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一只芦苇叶折就的鹤在三十涯出兵那一霎振翅远行,不一会儿就在空中消失,同时段,镐京将军府内,小青歪靠在横梁上,抬眼间伸手接住扑向她的“信使”。
干枯的叶子在她手心里颤了颤,带着一股灼灼热气,须臾自动散开,化为一块薄如蝉翼的半透明纸页。
公子重璋特有的瘦长字迹在纸上铺开,待小青读完以后,上面的字迹就化为乌有。
陆安期抬头看上来时,正和小青的目光碰上。
“方才三十涯传来消息——”蛇妖清丽的面孔被投来的窗柱影子遮了一半,她支着腿,手搭在膝盖上,这种浪荡子的动作在她身上大放光彩,显得她整只妖都有种不羁的洒脱。
但在陆安期眼中,蛇妖几乎有一大半身子都藏在阴影里,把眼睛一眯,满心眼的城府呼之欲出,仿佛一把伺机而动的刀。
宿痛从四肢的神经里伸开,昨夜若不是蛇妖及时搭一把手,陆安期觉得自己估计得十八年后才能重见天日。闻言,他从床上坐起来,头朝前一倾,垂下的发丝遮挡了他的表情。
“胡佚被楚国大巫掳去武关了。”
这个消息无异于当头一棒,敲得陆安期脑袋一蒙。
“......什么?”
小青飘下横梁,背着手,道:“那只总往你身边凑的小狐狸,被祝凌云抓了去,三十涯向武关出兵了。”
“为什么?”陆安期抠了抠腰间的小剑,疑神疑鬼的看着她。
蛇妖爱开玩笑,这话中的真假分量,还得斟酌。
但小青严肃得一本正经,看起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空穴来的风......这事没有形也有个影。
“武关与三十涯远隔百里,他就算是跑破鞋底,也断不至于——”
啊,是了,小狐狸往自家门外一蹦,他身下的四只爪子哪不想去?恐怕同行的还有几只小妖。
“什么时候的事?其他小东西呢?”陆安期跳下床棱,把鞋子踹上,四下瞧了瞧,往墙上抄了一把长戟。
小青扫了他一眼:“同行的小幺和虎威被两个逃难的人带走了,这是昨天的事。慢着,你要去哪?”
陆安期脚下一顿,回头看着她,抿了抿嘴:“去武关。”
武关山林边,胡佚被千刀刮的王大骗一把捂住口鼻,险险将溢出唇边的哭声按了回去。
王翦轻声说道:“别哭,这一天迟早会来。”
胡佚双眼通红,眼泪从王翦手心渗下去。他被王翦扣在怀中,挣扎间两人从坡边滑了下去,掉在坡后的土沟里。
王翦一个翻身,将胡佚骑在身下,手被胡佚捞到嘴边,张开獠牙刺了四个血洞,鲜血从小狐狸唇边滚下,和他脸上的泪合成一股洪流。
将军毕竟不像看起来那么文雅,即使被咬得鲜血淋漓,也没吭一声。他俯身贴近胡佚,另一只手卡在小狐狸肩膀上,使了点劲。
“你以为楚国拿下秦国后会善罢甘休?三十涯历来就是人皇们的眼中钉,楚国一朝掌握如此可怕的军队,灭了秦之后会继续北上,收拾完白戎,下一个便是三十涯。”
“可那是你们人族的事!三十涯在多年以前就被划出人界了,即使他楚国再豪横,也不敢在十三爷的眼皮子下进攻。”胡佚在挣扎中又往将军脸上挠了几爪子,“你就是想借三十涯的力为你秦国出风头!”
王翦被抓得肝火大动,将胡佚的爪子并在一块往上一扣,脸色微青:“你懂什么?人的野心只会滋长不会消弭,即使你三十涯有个神仙坐镇,但他能在人界待到这世间颠覆重来?”
“听着,你太小了,根本不懂人世间的事,别再浪费时间了,我们要在三十涯军队来临之前为他们做好准备。”
“你不想看到任何你熟悉的妖被鬼魂杀死,对么?”
胡佚猛地抬起头,狠狠的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嘴。
王翦闭了闭眼,把他的头按向自己,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在他耳侧轻轻一吻。
“你在害怕,如此,是三十涯那位神仙不在,对么?”
怀中的人僵了僵,王翦脸上的表情柔了一些,他把胡佚抱紧,哄道:“未雨绸缪,不比亡羊补牢强?。”
错身把胡佚抱起来,却被他挣了开。小狐狸怨恨的目光有点刺人,王翦把手放在剑柄上,指节发白。
“估计三十涯的军队已经向这边来了,我们必须赶紧行动。”
三十涯的大军势如破竹的从三门关涌出来,谷中只留下一群不能出门见太阳的鬼和一些老弱病残。姬重璋负手立在一家门可罗雀的屋前,看了看那棵井边大树。
“公子,丘生性格乖戾,虽列国时期留下大名,但大浪淘沙,三十年前的英雄三十年后的狗熊。”
殷弃疾拖着声音:“如今三十年过去,就算是狗熊,那也该老了。”
屋中传来一句漫不经心的话:“我可听见了。”
姬重璋笑了笑:“国老说话向来如此,还请您海涵。”
一只破鞋子从屋檐下冲出来,上面俨然高卧着一只红蚤。
破鞋在冲到姬重璋面前一丈远时顿下,鞋耳上的红蚤懒洋洋的睁开半只眼睛,刚闭上时,整只鞋又从原来的轨道往回奔去,轻轻套在丘生高翘的大脚拇指上。
“蓬莱派的‘捭阖掌’,本来有隔山打牛的气势,但天下唯有一人能打出这种绵软的路数。你是金苏的崽子?”
“晚辈姬重璋,见过丘师叔。”
丘生嗤笑一声,“小东西,你不在蓬莱待着,跑我这来蹭蚤吃么?”
姬重璋的模样与做小打杂时俨然天差地别,他凤目半睁,好像一夜之间就脱胎换骨了,身上再没有半点小打杂卑琐的样子,颀长的身形与杜预不相上下,俊美中透着一股行云流水的君子气质,他笑起来时,这君子气中又夹杂了一股纵横家们找茬时所特有的睥睨神色。
“母亲在我出门时特意嘱咐我来看望师叔一眼,她老人家念着那段同门之谊,向来牵挂您贵体安康。”抬脚踏进院中,看着年久失修的房梁,道:“老人家最近得了消息,说陈姨的骨灰流入巫谷,虽则是异父姊妹,但血缘还是在的。她当年把骨灰交给您时,特意嘱咐您不要把骨灰遗失,如今,似乎发生变故了?”
笑了笑:“母亲遣小侄来向您问安。”
“同时讨个安心。”
里面静谧片刻,传来一阵鞋子趿拉的声音,丘生伸出脚指头把门勾开,斜立在门边,胡子拉碴道:“谁告诉她的?道听途说!”把怀中的坛子朝姬重璋一扔。
“她设的封无人能解,你检查检查。”
姬重璋在接过小瓷坛时不动声色的把袖子垫在手掌心,他母亲用灵气碰过的东西都会带着一股淡淡的桂香,别人模仿不来,因此笑了笑。
“看来做人千日,如何小心翼翼,还是被小人骗了去。既然您玉体无恙,小侄回去也好跟母亲交代了。”
丘生睨着姬重璋腰间的剑,淡淡道:“亏你来得早,我昨天本打算把她埋了的。”
姬重璋睁开凤眸,他轻轻往外一带的眼皮像极了悦神祭上的画里人。
“按理说人死当入土为安,但昨日小青传信来,言及尊兄长仍健在世间,这毕竟是他的发妻,虽没经过三媒六娉,但三灾六难都一起共济了,还是由他亲自掩埋较妥。”
丘生立在门边没动,连表情都没变一下,他把目光转向坐在井边的殷大夫,掀了掀上嘴唇:“卖山东蜜枣发家了,竟然混成个国老,姬赧王欠债太多脑子不好使了?”
殷弃疾立马反唇相讥:“确实不好使了,随便捡了个小流氓就往宫里塞,没把王姬教好,却差点把王宫烧了,要是烧到债台那也就算了,可偏偏把王上的寝宫给点了,多大仇恨?”
“你脖子都快被土掩了,嘴上多积点德,别捡着只言片语就一个劲瞎编。”丘生说完,打了个哈欠,关门谢客了。
殷国老捋着胡子还了几句,姬重璋把骨灰放到门边,起身带着骂咧的国老走了。门后的丘生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笑,碾死一只跳蚤。
“跟我斗。”
门外的那个坛子,但凡姬重璋用点力道把坛底往上一蹭,就会发现——里面不过是一捧沙子。
真正的骨灰,此刻正安放在巫谷,漫天飞烟下,顾端的血溅上坛封,在白釉间留下一行不规则的红晕。
山谷中人影重重,面有菜色,双目浑浊,黑色粘稠的液体如墨水般从指甲壳后钻出来,顺着尖利的指甲往下滴。
“顾远!”顾端伸手寻找权杖,却被人一脚踩住手背。
“八哥,你太固执了。”
“祖宗在天上看着呢,你即使大获全胜,坐拥天下,也不得善终!”顾端疼得面部肌肉打颤,冷汗顺着下巴往下淌,苦苦寻觅的拐杖被顾远拿在手中,尖端猛地刺入他天灵盖。
老人因剧烈的疼痛不断瑟缩,骨头发出清脆的响声,顾端死死的盯着顾远,瞳孔中映出他的模样。
这人从黑巫族出来后,在几天之内仿佛被鬼上了身,摇身一变——或者说终于露出了他的真面目,或者是被黑巫族的魔气给夺舍了,他全然没有昔日的人气了,好像和鬼挤在一个躯体中,嘴唇变成紫黑色,如中了毒,眉眼锋利阴沉。
他把全谷人炼成自己的蛊,同时也被那些死去的灵魂反噬了,时时走在癫狂无常的边缘,连自己心爱的人也不放过。
“你......”顾端看了眼被顾远单手抱在怀中的青年,青年双眼紧闭,唇上被撕咬的伤还没好,又叠了几个新伤,小腿裸露在外,上面遍布着青紫的牙印。顾端断气时唇间溢出两个字音。
“报应。”
那一口血不知由什么材料组成,慢慢将坛封腐化,在顾远转身那一刻,里面生出一道微风,化为细粉的骨灰乘着这匹清风在空气中散开,一声悠远的笑转为叹息,刻毒的仇恨化为淡淡的血腥,慢慢从顾端家伸向外面。
结界边,丘家为少爷开路的仆役看着山谷中的情景,霎时间把前脚抬进来的丘水郎往后一推。
少爷脾气向来不温和,也就立马踹了回去:“你找死!”
仆役面色惊恐的看着他,脖子上那只冰冷的手带着滑腻的粘液,从他皮肤上滑下去。坚硬的长指甲刺入他颈侧动脉。
丘水郎被谷中的烟尘呛了一下,却咳不出来,他家仆役左手把他一推,右手抽出大刀,“锵”的一声,背后的蛊人身上像灌了一层铜汁,把刀给缺了个口。
“快走!”
仆役说完,脖子一歪,就抱着蛊人滚下山去。
丘水郎猛地转身,向结界外跑去。
然后猛地一顿。
二表哥好像吃了太多桑葚不小心把嘴唇弄变色了,苍白的脸几乎跟眉眼形成了黑白对照,他抱着自己的中原爱宠,静静的站在结界外,眼神压抑着惊人的戾气,眉眼间又夹杂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寂寥。
“我为他倾尽所有,只为在王朝洗牌时护住他的越国宝座。”
“但是——”
“老幺,为什么他看到我就像见了鬼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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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昂!
我这眉清目秀的智慧,知道么亲们,我是冒着加班的风险、怀着明天被导师横眉冷对的畏惧之心敲完这一章的。陷入恋爱桎梏的公子忧,不仅让心上人遍体鳞伤,他自己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只好疯他娘的。
今日鸡汤二(经典名句,专治各种拖延,包括为单身辗转反侧的小狗狗们,起来奋斗了)——日月逝矣,岁不我与《论语.阳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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