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海鸣鸾(1)
听到朱聿恒这风轻云淡的一句话,邯王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大侄儿,二叔倒要问你呢,你孤身跑来海上,还从二叔手里抢这海客女匪,怕是不妥吧?”
“再不妥,能有皇叔此举荒诞?”朱聿恒扬起下巴,向着后方示意,“渤海并未二皇叔封地,可你在此处私自用兵,事先又未向朝廷报备获批。被侄儿发现也就算了,若是有心人上报到圣上面前,届时二皇叔准备如何自处?”
邯王心下一惊,顺着他的示意看去,只见远远的海面上,朝廷船队已经遥遥而来,艨艟巨舰集结成队,声势惊人。
他赶紧大声解释道:“大侄儿,二叔我也是立功心切,朝里有些混蛋污蔑我与青莲宗、海客们有瓜葛,你说叔这脾气能忍?再说了,二叔也知道你此次奉命主理登莱事务,二叔把他们对付了,对你也有好处是不是?”
“那便多谢二皇叔了。”朱聿恒淡淡一笑,拱手道,“侄儿素知二皇叔脾性,相信圣上也定然不信那些流言蜚语,二皇叔大可放心。”
“那就再好不过。看你这边有要事在身,二叔就先走了,下次你到叔那儿,陪叔多喝两盅!”邯王回头看看越发逼近的船队,哪里还敢与朱聿恒多言,目光恨恨地在阿南身上转了转,最后撇下一句,“对了,这个女匪可彪悍得紧,侄儿你可要小心啊!”
朱聿恒一笑置之,并不多说。
邯王船队迅速转舵,朱聿恒的目光移向了邯王身后的傅准。
傅准居高临下,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悬于腰间的日月,目光在阿南身上一扫,便轻咳着随邯王离开了甲板。
朱聿恒转头看向踏在破碎船板上的阿南。
她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又在海中翻覆落水,如今发丝散乱纠结于脸上,狼狈不堪。而她一贯明亮的眼睛,如今也蒙上了一层恍惚,望着他时,神思不属。
朱聿恒向她伸出手,示意她到自己的船上来。
阿南怔了片刻,然后慢慢地握住了他的手,跃了上来。
松开他的手时,她才觉得有点不对劲,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然后一把拉回朱聿恒的手,掰开他的指尖。
果然,他的手指之上是道道极细的血痕,那是在操控“日月”时,太过专注而被精钢丝割出的口子。
她呆呆地看着他这些纵横交错的伤口,声音低不可闻:“痛吗?”
“还好,”朱聿恒收拢了自己的手指,平淡道:“我刚拿到这东西,还不熟悉操控手法,等多练练就好了。”
“是我的错,我不应该想当然的。”阿南紧握着他的手,道,“傅灵焰的日月由冰蚕丝悬系收缩,我想着这东西一时难寻,而流光用的精钢丝,机括也是我熟悉的,所以我便偷懒代替了,现在看来我考虑失当了……等回去后,你可以让人寻找冰蚕丝替代,这样,攻击范围可以扩得更大,你的手也不会受伤了。”
朱聿恒听她话中口气,不觉心口微凛,问:“你不随我回去?”
“回去呀,我得赶紧去找绮霞,‘希声’破解法被青莲宗的人知道了,我现在很担心她会出事。”
朱聿恒听出她话中的意思,但他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点了一下头,并未出声。
阿南随身携带着流光的替代品,打开臂环将它替换好,船队已经到来,护送他们返航。
水上那一场大战太过惊心动魄,阿南疲惫脱力,到船上后勉强吃了点东西,便躺下休息了。
船行海上,一路西进。眼看蓬莱阁遥遥在望,卓晏想去叫醒阿南上岸,轻手轻脚走近一看,她一动不动地躺在窗边,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外面碧蓝的大海,不知已望了多久。
“阿南,你醒了啊。”卓晏最是细心,居然给她弄来了个梳妆盒,递给她道,“正好,咱们准备上岸了,你先收拾下?”
阿南支起盒内镜子一看,自己那蓬头散发的模样简直无法见人。她梳理纠结干涩的头发,上面全都是干掉的盐粒,抖了半天无可奈何,只能胡乱盘了个发髻,道:“算了,上岸后再好好洗头吧。”
卓晏给她递桂花油,一边随口说:“大海可真讨厌。”
“不,大海很好。”阿南低低道,“这是我的家与归宿。我从海上来,总有一天终究要回到海上去。”
卓晏看着窗外茫茫大海,摇头道:“不好不好,大海太孤单了!我还是喜欢陆地上,有山有水有很多很多朋友,我们可以喝酒唱歌秉烛游,每天都活得开心快乐,不比海上好吗?”
阿南朝他扬了扬唇角,想起绮霞的话。她也是想要这样热闹的生活的,纵然她和江白涟彼此相爱,但也无法让她抛弃自己人生中的一切。
正想及此处,面前镜子一晃,脚下平稳行驶的船忽然一顿,外面传来了隐隐的惊呼声和金铁交鸣声。
她霍然起身,冲向船舱外,正看到朱聿恒大步向着她而来。
“阿南,青莲宗果然死扑蓬莱阁,要救方碧眠。船将靠岸,你上去吗?”
阿南急问:“绮霞呢?”
“码头情况尚不明确,不过我出发之前,已经暗地加派人手,保护江白涟的船了。”朱聿恒转头看向那处,道,“船马上靠岸,我们去看看。”
阿南点一下头,振作精神跨到船沿,看向越来越近的码头。
蓬莱阁下的水船码头依旧停着密密匝匝的船只,阿南越过如林的桅杆,依稀看到了江白涟的小舟。
她尚未来得及松口气,却见蓬莱阁中有火星迸射,随即黑烟滚滚突起。
阿南抄起递来的千里镜一看,有青布裹头的人在城墙上鬼祟放火。她放下千里镜一声冷笑:“看这火急火燎来劫人的模样,那位方姑娘在青莲宗的地位可不低啊。”
水手们抛下巨大船锚,在船沿搭上跳板。岸上的人在呼喝着救火,阿南在上岸之时,越过层层叠叠的船帆,看向那边江白涟的小船。
一看之下,她当即心口一惊。只见几个青布裹头的汉子正持刀跳上甲板,显然是青莲宗众已经寻到了此处,要趁乱偷袭绮霞。
江白涟十分警觉,在周围的混乱中早已察觉到动静。他从船舱内跃出,见对方持刀袭来,便立即抓起旁边的鱼叉,抵挡住攻势。
可对方人多势众,趁着他在前方拒敌之际,有两三人绕到船尾,直扑船舱。
绮霞从舱内逃出,却被逼到船尾,下方便是汹涌海水,周围的船又忙着靠岸去蓬莱阁救火,在一片混乱中她走投无路,吓得脸色煞白,大声呼救。
跳板尚未搭好,阿南也顾不上许多了,流光闪动,勾住对面的桅杆,身影闪动,立即飞扑向江白涟船上。
可距离太远,中间隔了无数移动的船只,她一边左挪右闪一边冲向前方,眼睁睁看那些人欺近绮霞身旁。
只见仓皇的绮霞似是想起什么,赶紧摘下发间的“希声”咬在口中,按照阿南教的捂住耳朵,用力一吹。
谁知对面的人看见她拔下“希声”时,便立即按住了耳孔与听会穴。绮霞用力吹希声,远处船上的人都被惊动,面露难受之色,而面前的凶手们反倒毫发无损。
阿南一个起落,踏在了对面的船沿上,看见绮霞脸上露出错愕惊诧的神情,想着这手法是公子泄露给青莲宗杀手的,顿时心口又急又痛,不顾面前距离还有多远,奋力向前扑去。
围攻绮霞的青莲宗众虽然双手捂耳,但脚下毫不留情,后方有人飞起一脚将呆愣的绮霞踹倒在地,绮霞惊叫一声,下意识便捂住了自己的肚子,任由下巴在甲板上磕得血流不止。
两船之间的距离太远,阿南竭力一跳,挂在了旁边的船舷上,纵身翻上,向着那边奔去。
青莲宗的人已几步赶上了绮霞,挥刀就向她砍去。
眼看刀子即将落到绮霞背上之时,旁边一柄鱼叉直刺入杀手肩膀,在惨叫声中,江白涟一脚踢飞那人,抬手拉起绮霞,带她躲入船舱,以身子与船篷为遮挡,将她护在了后方。
江白涟身手灵活,船上又十分狭窄,对方一哄而上,却互相碍手碍脚,一时难伤他们。
此时阿南已跃上船头,流光疾闪间,青莲宗众哀叫着纷纷倒下。
江白涟松了一口气,赶紧抱住蜷缩在角落中的绮霞,却发现她一直捂着肚子死死护着,忙问:“哪里受伤了?”
“没……没有……”绮霞搭着他的手刚想站起来,船身忽然一阵剧烈动荡,她惊呼一声,又重重跌扑在船上。
阿南及时稳住身形,只觉脚下大海中传来轰然声响,船身连同水波同时猛烈震荡,波光粼粼的海面之上,有一圈巨大的涟漪向四下飞速散开。
“青鸾!”阿南脱口而出,震惊不已。
船下的海面中,一只硕大无朋的青鸾痕迹飞掠而过,携带着海浪猛烈扑击在码头之上。
码头陡然剧震,所有船只倾斜震荡,在惊呼声中,船上人纷纷落水。
她知道这里的水城与钱塘湾一般,水下高台无休无止在发射青鸾水波,可这一直在海下的波光,为什么会突然射向水面?
尚未等她找出缘由,日光下原本宁静的海面已狂涌波动起来。
青鸾翔集,群飞的气流直激水面,水花冲天而起。
激流直冲半空,就如接连不断的巨大青鸾自水下跃出,挟带着铺天盖地的呼啸声与倾泻而下的水珠,覆盖在集结的船队之上。
在那巨大无比的激荡之中,码头大大小小的船只被挤压着互相倾轧震荡,甲板船身全都在咯咯作响,只听得哀叫之声不绝,落水的、被挤扁挤伤的人不计其数。
“上岸!”在剧烈的颠簸中,阿南一把拉起绮霞,示意江白涟赶紧带她走。
然而,他们刚奔到甲板上,便只觉耳边一片轰鸣声响起,仿佛有利椎刺入头颅,剧痛无比。
在海浪的轰然声响中,勉强爬起来的人身躯再度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倒,“扑通”“扑通”连声,船上人几乎同时摔倒在甲板上,手中的武器全部坠落,撞击声不绝于耳。
阿南立即按住耳边穴道,在激荡中背靠船舱稳住身躯,一抬头却发现旁边一艘船的桅杆正朝着他们直直倒下来。
她当机立断,一把推开江白涟和绮霞。
巨大的桅杆重重压在船上,甲板断裂纷飞。江白涟和绮霞躲过一劫之时,也双双落水,掉入了海中。
但阿南已顾不上他们了。她看见正越过船只来寻她的朱聿恒,正被困在对面那艘倾倒的船上。
那艘船桅杆断裂后,随即龙骨轧轧作响,整艘船都在撞击中变了形。韦杭之率众竭力要扑去救助朱聿恒,可海中的青鸾与脑中的轰鸣交错,维持身体平衡已是妄想。
朱聿恒握住面前的栏杆,稳住自己身形,黄花梨的坚实栏杆本已撑住了他的身体,但在下一刻,旁边一艘船的虚梢急撞而来,栏杆顿时粉碎崩裂。
船身倾斜,水浪飞激,朱聿恒与散碎的栏杆一起直坠入海。
水浪迅速吞噬了下坠的身躯,咸腥海水从朱聿恒的口鼻灌入,直呛肺部。
朱聿恒咬紧牙关,想要浮出水面,可身体却在陡然之间一僵。他只觉得肩颈一阵剧痛,随即疼痛蔓延全身,让他整个身体都在水中抽搐起来。
这熟悉而绝望的疼痛,让他的身体顿时与海水一样冰凉——
这一次,是阳跷脉。
剧痛自脚踝而上,顺着双腿外侧上达腹胸,直冲肩颈,最终那可怖的剧痛汇于风池穴,让他头痛得几欲炸裂,意识失控。
不是预料的十月初,他的第四根奇经八脉,在九月底爆裂了。
胸口剧痛,是他的肺已控制不住,在窒息之中吸入了第一腔水。
他忍不住呛咳起来,可越是咳嗽,周身的海水越是涌入他的口鼻之中,肺腑如被撕裂,身体开始抽搐。
就在眼前的一切蒙上昏黑,他陷入痛苦绝望之际,一双有力的胳膊自后拥来,有人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这拥抱的熟悉力度,和上次在西湖中抱住他的,一模一样。
可他浸在冰冷的海水之中,连勉强睁开眼睛的力量都没有,只下意识地“唔”了一声,动了动自己的肩膀。
他知道阿南会了解他的情况的。
果然,她毫不犹豫便在水中将身体上升了半尺,撕开了他的衣襟,看向他的肩膀。
日光透过动荡的水波,光线跳跃闪烁,诡异而恍惚。
她看见朱聿恒的肩颈相接处,一条血脉正肿胀成狰狞的猩红,在可怖地突突跳动。
组成山河社稷图的第四条血脉,发作了。
在这样危急的境地,在距离他们设想还有数日之时,它命中注定、却又突如其来地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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