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灵骨塔
素和青眼前再一次蒙上了暗青缎带。
在浑然的黑暗之中,她听见玉琼楼说:
“快到了。”
素和青没说什么,她只是像二十九年前初来冥界的时候那样,一下一下地数着玉琼楼的心跳。
上次,她数了整整四千九百八十七下,之后来到了一个与想象之中截然不同的冥界。
这次,她又会在玉琼楼的带领之下看到怎样的世界呢?
“到了。”
她睁开眼,眼前却仍是一片黑暗。
还不待素和青发问,玉琼楼便笑着打了一个响指。随着他指节之间发出脆响,一团氤氲紫光从大地深处向上涌现。
素和青定睛再看,一轮紫月缓缓升起。
而在那紫月的柔和光芒之中,她看到了一座玉色琼楼。
那楼宇共有一十二层,每一层开了八个小洞,洞中各自供了八个牌位。
这牌位上只草草写了一个姓,并没有写具体是什么名字,若是凑近了些去瞧,便能看见那牌位上写的是姬、姜、姒、嬴、妘、妫、姞、姚八个姓氏。
塔身在紫月清辉的照映之下愈发苍凉,原本还算莹润的玉色渐渐尖刻起来,反倒像是累累白骨堆砌而成。
素和青沉默着凝视白塔凝视许久,等那紫月当空正对塔尖之际,她才回首问冥君说道:
“小楼,这是什么?”
不管是这座突兀出现的白塔还是那轮不知来由的紫月,它们都不该出现在这个时间和这个地点。
玉琼楼话没出口,血泪已落,素和青心头一慌,上前搀了他一把,这才发现他眼中光芒消失殆尽。
“素和青,你喜不喜欢本君送给你的月亮?”
其实,她从未说过。
可他知道她有多么怀念那些可以一抬头就瞧见日月星辰的日子。
天上的星星那样多,他却无法为她一一摘来。
那么,就用他那双看过了太多血泪悲苦的眼睛,来为她造一轮本不该在冥界出现的月亮吧。
“小楼,你……何至于此?”
怪不得他要蒙上她的眼睛。
玉琼楼双眼之中沉淀着的绛紫光泽业已消退,他的眼睛虽说是剜去做了冥界的月亮,可他毕竟还是活了千百年的神君,单靠神识亦可瞧得见世间万物。
只是多少麻烦了些。
“本君在问你喜不喜欢?”
从此以后,冥界之中再也不是漆黑一片,那曾暗无天际的夜空之上,多了一轮紫色的月亮。
素和青苦笑一声,低声说道:
“小楼单单是在说这月亮么?”
还是在说其他什么呢?
玉琼楼朱唇轻启,似有万语千言,可他却只是推开了她,走向白塔,高声对素和青问道:
“素和青,你来我冥界二十九年,轮转于十殿阎罗御下理事。那你可知这冥界除了阎罗十殿之外,还有一个第十一殿?”
素和青指了指那座一十二层的琼楼,轻声问他:
“是它?”
玉琼楼长叹一声,转身向塔,他伸出手指摸了摸骨白塔身,说道:
“这座祭灵骨塔便是阴曹地府的第十一殿。”
他背过身去看不清素和青是什么表情,只是在自顾自地说着关于这座塔的故事。
这阴间的事大抵还是要从阳间说起。
“你知不知道有一种叫’婴儿塔’的建筑?”
素和青微微点头。
婴儿塔这一名字实际上并不确切,严格来说叫“女婴塔”更合适些。
它,是人们建来专门丢弃女婴的地方。
凡间的男女一见生出个女孩儿,头一件事想的不是如何将她好好养大,而是想要怎么既能摆脱这女孩儿的包袱,又能不沾上心狠手辣弑女弃婴的骂名。
哪怕长得再冰雪可爱,哪怕生得再健康茁壮,在有些人的眼里,只要是个女孩儿,那便是天生的罪过。为了求一个心理安慰,它们会把刚出生没多久的女娃娃丢在婴儿塔里自生自灭,而这虚情假意的善良只不过为那被抛弃的婴孩多留下两三天的命可活。
负责看守的人隔上几天就要焚烧一次女婴尸体。
这已经是人间至恶了么?
那可是太小瞧这人间了。
这女人的肚子里既能钻出来女人也能钻出来男人,杀了这一个女婴,便能保证下一个生的就是男宝了么?
自然是不能的。
你求天赐给你一个男孩,天不应,你骂天;你求菩萨赐给你一个男孩,菩萨不应,你骂菩萨。
可那天是高远而触不到的,菩萨是冷漠而极威严的。
人嘛,拿鬼神没办法的。
可他总有一个行之有效几千年的祖宗办法。
你这个不懂事的女孩儿非要投到我老X家来,我管不了天地神佛,还管不了你么?
我丢了一个女娃,她还要跑到我女人的肚子里,那我就狠狠地烧死她、烫死她、碾死她,她下一次还敢来投胎么?
我把那女娃的尸骨埋进车马牛羊走的大路下,叫千千万万人把她的尸骨都踩碎,她不就学会了懂事儿不敢投到我家来了?
哦,你说我杀了太多女人,说不准哪天人类就灭绝了。
呸!我家的女儿当然是要多多地杀,你家的女儿当然是要多多地生。
这样一来,人类不就可以延续了?我生的男儿不就可以吃你生的女儿了?
嗯?你们女人怎么不肯生孩子了,眼睁睁看着人类毁灭,果然是最毒妇人心呢。
人间的女婴塔中处处可以听得这样的心声。
那些直接地、间接地,直白地、虚伪地,用了种种手段杀掉女婴的男人或女人。
他们盖了一座又一座女婴塔,将他们身上的血肉丢弃于此,随后又求神拜佛,吃斋打坐,无比热切、无比赤诚、无比真心地对那沉默的神佛说:
“求求大慈大悲渡苦救厄的观世音菩萨!求求你让我下一胎生个男孩吧!”
假如。
假如神佛当真明辨是非,假如神佛当真心怀慈悲。
祂又会怎么做呢?
“素和青,你眼前的这座祭灵骨塔是本君一手建成,它里面供的是华夏大地七千万女婴的魂灵。”
地上的女婴塔杀人,地下的女婴塔救鬼。
就是这么个差别。
玉琼楼望了她一眼,他一跃而起,飞至塔尖。他深吸一口气,打了一个响指,换了一身素色衣裳。素和青不知道冥君这是要做些什么,她从乾坤袋里掏出件件祭品,静默地为那些枉死的魂灵祈福。
真的希望那些死于生身父母之手的女孩子们可以在新的世界获得幸福。
玉琼楼看不清塔底之下的素和青做些什么,他只是踮起脚尖,绷紧双腿,在那座血淋淋白生生的塔上跳起祭祀的舞蹈。
在那沉浸着无限哀伤的骨塔背后,是一轮悲怆的紫色月亮。
他的身姿是那样轻盈,他的舞步是那样柔美。
飘逸若敦煌飞天,柔韧如碧柳千条。
所谓歌舞娱神。
舞,从最早的含义来说,它的目地是严肃的。
他的步子越来越快,他的节奏越来越急。
一层,两层,三层。
一路飞下十二层。
他身上丝带飘飘,白衣猎猎,却还带着一层绛紫色的微光。
恍惚之间,她还以为是那轮与众不同的紫色月亮从辽远的天上降落在她怀中。
诶。
她抱住了他。
一曲祭舞终结,玉琼楼已是浑身汗水,他冲张开怀抱接住他的素和青笑笑,软软地倒在她身前,问她:
“冥界十殿刑罚典则你是知晓的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是花里生出来的缘故,素和青只觉他的身体柔软异常。
“那你可知入了第十一殿的罪人要受怎样的刑罚么?”
素和青摇头。
玉琼楼呵呵笑了一声,咬在她耳朵上说道:
“此塔又名颠倒地狱。”
法律会给罪人应得的惩罚。
然而,刑罚是有底线的,罪恶是没有底线的。
如果在所有法律所允许的刑罚之中,恶人仍无法得到他应有的报偿。
人类所引以为傲的文明与理性在这样的情况下反而会包庇恶。
在这座名为颠倒地狱的祭灵骨塔之中,那些最残酷的法律也无法惩治的恶人,会遭受他们曾在人间所做的恶行。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这当然不是文明。
这当然是野蛮的。
可这却是最古老的正义与最原始的公平。
“素和青。”
他似一匹澄白的绸缎,在她眼前缓缓铺开。
“嗯?”
她没有用多大力气就搂住了他,专心去听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本君累了。”
他额间沁满汗水,两颊之上犹带潮红。
素和青拿出一方手帕,轻柔地为他擦着汗水。
她就像是一个自花间打马走过的游人,在她还未注意的时候,从满园春色之间携回花间最艳的那一朵。
“你抱本君回宫。”
玉琼楼说这话的时候还有点儿颐指气使的架子,可素和青却看出他眼中深藏的忐忑不安。
好像是怕她拒绝他的请求,又好像是怕她答应了他,而在这之后又会发生什么。
素和青双臂一伸就将他横腰抱起,她扯了那条暗青色的缎带,细细绑在他的眼前。
这一条青青的带子兜兜转转又回到他这儿。
玉琼楼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窝在她的怀中。他耳边传来阵阵风声,她抱着他在云间飞行。
她要带他去什么地方呢?
这个问题并不重要。
只要在她身边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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