既然如此,在下不敢打搅姑娘夜游拈花的雅兴,自去呼呼大睡,就此告辞。”打个哈欠,往舱下走去。
第二日,林姑早早起来,道:“恩人睡得可好?”陈青桐想起昨晚之事,甚觉有趣,道:“还好。”却见顾青山来敲门,道:“小兄弟,外面出事了,你跟我来看看。”陈青桐愕然,心中好奇,也顾不得早饭,便与他出门到了驿站广场之上,但见众人蜂拥一团,指指点点,或惊疑,或揶揄,陈青桐抬头一看,登时哭笑不得。但见昨晚那白衣女子所站之处,吊着一个男子,上身赤膊,双手倒剪,口中塞着一个核桃,支吾啊呀,胸前挂着一条纸符,上写“我要偷”三字。众人各自奇怪道:“这写话儿,如何只写一半?他要偷什么?”议论纷纷。有人笑道:“你看他衣裳褪尽,只穿一条裤子,自然是偷人了。”言罢,清风吹过,将那纸符掀转一面,赫然“翠胭脂”。众人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偷盗迅示,要得什么翠胭脂?”顾青山飞身而起,横掌一挥,吊着那人的绳子登时断裂开来,那人噗通一声掉下,尘土飞扬,半天也爬不起来。陈青桐上前将那人口中的核桃取出,问道:“兄台,为何这等狼狈?”那人惊魂未定,喃喃道:“我可活着,我可活着?”待驿站掌柜取茶水喝了,那人心神稍安,破口骂道:“他奶奶的,这驿站有鬼不成?老子起来小解,撒到一半,被人从背后放倒,醒来之时,便挂在这楼顶屋檐之上,口中又被堵塞了硬梆梆的东西,不能言语,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众人啧啧称怪,道:“这处驿站自建始,可从未碰见这样的蹊跷事!”却听一人嚎啕大哭,捶胸顿足,好不伤心。众人惊问缘故,他道:“我便是翠胭脂的主人。此物出于苏州绣云轩,乃是稀世珍品,被贼人盯上,那可如何是好?”有人道:“一定要找出这个贼人。”众人道:“不错,他既不是天上的飞鸟,必定还在这驿站中!”要知那驿站背后乃是无路可去的茫茫丛林,前面只有一条路可走,驿站外门晚上是关着的,门户粗壮,用的都是一人抱的大树加工而成,半夜逃走,只怕不易。
那驿站上下共有三层。其中一人道:“贼人长得什么模样?你我大家皆未曾见识,怎能识别?”又有一人道:“不错,而且此刻没有失物旁落。既然无有赃物,便将驿站搜个底朝天,也一样不能捉他贼赃。”掌柜的脸色一变,道:“不好,我们都出来看热闹,房中空虚,若是贼人乘虚而入,岂不糟糕?”此言一出,好似往水里扔了一块大石头,顿时掀起轩然大波。众人皆道:“不错,不错,快回去查看!”纷纷往各自房屋奔去,莫不惊慌失措,稍时便听得有人号啕大哭,叫道:“这是哪一个天杀的,将我荷包偷去,一文也不曾给我留下。”后面有人道:“你哭什么?荷包不是系在你的腰后吗?”那人依言摸索,果真如此,不觉羞愧,喃喃道:“我只顾看待桌椅厨柜,偏偏忘了自己早已将之随身携带。”众人哈哈大笑。出此消笑话,各人检视更为仔细,好在物什完好,并无遗失。
白日无恙,到了夜间,陈青桐无论如何再不肯与林姑同在一房,道:“今日我与顾前辈同住一室,以免姐姐尴尬。姐姐一人住在这里,别忘了将门户闩好。”林姑无奈,道:“如此便托弟弟之福。”陈青桐道:“我站着能睡,坐着也能睡,随意可为。这床正合姐姐用。”林姑大为好奇,道:“站着也能睡么?兄弟你睡来我看。”顾青山正好来找陈青桐,听了呵呵一笑,抚须道:“能睡的,只是这法子可不好学。”陈青桐精神尚好,便提了一壶茶,到顾青山房中闲聊。三人高谈阔论,什么奇风异俗、江湖纷争,种种故事,皆是兴致昂然,更无睡意。林姑也凑了过来,说些辽北雪漠、苍莽风景之事,各自兴味则浓。
到了二更,各人这才罢谈,各自安歇。陈青桐出门小解,正往回走,忽然听得左近似有动静,急忙蹑手蹑脚过去,偷偷一看,却见驿站角落之中,一名蒙面的白衣女子一手挎篮,一手执刀,正迫驿站掌柜的脱衣服。那掌柜的又急又怕,哭丧着脸将长袍脱了,递给白衣女子。那女子哼一声道:“臭男人的衣物,也是臭烘烘的,给我作甚?”喝道:“裤子也脱了!”掌柜的大惊,颤声道:“姑娘,昨日将人吊在楼上、口中塞核桃的就是你?”
白衣女子一笑道:“是我你便待如何?难不成你想为他报仇么?”掌柜的连道不敢,哀求道:“昨夜他只脱了上身,裤子却不曾动,我是好人,你就饶了我吧!”白衣女子长刀一摆,道:“你若不脱,喀嚓一声,剁了你的驴头。”寒碜碜刀光雪白,只唬得掌柜的心惊肉跳,只好除去长裤,却将里面贴身的内裤也降下几寸。女子骂道:“狗才,你敢轻薄于我?”
陈青桐躲在一边,再也按捺不住,站起来怒喝道:“无耻女子,怎敢如此轻薄大胆?”拔足跑来。那女子嘻嘻一笑,道:“女子劫男,那也是异性相吸,你急急跑来阻我,莫非有断袖之僻?”陈青桐大怒(所谓断袖之癖,却是当年西汉哀帝丑恶之事,因男子董贤,俊俏无比,颜色更胜六宫粉黛还要漂亮,且“性柔和”、“善为媚”,遂极其宠爱,从此同车而乘,同榻而眠。一次午睡,董贤枕着哀帝的袖子便睡着了。哀帝想起身,却又不忍惊醒于他,随手拔剑,割断了衣袖。如此同性之恋,委实颠沛伦理,有逆纲常大德。)道:“口不择言,胡说八道!”却看她将掌柜的推开,揶揄道:“他要你,我便不要你了。”掌柜的惊魂未定,转身就逃。女子道:“你的衣服不要了么?”轻轻踢出一脚,那外袍在地上滑出,掌柜的哪防得许多?扑通一声,摔个跟斗。陈青桐喝道:“你究竟是谁?”女子嘻嘻笑道:“我偏不告诉你。”拔足就跑。陈青桐哪里肯舍,提棒就追。
那白衣女子步伐不快,却极怪异,每每陈青桐伸手要捉她时,手去处却如触风探雾一般,她轻轻一闪便闪了出去。陈青桐暗暗惊奇。白衣女子笑道:“你如此费力,穷追不舍,以为能逮住我么?”陈青桐又气又急,脚步加快,目光不知不觉往她脚上看去。初时迷迷糊糊,不能分辨清晰,渐渐似乎看出端倪,不知不觉之间,忽生模仿之意,倏地两脚相绊,一时拿捏不住,扑通摔倒,额角触地,登时眼冒金星。白衣女子噗哧一笑,转身回来,轻轻道:“这位大侠,我若是将你也剥去衣裤,吊在那桅杆之上,岂非大妙?”
陈青桐以手揉额,道:“那又怎样?我本坦荡而来,一丝不挂,你若是欢喜看我赤条条的白肤凝脂,我索性在此宽衣解带,让你一饱眼福,还更方便!”果真动手动脚,脱起衣服来。白衣女子愕然笑道:“好不要脸识羞、遮没脸皮的一个呆子,你一心曝露,我还不爱看呢!”陈青桐一跃而起,又伸手去抓她,不过数步,扑嗵又摔一交。白衣女子忍不住笑道:“你要学我的身法吗?要学我的轻功,若非聪明绝顶、过目不忘之武学奇才,便是狂妄自大、无知无畏的狂妄浑人。方才我探你骨骼,绝非骨骼清奇、天资极慧的不世大才,还是省省心思、安分守己的好。”陈青桐满脸通红,道:“你那身法有什么好?谁要学了?”趁她说话不备,双臂用力一撑,飞身而起,眼前一花,却又扑个空。白衣女子道:“你还要捉我么?也罢,此刻夜色清凉,月朗星稀,正好追逐取乐。咯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