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疑窦
“你经常在他身边......”
“情况紧急,小乔,千万记住我的话......”
“你经常在他身边......”
“......小乔,别相信你身边的那个人......”
“你经常在他身边.....”
“还有......”
“你经常在他身边......”
“别害怕,小乔,还记得你晚饭前和哥哥说过的话吗?去找......”
“大哥!大哥!喂?大哥!你说话啊?别挂电话,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蔚泽乔!”
“大哥!”
蔚池乔从一片昏聩的黑暗里惊醒,两侧掌心里都是自己纂拳掐出来的指甲印,冷汗浸了满头满身,那种从脊椎缝里往外冒凉风的战栗感,使他双眼发花,对着白织灯好半天都处在僵硬无感的状态里。
病房门被推开,发出轻微的一声锐响。
易千里端着热水壶走进来,冷不丁一举头看见蔚池乔这坐在病床上冒虚汗双眼发直的状态,吓了一跳,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就是转身出去叫医生。
蔚池乔让紧随其后而来的医生摆木偶似的摆弄了一阵,等医生确认无事出去了,他才拔掉了手背上聊胜于无的葡萄糖挂针,盘腿坐在床上,眼睛往易千里身上扫去。
易千里也是临时抓差被派来照顾人的,他来队里时间不长,跟蔚池乔确实谈不上多熟。
两两相对,少许尴尬。
“咳咳,那个,乔哥,”因为不熟,称呼倒也客气,“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晕倒的吗?要是有什么情况,可以回队里做个笔录......是娄副说的,说你们以前好歹也办了不少案子,得罪的牛鬼蛇神多了,总有个防不胜防的时候,让你别逞能,有啥事就说。”
蔚池乔嘴唇抿的发白,两手在脸上用力搓了搓,让僵硬的面部线条勉强软和了点,才抬头问:“谁发现我晕倒的?”
“娄副和阮咸,”易千里上前给蔚池乔倒了杯热水,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好像是他俩在停车场等你半天不回来,打电话也没人接,就一起回去找你,还没到地方,就听见市场里闹哄哄的说有人晕倒了,还有人打电话要报警,不过看你也没伤,东西也没丢,就直接带你来医院.....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眼神都有些局促了。
“怕我?”蔚池乔看他这样倒有些好笑了,表情也好了些,“你来队里多久了?”
“秋天来的,中秋节前吧。”易千里回想了一下,也不太记得具体的日子了。
那就是还不到四个月。
蔚池乔看他,又问:“怕我?”
“不怕,”易千里给逼得没法不正视这个问题,只能照实了说,“就是......不太熟。”
蔚池乔自己明白,其实他性格不差,还挺好相处的,只是因为那些讳莫如深的原因,队里的老人儿们有些避着自己让着自己,后来断断续续进来的新人们,多少受了前人的影响,就算不明就里,也对自己有些敬而远之。
想到这儿,蔚池乔仿佛又看见了那个让人焦灼不安的梦境,熊杰那个含混的语音与穿越时间迷雾仍然记忆深刻的电话纠缠在一起,压得人呼吸困难。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息,往自己口袋里掏了下,没摸着啥,只能朝易千里捻动了一下中指和食指。
易千里自觉的掏出烟盒来,递到一半又缩回手,“乔哥,医院里不让抽烟。”
“我就叼着,过过瘾,不点。”蔚池乔自己动手,隔着远距离拽过一根,咬着过滤嘴,挺过瘾的深吸了一口气。
易千里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嘴角松懈,也笑了下。
俩人之间的气氛都连带着融洽了不少。
“乔哥,说真的,你还记得你咋晕倒的吗?”易千里问。
蔚池乔摇摇头,微眯着眼看了看易千里身上。
易千里穿着便装,身上是件合身的巴宝莉冬季款大衣,不是市面上常见的款,明面上甚至连个明显的logo都没有,约莫着赶得上蔚池乔大半年的工资了。
要不是蔚池乔之前办的一件案子里,有个赃物就是这个系列的同款,以他的狗眼,肯定是认不出来的。
他早就听说了,小易家是江南那边的有钱人,有钱还有势的那种。
“小易啊,”蔚池乔含着烟嘴,在看不见的唇齿间又深刻的咬了一下,犬齿尖锐的刺出痕迹,“听说你想辞职?”
大概被问得次数已经很多了,小易没遮掩,有些为难的说:“家里催着回去做事,只是队里现在这情况,袁队刚走,艾队还没熟悉队里的情况,人员原本就紧张,又有案子,嗨,我实在是张不开这个嘴,现在去打这个辞职报告,那不是......成了临阵的逃兵了嘛。”
蔚池乔伸了个懒腰下了床,在赶忙站起来欲扶他的易千里肩膀上拍了一下,带着点笑意说:“没事。”
说完顿了顿,从椅背上捞起自己的外套,背过身边穿边漫不经心的说:“你看这样好不好,队里现在缺人缺的厉害,又是艾队走马上任遇上的第一桩案子,咱们都帮着抬抬轿子吧,接下来你就跟着我,咱们争取把这案子破了,这样也省得你现在纠结了,就算以后你离开咱们队伍了,这也是件能拿出去说嘴一辈子的荣誉啊,你看成不成?”
这案件的被害人罗美娟大小是个名人,蔚池乔这么说也不算过。
但是易千里确实没想着拿这个当谈资,不过他之所以纠结,心里自然明明白白知道眼下于情于理不是个辞职的好时机。
所以被蔚池乔说服,似乎是十分顺理成章的事情。
“那......行吧,乔哥,就是我经验不足,估计只够跑腿的。”易千里干脆的点头,看蔚池乔拉开病房门往外走,紧跟着又担心,“这就走了吗?你身体真没事了吗?”
这时候是冬日一天中最冷的时候,黑夜似乎刚要退去,而太阳又犹未款款升起,蛰伏在暧昧不明处的寒冷丝丝缕缕的融进骨血里,像贪噬的兽,不用风雪加持,就能把人咬透了。
蔚池乔是被横着送进来的,只能跟着上了易千里的车。
“我先送你回家啊乔哥。”
“先送我去趟外一道街。”
易千里怔了怔,“乔哥,这个时间去外一道街?”那个地方平时治安就是乱乱糟糟的,可眼下这么个青黄不接的时间,只怕是连小偷都歇下了,酒蒙子都正做梦呢。
他劝道:“要不我还是先送你回家吧。”
蔚池乔认真的权衡了一下,还是没说。
他没说他在那里其实有个小弟,早年无心插柳的帮助过一二,虽然从没想过挟恩,但到了如今这么内外交迫的严峻情势下,也不得不勉强把那人当成半个线人用用了。
“......小乔,别相信你身边的那个人......”
脑海里冷不丁又冒出这句话来。
蔚池乔把在唇齿间磨烂的烟蒂从车窗里吐了出去。
他手机响起,响了一声就挂断了,紧接着易千里的手机响了。
易千里接起来,“嗯”了两声挂断,看向蔚池乔,“出事了,队里说要是你醒了,要我们一起回去。”
“出事了?”蔚池乔刚刚隐约听出来电话那边是大嗓门的阮咸的声音。
那种周身泛冷,无所依傍的孤独感,七年前蔚池乔就体验过一次了,眼下虽有了免疫力似乎痛感没有过去那般刻骨了,可仍让他忍不住的打了个哆嗦。
......“出事了,小乔,你哥出事了。”
那时候的乔父身体还硬朗,警服并未因彻夜加班而凌乱,只是宽大的手掌搭在蔚池乔肩上有些几不可查的发抖,“江边找到你哥的血衣,尸体......尸体没找到,幸存者说......说你哥是......是......叛徒,”这两个字快被刚直不阿了一辈子的老警察咬出了血,“我不信,我不相信......他绝不是这样的孩子!”
“乔哥!乔哥你想什么呢?”易千里熄了火,扭头看蔚池乔紧闭着双眼靠在车窗上,眉头蹙着。
蔚池乔不过是疲累中的片刻恍惚,被喊醒就睁开眼睛,看到大队灯火通明的办公楼,拢了拢衣领,推开车门,只说了句“走吧”。
队里正热闹着。
尤其网侦那间小办公室,从门口路过,都能感觉到里面像是烧开了的沸水。
蔚池乔顺手抓过一个路过的同事,“怎么了?”
那同事一拍大腿,“你没上网啊?嗨!老肥皂厂职工宿舍那边泄了底,不知道哪个围观群众把当时现场混乱的照片给发网上去了,细节倒是没什么——连咱们都不知道,他们要能知道还好了呢!不过这干尸的噱头本来就耸动,不知道的也能瞎编,编来编去就有人联想到了四年前罗美娟失踪的事,这不一下就在网上炒热了!”
“编个故事而已,那也不至于这么大的阵仗啊。”易千里在后面咂舌。
“诶,小易啊,乔二爷也回来了!”走廊转角大嗓门儿高喊,“来得正是时候,快来快来!”
那同事见状快步忙自己的去了。
阮咸迎了两步,连鼻子尖上都带着汗,“正缺人手呢,你俩回来的正好,对了,乔二爷您身子骨还硬朗吗?小的没给您请安您见谅啊。”
“一口气上五楼不费劲,别废话了!”蔚池乔说。
阮咸忙里偷闲配合笑了两声,“人家是身轻体柔易推倒,你是没事自己倒,”他眼神往对方中间那截瞥一眼,笑得贼兮兮的,“你是不是被我发现了秘密,羞愤上头,才晕倒的啊,何必呢,心理素质得再练练啊。”
“什么秘密啊?”易千里还有点懵。
蔚池乔抬腿虚踹了一脚。
阮咸往旁边一闪,“还能有力气抬腿踹人,看来是没大碍了。”
蔚池乔看他废话太多,自己掏出手机搜索热点。
原来真正引起轰动的,是一篇沾桃色的檄文。
发文的主笔叫何远姗,是江北著名企业远山科技的股东之一。
文章只有一个主旨,就是控诉远山科技的董事长霍山的十大罪行,那些违规的企业内部行为与暗箱操作的财务侵占倒也还好,毕竟远山科技不是上市公司,不需要为股价波动和广大中小股东负责任,讲得太专业那些吃瓜群众反嫌寡淡无趣。
而真正炸了庙的,是文中的最后一条。
何远姗控诉说,霍山长期婚内出轨,不仅和他的私人秘书之间保持着十余年的不正当关系,还曾经包养过一名罗姓的知名主播,可惜该主播四年前离奇失踪,至今未有调查结果,然而据她近期所知,霍山居然与罗姓主播育有一名非婚生女儿,如今已经五岁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边刚有网友发了肥皂厂女干尸就是罗美娟的臆测,那边何远姗就跳出来指认其当年品行不端,与自己老公有染。
真是简直再没有比这更符合大众传播要素的新闻点了。
“人呢?”蔚池乔问。
实在没想到事情如此复杂。
他自己脑袋里的那根丝缕还在打着死结,这边又新扑出一张碎网来。
毫无线索牵畔的罗美娟居然凭空跳出个女儿来?
那熊杰......
蔚池乔忍不住拿掌心敲了敲额头。
阮咸急走几步,在一间小会议室门前停下来,在半掩的门外一抬下巴,“喏。”
透过半拉的百叶窗能看见里面隔桌坐着三个人,一侧是艾云台带着个记录员,一侧坐着个板着脸的中年女人。
她眉峰挑得很高,颧骨突出,隔着很远都能看到一张涂着鲜红唇膏的嘴。
蔚池乔侧耳在门边听了听。
“我说了要知道什么你们自己去调查,我没什么可说的了,做了错事的又不是我。”女人双手抱在胸前。
阮咸显然也听见了,冲蔚池乔和易千里做了个鬼脸,用口型说:“何远姗。”
艾云台眼下有些淡青色,但并不影响脸上五官的每一处走向都十分硬朗,此刻探究的看着她,“既然不想说,那为什么选择这个时机,而且还是在网上说——你也是远山科技的股东之一,难道你没想过这么做会产生的影响吗?”
“为什么?”何远姗向椅背靠了靠,冷冷的看过来,“说了我还有活路,不说我只能无声无息的消失,就像姓罗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