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放心
低矮的老楼,斑驳早不见了本色的墙皮,皑皑的雪压在上面都像不堪重负了一般,老远看过去,至少有一半的房子都像给压弯了腰,苟延残喘的佝偻着。
半地下的一排门市,从路面上看不到屋子里面的样子,和一块块只有熟客才能看懂的缺撇少捺的招牌。
蔚池乔离着还有一条街时就下了车,还挂了个黑色的口罩掩住了自己的大半张脸,步行着往这边走,但这么人高马大的一个人,在这条只能熟脸才能混得开的地界上,还是些微有些显眼。
“神秘小哥哥!”从半地下不知道哪道棉门帘里钻出来个蚯蚓似的姑娘,就像生生从土里冒出来的,原本还挂着残妆打哈欠呢,一瞄见蔚池乔瞬间乐了。
蔚池乔往旁边迅速的闪了一下,可惜没闪开。
姑娘薅住他一边袖子,整个人都贴上来了,没形没状的笑,“摇一摇大使,是不是你啊?就是你吧?哈哈哈,上次我们一群人去堵你都没堵着,还是让你跑了,”她说着伸手去拉蔚池乔的口罩,“不过我眼尖,看见了一眼你的脸,绝对不会认错!是不是,是你吧?”
蔚池乔大窘,挡住那只行凶的手,脸往另一边扭,“认错了,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错个屁,绝对没错!”姑娘拍手大笑,“没错,上次堵你的时候你喊认错人了也是这个声音!你知不知道现在我们这片谁喝酒的时候,要说起摇一摇没摇出过你来,都能让人笑话死,嘿哟,你就不能大大方方出来和我们见个面,大家认识认识交个朋友嘛。”
“真是早起的鸟有虫吃啊,”她自己兴奋过了头,也不在乎对方反应,一只手死死挽着蔚池乔的胳膊,另一只手赶忙掏出手机,往群里发消息,咋咋唬唬的叫唤,“撩神被我撞了个正着,大家快来围观啊,我给你们发定位啊......”
蔚池乔脸皮再厚实也架不住被当场活捉,让对方这么一嚷嚷,猛然想起上次被一群小年轻堵在台球厅里差点儿没逃出去的惨状,不禁连耳朵根子都烧得慌。
瞧那姑娘正忙着自嗨,他胳膊翻了个花,一矮身躲了,快速退出去几步,矫捷的窜到了马路对面。
埋着头还没走出去几步,忽然听见一声粗嘎的暴喝。
蔚池乔本能的一转头,就见街对面那姑娘捂着肚子倒在地上,旁边站着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这功夫已经又抬脚踹了上去。
“干什么呢你!”蔚池乔大喊一声,人已经快速跑了回去,挡在了姑娘前头。
按照身高俩人是不相上下,但架不住蔚池乔身条儿劲瘦,对垒的时候论气势就不怎么占优势。
那男人乜斜他一眼,也不怎么当回事,还是探头冲那姑娘说:“这年头见义勇为的还真多哈,不过你自己心里清楚,谁也是帮得了你一时帮不了你一世,你躲没有用,不把那小子交出来,你就自己天天受着!”
“我真不知道。”姑娘疼得脸都白了,说话都岔着气。
“有人前几天看见你俩一起了,不说实话,我看你是找踹!”男人说着又往前,做出要抬腿的架势。
蔚池乔皱眉听了几句,也没听明白这里面的爱恨情仇,看那男人抬起腿,看准时机照着对方立着的那条腿踹过去。
男人顿时失了重心,单腿踉跄着往后蹦了好几下,才稳住底盘,一根胡萝卜粗的手指头霎时指向蔚池乔,骂道:“给他妈你脸了是吧!”
蔚池乔也不和他废话,胸兜里把证件露出三分之一来,挑眉逼视着对方。
男人顿了顿,随即冷笑了一下,转头走了,没再多话。
蔚池乔等着他的背影走远了,才回身搀起倒地的姑娘,给她拍了拍羽绒服上沾着的污迹,叹口气问:“没事吧?”
蔚池乔知道,这外一道街的事情自有自己的一套行事法则,只要不是真正违法乱纪的大事,小纠葛是外人理不清楚的。
譬如明面上似乎只是这壮汉踹了这个姑娘,可能在这片混的,也很难说这姑娘就是个省油的灯,里头谁是谁非,一时还真不好说。
他只是不能眼睁睁看着男人打女人而已。
姑娘苦笑一下,没有之前那么没心没肺的样子了,哈着腰又喘了两声才说:“没事,我穿的厚,没踹实,我就装装样子。”
蔚池乔本来自己有事,可职责所在,也不能真的视若无睹,“怎么回事啊?”他打量姑娘缓了缓,似乎真没什么大问题,才问,“有问题好好解决问题,解决不了的得相信警察,别自己老琢磨着侥幸,就你这样的,对上个刚刚那哥们儿,你自己琢磨自己能占上便宜吗?”
姑娘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又瞄他一眼,讪讪道:“没寻思撩神还是个老夫子。”
“嘿,我撩谁了!你们......”蔚池乔无语,和她裹缠不清,“不说我走了啊,你赶快回家,记得有什么事就报警。”
他走出两步,一回头,就看见那姑娘隔着点距离,亦步亦趋的跟在他后面。
见他回头,姑娘还往树干后面躲了躲。
又走,又跟。
都走出半条街去了,蔚池乔实在忍不住了,转过身看对方,“有劲没劲啊?没完了?”
姑娘两手一摊,“我不是要跟你,我也要往这边走。”
“那你走前边!”蔚池乔冲她比划了个你先请的手势。
姑娘小跑两步走前头去了,可能是觉得后头跟个人别扭,脚步越走越快起来。
俩人还真是一个方向的。
那姑娘没几下往一间半地下铺面里钻进去。
蔚池乔眯眼看清了,是间夜场的烧烤店没错。
这时候烧烤店已经打烊了,就是大厅桌椅上还满是之前客人们留下的狼藉没有收拾。
外头天虽然亮着,可屋里没开灯就显得昏暗,姑娘走动间带倒了好几只酒瓶,哗啦哗啦的响。
“花旗?花旗?”姑娘站在后厨门口小声的叫着。
很快一颗脑袋从门里探出来,笑着叫了一声“小鸟姐”。
小鸟从兜里掏出个按键的老人机,塞过去,“你手机,我给你从家里偷出来了,昨晚你们店里人太多,我就没过来。”
“谢谢你啊小鸟姐,”叫花旗的男孩扬起个笑脸,“没让我姥姥发现吧?”
“没有,”小鸟本来还想说刚才被人找着踹了一脚的事,想想又咽回去,只说,“没人发现,你就老实躲着吧,记得有客人别出来,那些人找几天也就消停了,还能把你姥姥怎么着?你姥姥连你都坑,还能惯着哪个?真找家去,不让她拿扫帚疙瘩抽死,也能给塞酱缸里淹死。”
花旗捂着嘴乐,眼睛往外头一瞥,忽然眼睛亮了亮,但当着小鸟的面没敢喊人,就那么睁圆了眼睛瞪着。
小鸟顺着他眼神也往后扭头,全身一个大激灵,“哎哟我的妈呀!”说完使劲的抚胸口。
蔚池乔也没说话,插兜在一边,摆了个装b的姿势斜站着。
花旗笑着说:“小鸟姐,这我认识的,找我有事,你先回去吧,谢谢了,回头有事我再找你。”
小鸟混街面的,这点眼色也还是有的,知道有些时候多嘴好奇都没啥好下场,眼神在两人之间逡巡一下,快速说:“那行,我先走了,你注意安全啊,别被人逮着了。”
她说完冲蔚池乔点了下头,拿起手机朝对方刻意摇了摇,脸上堆了个假笑,跑着离开了。
店里没别人了,花旗整个人才从后厨门里完全走出来,给了个大笑脸,用清亮的少年音叫了一声“哥”。
蔚池乔掐指算算,也有大半年没见过花旗,不禁仔细的打量对方。
十七八岁的少年身量,个头没长起来,也就到勉强到蔚池乔肩膀位置。
身型清瘦,身上套着件蓝白条纹的薄毛衣,也能看出底下窄成一条的腰。
脸也漂亮,笑起来纯粹的像晃眼的早春新芽。
可惜......蔚池乔在心里叹了口气。
可惜花旗有白化病,不仅皮肤白,连头发眉毛睫毛都是白的。
离得近了,还能看到他右眼瞳仁微微泛着些灰蓝色。
家世差,白化病,异瞳,这几样加注在一个孩子身上,可以轻易想见他从小是怎么在周遭人言语和行动的双重暴力下挣扎着长大的。
难得竟没有长歪。
蔚池乔抬手在他后脑勺绵软的头发上揉了一把,拉着他找了个凳子坐下,才关切的问:“为什么要躲?出了什么事吗?怎么不找我?”
“没什么事,”花旗稍显羞涩的挠挠头,“我舅舅从牢里传话,说身体不好,让转点钱进去,我姥姥就找人抬了三万,说是还不上就把我借给那个异型演出队,上各村镇大集上表演去,嘿嘿,我听着信儿,就提前跑出来了,”说完还挺得意的,“我可不干那骗人的事儿!”
蔚池乔对他们家情况很了解,开解的话说不出,而且也没意义,只掏出自己的钱包来。
花旗赶忙过来又给他按回去,笑着说:“我有钱,我在后厨洗碗打杂不白干,老板是熟人,给工资。”
蔚池乔也不说别的了,从他手里拔出老人机关机,抠出手机卡和自己的换了,把自己的手机递过去。
“不用......”
“拿着,”蔚池乔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我家里还有个新的呢,我回去换一个就行。”
花旗眯起了眼睛,笑得有点满足,“谢谢哥!”他顿了顿,才问,“哥,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看他显出跃跃欲试的表情来,仿佛能帮蔚池乔做点什么是件很了不得的事情。
蔚池乔手伸进衣服内袋,触摸到那个信封,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可最终还是掏出来递给了花旗,小声说:“有个人,叫熊杰,资料我发你手机上,你帮我找找......信封里有个追踪器,你看看能不能想个什么法子放他身上。”
“熊杰......”花旗喃喃的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干脆的点头道,“行!”
蔚池乔看他毫无防备的脸,抿了抿嘴唇,“还是安全第一,你千万别勉强,别冒险,有事给我打电话,事儿成不成都没事的,啊。”
花旗又笑,也不接话。
可蔚池乔知道这孩子现在这个表情,心里一定打的是志在必得的主意。
其实想想,他如今的行为也和花旗的姥姥没啥本质的区别,说到底都是用那点感情牵绊当绳索,利用着花旗。
可眼下情形实在严峻,蔚池乔确实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更重要的是,虽然不知道花旗每次是如何办到的,可几年前他还更小的时候,就在追踪人的事情上极有天赋,蔚池乔交代他的事情几乎就没有办不成的。
但以前那些毕竟都是小打小闹,就是办砸了也没什么大危险。
这次......
蔚池乔看着花旗的眼睛,一时又踟蹰起来,“要不还是别......”
“哥,”花旗像是能读懂他眼里的犹豫,笑着看他,“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