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人而来

渡人而来

次日。

无遮大会第二场如期举行,只是今日氛围不免低沉许多。

参与第二场辩经的都是大慈悲殿内门弟子,会场内人少了,气氛冷清下来。

为了防止魔修再度来犯,本场大会谢绝凡人参观。

因而今日在场的都是有修为的修仙弟子或大慈悲殿佛修。

无心和尚并未主持本次会议,色空空找了一圈也没瞧见他的人影,懊恼之余她只好问素和青:

“青青,你昨天在哪儿遇见的无心大师?我、我怎么到处都找不见他呀?”

素和青因昨日受的冲击太大,完成任务的心思也淡了几分,是以她也没有特意去找无心套近乎,甚至还在暗暗避开无心,不怎么想见他。

如果无心也是和她一样有血有肉的人,那她带着这样的目的与他交往,或多或少是不好的吧?

“只是随便碰到的。”

色空空也不是真要从她这里问出个什么结果,听了她这么说更是唉声叹气起来。

没了无心和尚,这无遮大会还有什么意思?

色空空跟素和青道了个别,就不知跑哪儿玩儿去了。

素和青的手指摸上怀中的画像,竟是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如果不是这奇怪的任务,或许她可以与那无心和尚做个朋友。

“施主,又在为何事伤神?”

真奇怪,色空空怎么找也找不到的人,随随便便就出现在她的面前。

素和青歪着头打趣道:

“无心大师怎么总是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出现?”

素和青看了眼无心,很快又将目光移开。

他那如月色般皎洁的面庞也黯淡了几分,星目下泛起淡淡的乌青,恐怕昨天也是彻夜难眠。

无心总是问她在为何事伤神,可他又在为何事伤神呢?

“好像是这样。”

无心又设下一个结界,隔绝了外界的声音与光影。

素和青以为他是有什么话要同她说,对此倒是未置一词。

“是因为这样,所以施主才躲着贫僧吗?”

素和青心下一惊,盯着无心半晌没有说话。

这个人说话怎么这么直接的?

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也不是。”

素和青伸手向前一探,这结界没有拦她,想是出于主人心境的缘故。

她抬脚走出了结界,不知要如何解释。

其实,是的。

自从她昨天隐隐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后,再次面对这些游戏角色的时候,她就多了种微妙的感觉。

如果这是另一个真实的世界,与她的世界平行存在,那么她要以何面目面对这些本不该有感情的游戏角色呢?

要怎么在对他伤害最小的情况下,拿到她想要的任务道具呢?

真是的,素和青撇了撇嘴,眼中闪现纠结与挣扎。

男人只会影响她拔剑的速度。

无心和尚也不强求,只是撤下了结界,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见她听人辩经听得认真,还时不时为她补充两句。

救命!她只是装作在听的样子!并不是真的想学习佛法!

无心和尚不懂如何处理人际关系中的细枝末节,只是隐隐察觉出她的不快,可又不明白这不快是因何而来。

他虽身为大慈悲殿住持,可独立理事也没多久。

这次的无遮大会是他第一次亲自操办的佛教盛会,本是不会出什么乱子的,可却因为那魔修闹成这样。

当然,不会有人怪他。

他是天生的佛子,高深的法师,怎么会有人怪他呢?

他还没将心中的自责宣之于口,就听到弟子们安慰他的声音。

“住持,这不是您的错。”

“住持,人世烦恼,三千苦厄,就此解脱,未必不好。”

“住持,明日您为他们好好超度,也算是了结他们与佛家的一场缘分。”

“……”

明明他什么事都没有,就连轻伤也不曾受,佛修弟子们有的还在咳血,可他们毫不在乎自己的伤势,却说得好像他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无心和尚自嘲一笑,双手合十向众僧保证道:

“贫僧自会为那些枉死的冤魂好好超度。”

无心和尚在如银的月色之中辗转反侧,唯一的念头是,素和青会怎么说?

这个大慈悲殿之外的人会怎么认为?

却不想素和青并不愿意与他谈论这个话题,三下两下就将话题岔了过去。

这边的无心和尚还陷在深深的愧疚与自责中无法自拔,那边的素和青也渐渐听出了些辩经的门道。

这大慈悲殿佛修分为小乘与大乘两派。

主张小乘的佛修说,佛法高深莫测,非数十年勤学苦练不可学成。

赞同大乘的佛修说,佛法普度众生。只要心生一念立地即可成佛。

两派人争论不休,吵个没完。

素和青抱胸而立,看着昨日还一派和气的大慈悲殿弟子,今天竟也非要争个高低出来。

她暗自感慨:到底佛骨未成,仍有执念。

“我以为大师还在准备超度之事,这才没有上前叨扰大师。”

素和青想了想,还是给出一个体面的解释来。

无心和尚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只是为自己辩解了一句:

“这些事贫僧自幼做惯了,不用费多少功夫准备的。”

素和青许是听出了什么言下之意,许是没有,她在心里轻轻将这一页揭过,不想在这种小事上面与无心争辩。

她颇有些好奇地问无心:

“大师是赞同小乘之道,还是赞同大乘之道?”

无心沉思片刻,没有简单地给出是或不是的答案,而是又与她说起大乘与小乘的不同来。

“小乘渡己,大乘渡人。若依众生而观,自然是大乘之道更有裨益。当今佛门信众如恒河沙数,想必是这大乘之道的功劳。”

听这话,他是赞同大乘之道?

素和青没想到他话锋一转,却又说道:

“可是,这世间又哪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道理?若只是口念南无阿弥陀佛,便可参透三宝、领悟佛法,我大慈悲殿弟子多年苦修、日夜参禅,岂不是成了笑话?”

素和青定定看他一眼,愈发觉得这无心和尚有意思起来。

他说大乘好也说大乘不好,他说小乘不好也说小乘好。

可他自己信的是什么却始终未曾言明。

“大师,我怎么总感觉您在唬我?”

素和青又忘了他是一门之主,并非是同龄玩伴,连玩笑话都说出口。话音未落,她就暗道失言,心叹不妙,正准备赔礼道歉,却听那无心和尚说:

“施主这话说得也对,贫僧说这些大道理,终究是在唬人罢了。”

无心和尚低下头去,挺直的背脊也凹了下去,莫名有了几分萧瑟之意。

素和青这才明白无心和尚为何闷闷不乐,原来还是为昨天的事,她刚想说些安慰的话,可一想到那些人惨死的画面,半个安慰的字眼也挤不出来。

她绕到无心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问:

“大师,您何时超度亡魂?我为您护法可好?”

无心想了想,最后还是说:

“好。”

无心露出一个微笑,素和青不知他笑出来的缘由,但她的心情也莫名好了几分。

第二场无遮大会还未结束的时候,就有小沙弥跑过来禀报:

“住持,水陆法会已然备好,请跟我来。”

无心点头,与素和青一前一后走向法会。

身后关于大乘和小乘的辩论还未停止,素和青却不再好奇无心信的是哪个。

她想,她总有一日会看到的。

这场法会设得匆忙却也一应俱全,无心从一干僧人之间走过,拨起念珠,口中喃喃。

他在念大悲咒。

那低眉的姿态竟与佛同。

本次法会只有大慈悲殿弟子与死去的民众家属可以参加。

素和青作为护法,算是个例外。

大慈悲殿的弟子见住持带了个女子前来,也发出了几句疑问,却在认出素和青的身份后放心下来,不再多言。

四周传来轻轻的啜泣声,那声音并不算大,却一点点钻进无心的心底。

这些压抑的哭泣声比谩骂和指责更加令他难受。

他甚至听到有人说:

“别怕别怕,无心大师一定会杀掉那魔修!为你的父亲报仇!”

那种热切而又虔诚的目光殷殷投在他身上。

此刻,他却如坐针毡。

无心的声音顿了一下,复又继续。

这次,他却抬起头来,看向守在他身前的素和青。

她手中执剑,昂首挺胸,如松似柏,傲立人前,看起来瘦弱的身体,却好像可以迸发出万钧之力。

十岁的时候,他就背遍佛教大小经文数十万卷,这一篇大悲咒更是倒背如流。

哪怕不看手中的经卷,他想也不想就能背出全文。

无心的声线与语调没有任何变化,低头念经的弟子、周围悲戚的家属,还有眼前执剑的女子,没有一个人发现向来庄严肃穆的无心大师竟也会在法会上独自出神。

无心想起素和青问他信奉大乘之道还是小乘之道?

他没有回答。

他本就是佛前一盏无芯青灯,此生下凡只为渡人而来。

如果不去普度众生,他又能做什么呢?

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已不在人世,再也没有人能告诉他,他以后应该做些什么、又要如何去做。

他就像在海上航行的一叶孤舟,在看不到星星的永夜之中找不到来时的路。

无心从素和青的背后看去,她双臂的线条与刚直的长剑连成一条,那一点剑芒直指苍穹,似要戳破这浓黑的夜,似要指明照路的星。

无心恍惚之间在想,或许他已经找到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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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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