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四师兄这话犹如方才那通劈头盖脸的雪,容名窜到一半的怒火当胸一滞,就像瑶池里面的大嘴鹅引颈长嚎时被路过的小神仙一把攥住了脖子。
许久没见燃灯了,四师兄这张老脸似乎在阔别期间被时光这个仙子拍上了一层厚厚的粉,他眼睛老奸巨猾的轻轻一弯,比以前更叫人摸不透了,但又分明的表现出一种愉快的东西,或者说,他想呈现出一种愉快的东西给人瞧。
“我少不更事那会儿,得知这世间还有个星海离境,便瞒了大师兄,偷偷跑去三十三天外的混沌界,攀过云汉的无根崖,遥遥看了天河一眼。”不知这光荣的事迹在他心里回放了多少遍,燃灯说起“少不更事”那会儿的事,熟练得不带半个停顿,他看向长空,满头绿云着了火似的飞。
“我刚到无根崖的顶峰,女娲娘娘便跟了来,那是她第一次动怒,灵气把天河的流动轨迹都带偏了。”
那次,笑口常开的女娲娘娘一改常态,紧绷的脸皮几乎关不住飙升的戾气,差点一巴掌把他拍死在悬崖上。失控的灵气把天河的星流吹得像风中飞蓬,那“河水”看似柔和,却能轻易揉碎闯入其间的黑耀石。
长河铁带般在宇宙中挥开,扰乱了河后面的异世界。
就在那时,一块星石拖着漫无边际的尾巴从异世界的紫黑色大涡门中冲出来,星尾的寒气从他们头上经过,女娲娘娘的鬓发瞬间结霜,燃灯则被冻成一坨表情狰狞的雕像——星石在快速摩擦的过程中被空气肢解,一路“拖泥带水”的向三十三天呼啸而去,冲破了万古长青的神界天穹。
在星石酝酿一场惊世大灾的同时,一块比燃灯脑袋还大的天河玉屑从星尾中脱颖而出,劈头砸在他冰雕似的脑门上。
虽然天外的石头连一块碎屑都比人脸盆大,但巨大的星石在下界撞出一个天坑连带着掀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冲击波后就不知所踪,女娲娘娘夹着他赶到下界时,整个世界只剩天上那口黑压压的洞,以及被洞中泄下的混沌浊流侵蚀的疮痍大地,万千生灵毁于一旦。女娲娘娘回头一棍子抽在他腿弯处,把这账记在他燃灯的名下。
但这账本似乎只是师父恐吓顽劣弟子的一个噱头,补完天以后,不管是混沌界的浊流还是无根崖对面出产的天河流星,全都和他们这个世界不相干了。
容名睁了睁眼,浑身的心眼都像那条被扰乱的天河,跟着千回百转的运作起来,片刻后,接过师兄抛来的话头:“师兄玩笑过了,既然星海被隔绝在天外,我这颗玉无论如何也跟天河扯不上关系,不要耸人听闻了。”抬起眼皮,看着四师兄脸上的笑纹,道:“这世间可没有谁能再穿破女娲娘娘补好的天。”
燃灯慢悠悠的叹息一声,仿佛透过师弟脑门上垂下的一根呆毛看到了里面回环复杂的马车赛道,把容名肩上的雪扒了扒,笑道:“我的小师弟,才几万年没见,就这般谦虚了?”朝容名腰间瞅了瞅,“玄冥剑被你扔哪去了?”
这问题又被他踢了回来,若容名再追问下去,莫说这块玉,恐怕残生连见陆安期一面都难了。于是垂下眼皮:“叛主之剑而已,我随手扔了。”
西王母听得脸色一凉,沉沉的视线中仿佛藏了一个披坚执锐的杀手,雷霆霹雳的朝容名杀去——想当年八师姐为了和他争夺此剑,连着一百年没合眼睛,每天月亮还没下西楼就起来练功,月上中天了才收工稍坐片刻闭目养神,羲和都被她吓得作息不良了,那一百年天天和月亮同升同降。
“我从三十涯经过的时候没看到那条链子,他去找慈悲了?”
燃灯火上加油在旁边提醒道:“当年小八跟你争剑不成,和长明争剑也没成,可见是天意想成全你们,不然两把绝世的好剑,就被她扔狗窝里生霉去了。找到慈悲没?”
然而师兄这话和随口问别人“你吃饭了没”是一样的,他把西王母心上的疮疤揭开后,就闲云野鹤的背起手,立在山前看雪景。
金翅大鹏几乎在他的注视下哭出来,两只眼睛已蓄满了的水汽,娇小的胸脯起伏得像连绵的昆仑山,一口热气没喘匀,在他鼻尖前面冻成一团愁云散乱的白雾。
佛祖座上的镇殿神鸟何时受过这等委屈,当即恨不得一口热气闷死这三个东西。可惜燃灯在他表情达意的眼睛瞪圆时把头扭了开。
大概是昆仑山的雪太美,风太柔丽动人,四师兄在雪山前站了一会儿,一不小心就思绪飞奔,想得遥远了些,轻声道:“近来有人问我‘情’字何解,我想万事皆如眼下云烟,连金石亦有化作浊尘的一日,情便如流水落花,再长久的情,也有花去水枯的一日,非能长寿考也。”
西王母受容名为情走火入魔之事启发,便想研制一种预防情感“中毒”的药,最近忙得脚不点地,还差点被炮轰成昆仑山中的一捧香尘,已经在和燃灯出门那会儿下定决心以后都不认识“情”是个什么玩意了,闻言,差点把眉毛扭成两个问号,眼睛一动,余光落到师弟沉默的脸上。
这张脸白得可怕,几乎能和脚下的雪媲美,眼眶周围打着厚重的青黑色阴影,细看又带着一些暗红,眼中血丝交缠,越靠近瞳孔的地方血色越浓,于是他整个人就像染了瑕疵的白壁,旁人第一眼看去,只注意到他那双妖魔鬼怪的眼睛。
大概是终于把玉收回去了,他相由心生的疯魔好歹收敛了些,但师弟在凡界待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他脸上多了无数西王母看不懂的东西——濒临疯癫,只是他脸上的沧海一粟罢了。
西王母扭头看向燃灯——师兄望着山下那片云,目光拧成一把搅弄风云的钩子,所到之处,连还在高卧的猪狗都感到油皮一紧。容名朝他凝目远望的方向看去,那赫然是陆安期所在的大军疾驰的阳关道!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透过苍莽的雪域,清晰地落入他们耳朵内。
“若众生皆有师兄这般见识,那十万丈软红也就没了用武之地,那些死去活来的人也就能安生了,咱们也清净了。”骊姬的紫色华裳便如横空出世的一朵花,在话音落定时绽了开,她瞥了容名一眼,又眼不见为净的移到别处。
“师兄回来得正是时候,下界血光乍现,凶多吉少矣——”骊姬唇边冒出了寒气,她眉眼深锁,即使满山冰雪也照不亮眉间那抹徘徊不去的阴暗,反衬得她如愁云一团,被白雪衬得发黑的紫衣和肃杀的脸色让她变得不近人情,连从她嘴中冒出来的“血光”,都没有她本人的凶气那么重——仿佛刚才那句轻快的调侃是一万年前说的一样。
“你从三十三天来?”燃灯偏头看着她,骊姬似乎不太喜欢别人提到“三十三天”,皱了皱眉:“是。”
便见师兄笑道:“自周朝迁都后,下界哪年没有血光?命数罢了。”
“可这次不太一样——”骊姬语气有点急促,扫了容名一眼,然后一把抓住燃灯的袖子,把他拖到一旁,设了个隔音结界,不知躲在里面谈什么机密。间或回头瞅容名一眼。
这眼神像极了生意上亏本的铁毛财主,而容名就是那个占便宜的泥腿瘪三。
师姐这一回头把容名看得心头一凉,电光火石之间,他久久不愿揭开的那层遮羞布往下一滑,被一阵凉薄寒风给吹到地上,将他赤裸裸的横陈在这大雪山中,于是他背着天上的师兄师姐们对长明和陆安期做的那些事,全在这能透视一切苟且之事的目光下曝光了。
骊姬把头转了回去,继续和燃灯密谋。
“一年?”燃灯脸上的笑容定了定,“不,高估他了,他活不到那么长。”
“你不是去找药了?”骊姬按了按眉心,略显烦躁的看着燃灯脚边的雪,这雪似乎沾上了四师兄不谈命数就不舒畅的仙气,有点逆来顺受的暗淡。
“别跟我扯命数,他不是这个世间的东西,‘命数’在你我脑门上轮几万世,也跟他搭不到半门子的边。”
“既然命数管不了他,这世间的药就更管不了他,天穹早就封死了,要保住他的命,除非——”燃灯顿了顿,没甚滋味的把话头往回一拉,道:“反正他活不久了,不如放了吧,也好全他一个心愿。”
“你说得好听,他现在恐怕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了,放出去,万一弄出个好歹,谁来收拾烂摊子?你?”骊姬抬眼之间,昆仑山上又是一阵暴动,腾腾雪雾风卷残云的向四周奔去,掀起骊姬娘娘长曳在地的紫裙,鼓起了西王母的黑色镶金大袖。
“别愁眉苦脸的,事情还没那么坏。”师兄这腔闲云野鹤的调子吹得骊姬眉头暴跳。
这不算坏,难道等小孽畜化成灰了才算?
“只是,他命本不该绝,成败与否,就看你如何取舍了。”
骊姬的脸色瞬间惨败,她轻轻晃了一下,像一颗被霜打过的茄子。往日西王母并不觉得这个师姐和十万年前那个师姐有什么本质区别,如今严霜一拍,才发现师姐的裙子没那么光泽了,人也没那么富有生气了,好像刹那之间,骊姬就彻彻底底变成了操劳半世的苦命“娘”,怔怔的看向伽蓝山下。
浮云没了四师兄的搅弄,又蔽住了山下的人间世,偶尔有只冲出云霭的翘屁彩鸟,但骊姬却似没看见这蹦跶而起的活物一般,视线定在云下的某个地方,良久良久,西王母又觉得师姐似乎比方才矮了一些。
“啊,”骊姬的声音几近于无,“原来还是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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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啦,更矣!
我在清明的途中颠簸甚久,喝了一碗浓烈的酸醋后,回来的晚上又兜着冷锋口,这几天走路都是飘的,脑子不在线,码字自然慢,嘿嘿。
事关情爱,前提在于彼此平等。没有平等,何论爱情(友情亦复如是,但更重要的是对方的关注,我特么头一次被朋友被醋了,搞得我好几天都心神不宁的)——《红与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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