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苍鹰一声长啸,瞄准雪地上的脱兔,一头撞下来,巨大的冲击力掀起半空的雪雾,兔子从它爪边错了个身,往前一弹,溜进了洞里。大鹰扑了个空,蹦到洞窟边,伸腿在四面搅弄一阵,铲雪将兔窟窿堵死后,拍拍翅膀正待上天,却落入一只横空伸来的手中。
关阳低声一笑,瞧了眼装死的鹰,“见到我师兄了?”
大鹰掀开半块眼皮从下到上把他扫了一遍,旋即看神经病似的把头扭开,不知道他搭的是哪门子的熟。
这人嘴唇微微一翘,眼中闪出两抹兴致盎然的幽光,慵懒的声线慢慢的在它头顶上响起来,富有闲情的站在大雪地上跟它攀谈起来。
“怎么跑到这荒山里刨坑来啦?怕你主子拿不下楚国连累你?”
“从武关到这里可不容易,让我想想,你直接穿过秦国,难道是嬴满失去人心了?”关阳轻轻捋着鹰毛,从它腿上取出一小方布片,垂眸看了许久,笑了笑,将耐心即将告罄的黑鹰放开,转身消失在旷野中。
大鹰漫无边际的兜圈滑行,视线在黑森林方向定格片刻,一个忽闪,扭身向南飞去——它自以为的南方。
不知武关战场被下了什么药,致使它出门溜达一圈后就再也找不准方向了,远在他乡的主子肉眼凡胎,把它放出来后就安心等着嬴满快马加鞭的刀子,此刻正和三只小妖怪大眼瞪小眼,丝毫不知自己的死期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被推迟了,连到着他鬼迷心窍的三个部下也被阎王爷大手一挥,将排队进入黄泉路的时辰往后延长了。
刘校尉为人直爽,认准了的事,就算十头马发足狂奔也休想把他的想法带偏半个弯,经过昨夜的交心之谈,他只差没拉着小狐狸来个“雪林二结义”,好将他从这“水深火热”的树下抠出来。
胡佚新认来的校尉哥哥直勾勾的盯着王翦,期间跺脚叹息,欲言又止,眼神挣扎,纠结在对将军的不通情达理和对自己必须服从命令这个天职之间,重复以上动作十万遍后,他一屁股坐在奄奄一息的小狐狸面前,心疼的掀了掀嘴唇,扫了两个鹌鹑蛋似的后腿一眼,才讪讪的看向将军,打算和将军讲理。
可校尉觉得自己没喝过几两墨水,导致满肚子的道理只在肚里晃,一到嘴边,却憋不出半句来。惨白的天色映得他黝黑的脸如添霜的碳,偶尔蹦出个紧绷绷的火花,他眼睛一亮,然而一想到他的妖怪小弟毕竟是妖怪,又歇了火,自己都没脸再看将军了。
但妖怪的命,不是命么?
王翦沉默得像根木桩子,平静得和上战场杀人时毫无二致,但这不代表他没长心眼——从昨晚开始,三个部下就像被灌了迷/魂汤,期间无数眉来眼去,虽然竭力的想掩饰自己,但情绪这种东西,只要生出一点端倪,别人总是能意会到的。凭他们坐立不安的姿势便可觑出一斑。
老殷头见刘校尉尴尬得满脸生热,忍不住插嘴道:“以前有个老先生在列国游说,云人之初也,其性也善,又再远些时候,有个隐逸先生以为,天下万物为一体,没有个绝对的区别。”小心翼翼的看着王翦。
“幽王以来,大道崩坏,苍生皆为牛马走,本该砥砺同心,却沦为刀剑下的英雄,草莽间的仇敌,自五帝以降,人与百兽相离,互为血仇三千年有余,然昔日葛天氏率百兽而舞,其民尊为美德,如今将军捉这三只小妖,其中有何道理?”
王翦从他冒出第一句话时就抬起眼睛,认真的打量他,只见老头慈眉善目,虽在伙房劳作多年,却有种别样的气质,他平常藏得深,此时一开口,那一身被烟火燎得老腊肉似的皮囊就冒出一种不同于常人的书香气质。
刘校尉目瞪口呆的瞧了老殷头两眼,旋即朗声一笑:“老家伙,看不出来,你有这学识,怎么不去给锦衣玉食的老爷们当策士?”
说者无心,却把个老殷头说得心下一抖,褶子脸笑得皱起,露出两排衰老的黄牙,连忙道:“天哟,折杀小的了,我捡着点皮毛,一辈子也就止步于此了,当年从村里老学究那听了点细枝末叶,多的也不会了,那些老爷,他们怎么瞧得起我这老东西呢?”
王翦眼睛里慢慢的荡出两抹不甚明显的笑意,顺带瞧了眼被乐得合不拢牙的老伙夫旁边的小打杂。小打杂似乎把整颗心都扑在了妖精们身上,闻言懵懵懂懂的收回目光,见老殷头咧嘴笑,他也跟着笑,东施效颦的跟着凑热闹。将军眯了眯眼。
刘校尉趁热打铁:“将军,属下认为老头说的一通屁话虽然扯得有点长,细想却有点道理,不说其他,这三只小妖怪可是三十涯的东西啊,咱现在落水狗似的还不自知道明天往哪着落呢,要是再得罪几只大妖,岂不是雪上加霜?我还想回去陪老娘过年理。”
六双眼睛巴巴的看着王翦,但将军波澜不惊的脸如白纸一样,他们也看不出什么内容,半晌过去,王翦才起身,去捡了几根柴添火,将昨晚吃剩的半边獐子肉提溜过来,切几片往剑上一串,慢条斯理的准备早饭。
蛇小幺瘪了瘪嘴:“我爹肯定在来的路上了,你不把我们放开,他来了可、可就没你好果子吃。”说着差点哭起来。
这话估计也只能吓吓人生地不熟的四个逃兵,至于河广大王,此刻指不定在哪个冤家那睡早觉呢。
“你把我扭成这样,捆了一夜!”再接再厉道,“我爹马上就要来了......”
将军置若罔闻,对仅剩的部下们说道:“先吃东西。”
“你一定会遭报应的!”
三只小妖怪愤愤的瞪着王翦,胡佚的迷/魂计在将军这里碰了个壁,有点气闷,只好退而求其次,跟对方谈判:“你不可能会杀了我们,瞧你这样也不打不过我爹娘他们,而且你......也不像是打了胜仗的。”
“三十涯妖魔无数,倾巢出动足以让这个世间的秩序重组一次,你敢伤我们半寸?”
王翦眼睛一睁,却没说话,三个部下见状,忽然明悟了——将军想通过这三只误打误撞凑上来的倒霉东西向三十涯搬救兵,至于怎么搬,那就靠将军的聪明才智了。
真是苦了他,为达目的把这三只东西扭成麻花,这要是换做人,早该气血不通而死了。
那材料不明的绳子紧得让三只妖怪为难,就算是虎威这种力大无穷的保镖也无计可施,加上最近在换毛准备长大了,早在一个时辰前就已经被勒得恍惚了神志,方才睁开眼睛瞪王翦一眼,把他的脾气都耗没了,眼前一黑,看着就要不行了。
胡佚咬了咬牙:“你倒是说一声啊!没理由一直绑着我们。”
将军慢吞吞的咽下一块肉,又重新割了一块往剑上一串,伸到火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烤,他吃得悠闲,却苦了三只细皮嫩肉的小妖怪。
蛇小幺平生第一次尝到饥寒交迫的滋味,哭了起来,虎威眼睛都开始往上翻了,胡佚气急败坏的伸了伸腿:“喂!大个子,你以为妖精是铁打的么?若他们出事了,三十涯不会放过你的!”
刘校尉不忍再听,把头转到一边,有点问心有愧。老殷头和小打杂的心肠最软,又干巴巴的看着王翦。
将军脸上纹丝不动,仿佛三十涯在他眼里就是个危急时刻应急的武/器库,至于里面藏着什么炸/药,会不会危及他自身,没在考虑的范围以内。
胡佚没见过这么铁石心肠的人,软硬兼施无效,当下没了底气,被将军无动于衷的样子气得脑门暴跳,这一跳之下气血流得就更不畅了,一下子就逼红了他的眼眶。
“你到底想做什么?我们对你没有任何意义......”
王翦抬起头,定定的看着他,须臾,勾了勾唇角。
将军平时不苟言笑,脸木得跟雕塑似的,一笑起来,他脸上的轮廓就分外的鲜明,带着点魅惑的意味。胡佚一瞬间意会到他不言而喻的那些弯弯绕,猜测道:“你想从我们这里......或者三十涯得到什么?”
几双眼睛“唰”的一下,定在王翦脸上,蛇小幺被晨风吹得左右摇摆,急道:“他休想得到任何东西!大不了我们死了后,我爹来把他们碾成灰!”
王翦起身拍了拍裤腿,走到胡佚面前,伸手轻轻把他下巴一掰,相马似的将他看了看,蛇小幺在旁边嚎叫起来,火堆边的三个部下盯着自家将军,生怕他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
王翦就在这冬风萧瑟的林中,背靠部下们冒到天上的紧张,前抵小妖怪们的惊恐怒骂,慢慢凑到小狐狸的耳边,清浅的呼吸将他耳廓的白毛吹得打颤。
“你,跟我去武关。”
飞到三门关口的陆安期左右眼皮交换着跳了两下,他瞧了眼如出笼的野兽般在绝巘悬壁之间冲撞而下的黑水河,那隆隆的水声足可将千军万马的气势压下去,时隔半年,他再次经过这里,不免为自己的小命捉了把冷汗——但凡当时他在悬壁间多磕碰几下,这辈子,也休想再见到那人了。
飞剑快速越过三十涯的关口,刚载着陆安期走远,一只病虎驮着两个老弱和一只蔫巴的小蛇,唧唧歪歪的向三门关溜达而来,刘校尉跟他们走到这里,顿了顿,朝两个小妖怪说道:“两位,相逢即是缘,将军无奈之举,请你们多多包涵。”
蛇小幺瞥了他一眼:“为了给你们将军一个安心,胡佚特意拿性命发过誓了,我们不包涵也得包涵。”对虎威说道,“走吧,还得去搬救兵给将军差使,我们等得,可胡佚等不得呀。”
与此同时,一道残影冲出密林,怀揣一只有苦难言的小狐狸,向武关方向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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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
一世牢骚到白头,文章误我不封侯——《品花宝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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