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风波
四声,壶碎,酒洒,我亦醒。
壶中的琼浆玉液飞溅而起,将我那星辉织成的罗云彩裙上染开了一片酒渍,醇香四溢。不过,那摊酒渍的大小,比起南极大帝已完全浸湿的仙袍下摆,已是好了不知凡几。
回过神来,细看那一击便打碎酒壶之物,竟是一匹云锦彩绸,其上五色争辉,被南极大帝捏于掌中,依旧灵光跃动。
刚才那讨厌的家伙……竟然下意识地挡在了我身前?
我有些出乎意料。
“碧霞,你放肆!”
南极大帝面色冷下,他双眸紫电一闪,雷霆万钧之势在殿中乍起,卷起阵阵狂风。
那些修为较低的小仙,例如精卫、赤脚大仙之流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与此同时,每个案几之上闪过一道清幽的白光,那些陈设酒饮瓜果好像被白叔叔设了定身法一般,纹丝不动。
“帝君,手下留情!”
殿门前那龙吟之声顿时消失,一赤冠鳞衣的男仙面色惶急,化为一束纤细蓝光急飞而来。
然而此话未尽,南极帝君早已顺势将那彩绸一扯。
彩绸的主人似乎也未曾料到他会这么做,一个不留神,竟被扯飞了起来。在满堂神仙瞠目结舌的目光中,她惊声尖叫,在半空中划过了一道奇异的弧线。
“啊啊啊啊啊!!!”
听这尖细的嗓音,似乎是一女仙。可我还未来得及看清她的容貌,那女仙便直直飞了过来,好巧不巧正对着南极大帝。然而南极大帝却厌恶地稍稍向后一让,他身后的我自然露了出来,正好与那女神仙撞了个满怀。
女仙发间纷繁复杂的头饰直直顶向了我胸前,我虽后退两步便稳住身形,但胸腹之中一阵气血翻涌,便下意识抓住了那女仙的双肩。方才与南极大帝斗法耗心耗神,一不小心又惹出了分情轮回诀的后遗症,伤及脏腑,受此重击,我是再也忍不住了。
“噗!”
一口银色鲜血喷了她满脸。
“恩人!”
一道白色身影在空中一晃而过,与空中那红冠男仙猛然撞在一起。坐席上,小弟手中的酒杯亦“啪”的一声,粉碎开去。
“够了!都冷静点!”
轰!浩大蓬勃的青白之光自殿首位暴起,化为数条纯白匹练,绕于纠缠在一起的众仙腰上,再猛地一扯。神仙们不由自主被分散而开,却依旧怒目而视。
白叔叔眉头微皱,却再未多说什么,坐回了首位。向我传音道:“小华,你可有事?”
“无事,咳咳……不过先前与南极大帝切磋伤了内腑”我回道:“多谢白叔叔挂怀。”
白叔叔瞥了一眼在原处瞪着那女仙的南极大帝,轻哼一声。
“这是国主尊上的孙女,亦是本君孩儿的酒宴,尔等如此闹腾,可是不把国主,不把青丘放在眼中?”青丘南荒之主白素贞眼眸一瞪,随即又转向那白影,呼唤道:“白玥,回来!”
白影将小脑袋一偏,执拗地说:“娘亲,这个坏姐姐要伤害白玥的恩人,白玥就要打坏姐姐!”
恩人?孙女?
我一愣。
那飞奔而来的白影竟是素未谋面的白叔叔的孙女,也是这亲生宴的东主,青丘小帝:白玥。只是她为何说此“恩人”二字?莫非……
我心念一动,也顾不上擦去嘴角的鲜血,暗暗催动了星之祝福。
嗡!磅礴的星辰之力自虚空之中浮现,白玥眉心闪过一道红光,一滴红色鲜血自其中溢出。层层星辉汇入,那滴鲜血洗去了先前我的幻法,赤褪银染,终绽放成一朵银白之花。
与之同时,我眉心亦浮现一点星银,从白玥身上褪下的赤之血丝飞扬入此星银之中,银褪赤显,二者气象在空中轮转,甚是绚烂。
气运交合,星之祝福!
她竟然是之前我在那凡界所救的小狐狸?这不对啊,我分明记得当初那只狐狸皮毛可是红的才是,而且那时,我和小弟瞧其体内的天狐血脉之力也是微薄的很,如今一下怎么成了白叔叔的孙女?难道她……
四周的群仙已然看呆,唯有那名为碧霞的女仙还在试图挣脱束缚,口中叫嚣道:“啊啊啊啊,本仙子的裙摆,脏了,脏了!都是你个贱婢害的!”
虽被白叔叔分开,这女仙嘴上可是不依不饶。
赤冠仙人安分下来,苦笑着向着扭动不安的碧霞道:“玉叶小殿下,这里可是青丘,而非天宫或灵渊,若是被太元尊上知晓,怕是……”
“哼,螭吻你还说?”
一提到太元玉女,那碧霞仙子,或称“玉叶”小殿下,顿时萎靡下去,明显的色厉内荏了几分:“师傅她老仙家在古神羽化殆尽之前便已于灵渊深处闭关,本仙子自从成她弟子后连她本尊容貌是何样都没见过。都是那具化身,这也不让,那也不让,真是烦死啦!”
“小殿下,慎言啊……”
螭吻一副焦头烂额的表情,仿佛在说:就算是化身,也是太元玉女的化身!想要治你,还不是举手之劳……
可当着这位纨绔小丫头的面,他又哪敢说出来。
“太元尊上?”
离他们二仙较近,诸坐席上的神仙们辈分虽然不小,却相较宴会中心那一干仙等不甚入流。他们听闻此话后,一个个神色大变,其中一仙,似乎作仙界药王洞中的医官之饰,已是惊呼出声:“太元尊上?敢问仙子的师傅可是……”
“不错!”
碧霞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家师名讳正是太元玉女!”
四下皆哗然,不出片刻,却又静得落针可闻。
太元玉女,盘古之妻,东华帝君与西华王母之母,远古诸神之中辈分最高的老神仙,可谓德高望重。即便是像白叔叔这等与她平辈的存在,也要敬她一声尊上,星族之中,也唯有爹爹与娘亲在身份上才能与她平起平坐。
小弟的传音声适时在我星识之海中响起,语调中浓浓的关切之意溢于言表:“姐,你怎么给她弄吐血了?那碧霞仙子……找死!”
说着,他眼神阴恻地望向碧霞,毫不在乎她那所谓的身份,周身的星光皱起层层波澜。
哼!算他还有些良心,知道关心我这个姐姐。
我抹去嘴角的银血,不动声色地向他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遂望向那碧霞仙子玉叶。天上嚣张的神仙,无论是我,还是当年的星歌都见过不少,可像她一样,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打的,我还真的头一回遇到。
这一口血,我迟早要讨回来。
此女面庞似粉雕玉琢,其上点缀着星眸秀口,凝脂露华,五官融洽,像极了一片浑然天成的玉石之叶,实不负那“玉叶”之名。她的姿色,虽比不上我,在仙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神仙了。
只是……这碧霞仙子之名,好像在哪里听闻过……嗯……碧霞,玉叶,碧霞……
我皱眉思量了片刻,一时还真想不起来她究竟是谁,直到我看到她腰间挂着的一枚闪烁奇光的铜钱吊坠,这才反应过来。
原来是她!
这位,便是那一千年前大闹天宫,以蛮横取闹名操一时的碧霞元君。
一千年前,碧霞首出极渊,便将天宫搅得天翻地覆,其虽性情率真却古灵精怪,喜好捉弄他仙。
她先是成了仙界首个不经玉皇敕令,便自封元君的女神仙,后来在仙界的数年间,闯出的祸端更是不少。又是偷了仙界勾陈大帝的轩辕剑将西天门砍断了一角;又是在老君的炼药丹炉之中偷放了仙鹿耵聍,引得一群吃了老君仙丹的神仙哇哇大吐。而这些,对于这位嚣张跋扈的小殿下而言,不过是冰山一角。
在蟠桃会来临之际,她更是假扮青丘来使,接连盗取了数个蟠桃。自己吃了一颗,其余的,皆逃到下界喂给一只凡间的石猴,以至于这只石猴灵智大开修为猛进,百年以后随菩提祖师学艺之后又杀上天庭,此间闹腾出的风风雨雨,又得一番长篇大论才可述说全然。
总之,这位太元玉女的爱徒可让当任昊天上帝伤透了心神。可其背景实在深厚,罚又罚不得,骂又骂不得。
最终,在征得太元玉女那□□的应允之后,昊天上帝将碧霞收为义妹,成了天宫首个帝姬兼元君的女神仙。也不知是否觉得拆自家的东西索然无味,碧霞自从被收为义妹之后便销声匿迹了数百年,不曾想,今日又出现在了青丘之宴上。
方才碧霞似乎说了一句什么……“谁给你的胆子坐于帝君身边?”
我心中一动,目光移向南极帝君,这两位之间有故事,绝对有故事!
星之祝福的异象已缓缓消散,白玥额前间的那滴银血灌入其之眉心中,我那滴亦是如此。微微抬首,她与我的目光不约而同在半空之中交汇,我们二仙皆身形一震,一种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那是我与小星之间才能拥有的独特感受,或可名之曰:“羁绊”,抑或曰:血脉相连”。
如此情形,白素贞与宣德真仙对视一眼,看我的眼神也明显柔和了三分。白素贞将原本浮在半空的白玥扶下,送至宣德真仙处,又行至南极大帝之桌近前,向着南极大帝微施一礼,便转向我。
我垂首,尽力隐去原本的容貌,天狐一族个个皆为幻形始祖,稍有不慎,恐怕就会露出马脚。
白素贞此女,我少时在青丘见面不多。但其渡情劫轮回为白蛇,与同样下界渡劫的宣德真仙的凡体许仙相识相爱、历经坎坷,最终修成正果之事,却在六界是无仙不知无仙不晓,传为一段风流佳话。
青丘几位荒主之中,反倒是那冷若冰霜的北荒之主,年岁最长的白雪,与我成了闺中密友。雪白,白雪,《阳春白雪》便是我们最喜弹奏的二曲。而西荒与东荒之主,白极与白宇,便是我与她看着长大的,他们两只小狐狸幼时,也最喜唤我为星华大姐姐。
阳春白雪,和者必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我这曲高调的“星河阳春曲”或许也唯有白雪这般冰肌玉洁的神仙,才能相和。
但可惜,白雪此时还在另一旁的席位之上,相去甚远,又不能暴露身份,否则我还真想同她喝上两杯。
“多谢。”
白素贞行至我近前,向我深施一礼,此番情形,又引得众仙一阵哗然。
我如今身份不过是个侍女,又是被南极大帝裹挟着才来到此宴会之上,引起的注目已是够多了,这回自然要低调些,连称“不敢”,垂首静默。
南极大帝瞧了一眼白素贞,又瞧了一眼缩在宣德真仙怀中的白玥,面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他手中仍旧牢牢攥着那彩绸,任其左冲右突,岿然不动。
知晓了我便是白玥那小狐狸口中的恩人,白素贞亦转向了碧霞,隐隐有与我们站在一处之势。
螭吻一见顿觉不妙,忙上前赔笑,还未有所言语,一旁的碧霞似乎察觉到了南极大帝阴冷的目光,她再一次奔上前,可怜兮兮地拉起南极大帝的衣袖:“帝君,你怎么不理我了?帝君,是不是这个贱婢惹得帝君您不高兴了?帝君,帝君……”
那神情,与一凡间撒娇的小姑娘无甚两样。
南极帝君一动不动,任由其拽着自己的衣袖甩前曳后,面色冷酷。但我的星识分明瞧见他双眸之中满是无可奈何与烦不胜烦,那眼神,与我之前生无可恋的模样一般无二。
真是天道好轮回,报应不爽啊!小弟的克星是我,我的克星是那该死南极大帝,而他的克星……哼哼,如今算是被我给找到了,“恶仙自有恶仙磨”这句话用在此处,真是再合适不过啦!
越想越乐,我隐于南极大帝身后,俯下身去,憋笑憋的甚是痛苦。
“碧霞!这里可是青丘,由不得你放肆。”南极大帝实在烦躁难忍,以命令的口吻道:“撒手!”
“不,我不放!”碧霞死死抓着,双手好似黏在了南极大帝的衣袖之上,眸中已然泛起了泪光。
“放不放?”
“就不!”
众仙面色古怪,却无一敢出言打扰。瞧见如此怪异的一幕,白素贞一愣,嘴角扬起一丝会心的微笑,亦不再言语,携着白玥等仙反身而归。
青丘天狐一家各自落座,那小狐狸却趁着宣德真仙一不留神,跳上了主位,钻入了白叔叔的狐尾之中。白叔叔也不恼,就这么慈祥地看着小家伙,由着她将自己尾巴一圈一圈地团绕。不多时,我儿时那个温暖的窝又出现了,不过这回,其中的孩童已不再是我。
螭吻一见碧霞这般小女儿家家的模样,形象全失,无比尴尬地立于原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眼瞧着南极大帝的不豫与厌恶之色渐渐溢于言表,他咬咬牙,低声提醒道:“小殿下,这可是青丘的宴会,众目睽睽之下,万万不可再闹下去了!否则小仙可真要同太元尊上禀告一二了。”
碧霞咬着唇,泫然欲泣,但听闻“太元尊上”四字,却好像老鼠见到了猫,又不敢再造次,只得勉强放手,双眸却似黏在了南极大帝身上,怎么也挪不开去。
一惊魂未定青丘侍从在白雪的授意下上前,试图请二仙入席,然而碧霞一瞧见她那席位离了南极大帝甚远,又把嘴一撅,任青丘那小仙如何劝说就是不走。
“小殿下,您究竟要闹何样啊?”
螭吻捂脸抓狂,那模样,我都有点为他可怜。
“本仙子要坐在帝君身旁,让那贱婢滚开。”
碧霞一指藏在南极大帝身后,笑得几乎弯下腰去的我。
螭吻偷瞧了一眼南极大帝,见这位大神仙没有关注他,便试探着向我传音,面含乞怜:“仙子可否……”
可否?别说什么可否了,我分明是求之不得!
“本君……”
南极大帝察觉到了螭吻的传音,刚想说什么,却被我高声打断了。
“仙……仙婢承蒙帝君厚爱,不甚惶恐。”我立刻面向白叔叔,语调高扬,将南极大帝之声盖住:“仙婢本是星族太子星天殿下贴身侍女,先前身体抱恙,受得南极帝君一路照拂已是倍感荣幸,如今身子已近大好,实在不敢再多劳烦帝君一二……”
“你……”
南极大帝瞪着我。
我极力忍住笑意,再次以平生最高嗓门盖过他的话语:“还望……望国主尊上,太子殿下,恕侍婢僭越之举,侍婢这就回返!”
言毕,我调转星力自任、督、冲、带四脉回环,猛地一冲,突破了十二正经之中麻痹的穴位,随后身形一闪,毫不留恋地飞到了小弟席上。
南极大帝被我这一袭连珠炮似的话语说的连愣半晌,无言以对。等他回过神来之际,我早已离开。而一旁那碧霞仙子见到他身旁空出的席位,顿时眉开眼笑。
她很不屑地瞥了我一眼,嘟囔了一句:“算你识相”随后便飘到了南极大帝身侧坐下。螭吻亦步亦趋跟随,立于二仙身后。
碧霞终于得偿所愿坐到了南极大帝身旁,双眸弯几乎成了一轮月牙,含情脉脉地黏在她那梦中情郎身上,好一阵的情意绵绵。白叔叔瞧见众仙皆入席落座,也不给南极大帝反驳的时光,便径直说道:“既诸位皆已安坐,本主孙女此宴便正式开始吧!”
白叔叔他终归还是关心我的,此举,也算是暗中相助了一回。
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
歌舞升平之中,我一直试图尽职尽责地做小弟的侍女,可惜这宴会之中的气息甚是污浊,于我实在难以忍受。不出片刻,我就趁着场中混乱,假假告罪一声,夺门而出。
离去之时,犹闻碧霞那率真之声
“帝君,这青丘美酒佳酿虽不如天庭,竟也不错呀,帝君也尝尝如何?”
“……”
“帝君,那些女仙有什么好看的?尽不过是些庸脂俗粉罢了,哪像我……”
“……”
“帝君,这霓虹彩绸是小女子费尽心思摘下天上的霓虹织成的。方才见帝君一直攥在手中,帝君可是喜欢?若是帝君喜欢,小女子忍痛割爱也……也是可以的……”
“还你!”
“帝君……”
听到这里,我实在忍不住了,飞一般地逃出殿门,扶着大殿的墙壁爆发出阵阵狂笑。门前站立的侍卫们对视一眼,不明所以地望着我,还好奇地往殿内探头探脑地瞧了瞧。
没想到吧,南极大帝,你也有今天!
…………
终于逃离了那喧嚣是非之地,我轻吐一口胸中的浊气。此时已入夜,广寒宫的虚影自东方升起,夜幕之中,群星的虚影挂布开去,极目处,微云暗度,耿耿银河高泻。
千万年来,月盈月缺,星起星落,云卷云舒,年年岁岁皆如此,可今日这星象瞧来却格外璀璨,奇怪,甚是奇怪。
兴许是爹娘、小弟与我都在此处吧,今晚青丘这块天,夜神一干挂星象的神仙怕是要忙个不停了,就连三妹那偏远的星宿之辉都如此耀目……等等,星辉?
我忽然意识到了些许不妥之处,既然小弟早早就去赴宴了,那么……
小星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