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我只是一个黄土埋到后脑勺的老头,名不见经传,在山中空耗完这一世的岁月便要捐身做土了。”大长老在空中一拉,捏出一道门来,侧身让开,示意姬和先走,瞅了瞅陆安期。
“山中遭此小贼,怒老朽不能远送,此门缩地千里,足可送尔等至京畿。”
然而“小贼”回头看了大长老一眼,半点没意识到自己就这样被放虎归山了,一脚蹬进空门。
“小东西薄情寡义!若非看在北冥斗的份上,必要你为圣剑门挑一辈子的水!”
大长老的白胡子在空中飘了飘,眼不见心不烦的把门合上,这才看向那堆锈绿的骨头。良久,收回目光。
“为师老矣,当年竟以为你是一块可塑之才,没想到你至今还陷在丘家的独门绝学中。还不现身么?”
一声浅淡叹息在空气中落下,须臾,一道颀长身影带着笑从岩石里走出来,他眉眼间天生有股风流气质,笑起来显得格外多情。来人望着门消失的地方,然后对大长老长揖一拜。
“多谢师尊成全——”
大长老摆了摆手:“我从没想过要成全你,因缘际会罢了。可记得你道号?”
“师尊所赐,弟子时刻谨记在心。”
他这话说得大长老差点当场给他一个暴栗:“恐怕早丢去喂狗了,你道号是端仁,是希望你刚正不阿,博爱众生,可你屡犯大错,多得生死薄都记不完!”
“如今到你还债的时候了!”
“白戎方向似有魔动,着你去查清魔气来源,不可延误!速去!”
镐京城外,四个凭空而现的人从半空掉在地上,惊起一片蔼蔼的灰。
缩地千里听着风光,实际上不过那么一回事。走在其中的人就像掉进了一口飞速扭曲以及高度旋转的洞,不睁眼还好,一睁眼,两只眼睛都能被晃成大红大紫的秧花。
他们头一次见识这么新鲜的法术,基本上都看过彼此被空门扭变形的脸,此时再见对方,倍感亲切之余,只想捂着心口好好吐一回。
玳瑁闭上眼睛缓了缓:“我下次宁愿乘坐青将军的蛇头,也不要再领教神仙老陛下的法力了,王姬,你还好么?”
姬和拍了拍身上的灰,面色平静道:“尚可。”看向闷头坐在地上的陆安期,伸出手去。
陆安期抿了抿嘴抬手和她击了一掌,在王姬静静的凝视下站起来,看了眼前方颓败的镐京城墙。
经历六国的洗牌战后,王都已经在各国借道远行的兵马铁蹄下染上了一层晚景凄凉的尘埃,就连旁边正满脸惊奇盯着他们的京畿农民,也像被刷了一身土灰的泥塑,蓬头垢面之下,显得他们像一群来自天外的神仙。
这老哥把袖子一捞,眼看就要行大礼,玳瑁笑道:“吓到你了么?别怕,从天上来的不一定是神仙——”
老哥在玳瑁白森森的牙口下猛地往后一缩,大叫一声。
“妖、”
“妖怪!”
惊恐之中,被口水噎了噎。
“......”
陆安期睁着眼,目送他往后一滚,差点蹭掉鞋子。也不知这人是怎么做到的,好像屁股下放了块滑垫,一下子就去了八丈远,双手高举锄头,表情酷似古代拜大神的商民,扯着嗓子嚎起来。
“至心朝礼,司命大天尊!”
在空中胡乱比划:“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猫狗鸡兔,蛇鼠牛羊,呔!”这位住在京畿荒地中的小民哆嗦着腿肚子,以为但凡是跟咒挂边的东西都可以驱魔除妖,于是那套野路子出身的咒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老哥边念咒边撒腿狂奔,拖出一阵胆战心惊的尘。
一声尖叫从远处的黄尘中传来,如被捏住脖子的公鸡打鸣:“妖怪——我不怕你们!”
玳瑁默然回头,只见小青以半人半蛇的形状爬起来,垂着脑袋,“哇”的一声,差点把蛇胆献给京畿的土地大神,眼冒金星的挥了挥手:“老头故意为难而已,区区旁门左道,不在,话——下......”
“哇——”
青将军为妖凶猛而多才,平生宁可断头也不能坏了形象,即使在吐得天昏地暗的情况下,也要分出精力来维护自己经营多年的潇洒气度。
但陆安期可不知道将军有这讲究,毛手毛脚的将她拖到将军府后,以扔死狗的手法把人往前一撂,小青险险单膝跪地,撑着不知从哪里顺来的棍子,偏头扫了陆安期一眼。
姬和在将军脑袋上拍了拍,但小青抬眼时,她纤长的睫毛动了一下,垂下目光,看着小青身前的木棍。
“玳瑁,去把宫里的护心丸拿来。”
玳瑁抿了抿嘴,旋即笑道:“遵命。”这笑靥爬到一半又缩回嘴角,却没人看到,她语气轻松地噱笑道:“王姬偏心偏到天边去了,连自己都不顾,就对臣下嘘寒问暖,小青子,你要是不感动,河广大爹都该骂你没良心了。”
小青没精力跟她拌嘴,抬头时玳瑁已经吹着小媳妇上坟的调子扬长而去了。
调声长得让人头皮发麻,那两只后腿仿佛长了眼睛,躲过了小青扔去的拐杖。
陆安期站在角落里袖手旁观,那边两人的气氛略显尴尬,他继续往后退,立在带有阴影的回廊里。
姬和偏了偏头,遮了秀颈上的痣——小青方才一直盯着她脖子上的痣瞧,如今不得不把眼睛挪开,把心头的恶潮压下去,露出一个人模狗样的笑。
“王姬,不跟你小侄儿说会儿话么?人家可是天地一飘鸥,随时随地准备溜之大吉的。”
姬和袖下的手一紧,嘴边渗出一丝苦味,她没再看小青一眼,起身时眼前一黑。
多日以来,为某只下落不明的妖落下的作息不良以及忧思成疾,都在周家老祖的这一记猛药下摧了开。王姬猛地推开小青的手,朝陆安期走去。
陆安期对生人向来以警戒为上,排斥辅之,鉴于王姬在一丈开外停了下来,他身上的神经稍微松了松,然后才暗自观察这个素不相识的“表姑”。
由于爹娘去得早,对于自己的世系以及旁支的亲戚,陆安期早在楚宫摸爬滚打的那段时期就认定了——陆家确实死得只剩他一人了。
至于其他的,实在不敢指望。
寻什么根,溯什么源?这是下辈子的事。
如今表姑自己冒出头,平静的看着他,似乎在寻思怎么搭话,双方隔着一排栏杆各自沉默良久,姬和才轻声道:“跟我回王宫还是待在青将军这里,都随你便。”
陆安期勾了勾腰间的剑饰,无名被他勾得心烦,神识如绣花针一样刺上来。
——他魂魄有些不稳定,需要一段时间,你先在此处等一下。
陆安期绷了绷脸。
剑灵说往东,那能往西么?
姬和见状,又想了想,道:“王都便是你的家,我过去无能无力,但现在,大概是可以护你周全的——”
陆安期抬起头,棒棰地接过话茬:“我什么都不怕,如今也可以护得自己周全。”
也不知他是从哪来的底气,小青在旁边听得心虚,道:“你厉害,但我们可怕死了,要不是除夕四处乱飘,目睹你把人家的结界敲碎了,我们此刻都还安心坐在屋里取暖。”
瞧了姬和一眼:“也不至于被老穆王耍得这般狼狈,还要拿镇国的北冥斗去换你全须全尾的出来——你知道北冥斗是怎样的存在么?”
陆安期孤陋寡闻,脑袋里那点小聪明都拿去长心眼去了,北冥斗......这玩意听起来和量米的斗,装豆的印是一回事。
“国之重器非鼎即剑,王朝内有两样东西,一曰轩辕,是当年轩辕黄帝的佩剑,乃护国之器,几乎封神。”
“二曰北冥,乃是一尊大鼎,当年穆王执政时期还叫做‘司九方’,后更名为‘北冥’,乃是镇压天下妖邪,维护四海清平的古物,知道大禹王么?”
小青瞟了陆安期一眼,觉得他大概是不知道的,便继续说道:“当年禹治九州洪水,炼九鼎以定山海,镇河泽,后来九个鼎被融为一体,便是如今的北冥斗,你想想,你值不值钱?”
陆安期从来没用“钱”这个东西来衡量自己有几斤几两,在三十涯教书那段时间,他也仅是怕没事干,闲出病来,因此赚钱的目的极小,带着崽子们四处奔波才是他的正事。
今天接二连三的被人以铜钱的价格称量,他深觉自己快变成一座虚高的铜山了,上面刻着四个大字“欠债还钱”。
拿国之重器去交换一个横眉竖眼的远房亲戚,若王姬不是被丘水郎上身了,就是别有居心。
可陆安期瞧了对方半天,也没从她脸上看到类似于熊璧的贪婪,或者祝凌云的城府,或者河广的深不可测。
王姬不像任何妖魔鬼怪,她似乎仅是怀着一颗赤诚之心,千里迢迢受一场罪,把他接到自己的羽翼下——除了面对小青时神色有些莫名的愠怒,但多数时候她都很平和。
平和下又带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倔强。
这个表姑就像陆安期的另一个翻版,但远比他这个不被周王认可的血亲强多了,虽然王姬心眼比陆安期还多,但隐藏得极深,情绪随时处在爆发的边缘,但她可从没露出跨度太大的面部表情。
王姬这一层安静的皮囊成就了陆安期对她的好感。
小表亲大概是真的意识到情况的严峻了,呆了半天,才略带不安的看向小青,接着又看向姬和,试着进行补救:“我去把斗给你偷回来。”
王姬从小受的教养里面可没有“偷”这个字眼,虽然她名下的东西有一大半是将军为她“借”来的。
“说什么偷,不问自取是为偷,你是去借,懂么?”小青本来是躺在花坛边的,此刻来了精神,侧身而起,笑道:“反正你们八百年前都是一家人,这物件先在镐京放一段时间,他老人家不至于跟小辈过意不去。”
小青说着支起身子靠在花坛上,眼神悠远的瞧着陆安期:“如今祝凌云杀十万人炼魂军,又从长平的大坑里掏了一群僵尸出来,这天下可不安全了——”
“安期,你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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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
要使那些霸道专横的人见了噤若寒蝉,这实际上就是讽刺艺术——《死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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