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第 88 章

郢南的风吹寒了左家的门楣,低沉的气压在阖家人口之间来回游走,小厮丫鬟大气不敢吭一声,在家主左弓大夫的号令下,几乎踮着脚尖为大人出行事宜来回奔波——怕触怒惊愕交加的主母。

两人坐在堂上,主母的胸脯到现在还未平定下来,瞪着眼睛看向小碎步两脚点地的丫鬟小厮,抬起茶猛地灌了一口,又猛地吐出来,把装着滚茶的茶盏摔碎在地。上大夫左弓斜了发妻一眼,在她对丫鬟们暴跳如雷的呵斥声中,微微叹了口气。

“你差不多得了,事已成舟,不得不行。”

左夫人登时把头扭向他,指着他鼻子骂道:“一班人中,就你最大公无私,就你才是个贤臣,大柱国也没敢吭个声,你偏要做一只出头鸟!我问你,从十年前你入朝开始,统共领了楚国多少俸禄?你又为儿女的教养出了多少力?啐!”

夫人一怒之下,就将那些陈芝麻旧谷粒的鸡毛蒜皮和丈夫软柿子一样的性子拌了拌,拿出来炒了一遍,炒得满屋子火/药味。

左大夫两手放在膝盖上,端坐好看向堂外的一丛青竹,两眼露出疲态,心下暗叹,圣人所言不差,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家国家国,无国岂可有家?无家何谈兴国?家国大事从来就是人心坎上的一道劫,乱世之下,人们存活尚且很艰辛,要想在家国之间保持个一碗水端平的状态,恐怕得姜太公转世方能做到。

如今正值楚国闹饥荒的多事之秋,凭楚国拆东墙补西墙的国力,就能让一部分人望而却步,进而弃国保家——大伙卷着行囊一走了之,天下之大,难道还不能找个地方安心等太平盛世到来的那天?

虽然满朝文武普遍抱有缴械逃亡的心思,但秦军毕竟还没打到郢都......说不定大巫还在前线撑着,这关键时刻,总得有个跑腿的人吧。

左夫人瞧丈夫又左耳进右耳出了,顿时气得脑袋一麻,眼圈一红,哽咽道:“没天良的,先前去的三波人马可是有去无回呀!你当我吃饱了撑的跟你瞎掰扯?”望着连轴转的下人们,忽然在腿上一拍,跺了跺脚,掩脸长声哭道:“冤家!你要是去了,我那两个可怜的孩儿可怎么办呀!”

上大夫安慰道:“你信不过我,难道也信不过大巫?先前去的三波人,兴许是留下供大巫差遣了,前线战事忙,秦国那边可是二十万虎狼之兵呐。”在夫人肩膀上拍了拍,“人忙起来总会忘掉一些事,况且山遥路远,夜生又那么长,信件迟些来,不是没有可能。好啦,凡事都有个两面,你不要只往坏处想。”

左家的车架在当家主母余音绕梁的哭声中渐行渐远,上大夫掀开帘子朝街边的穷巷里看了一眼,然后收回目光,放下车帘——这兴许是最后一眼。

自己不是三头六臂的神仙,方才安慰夫人的话同时也是安慰他自己的,虽然大家都很惜命,但总得有人去查一查那三波杳无音信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还没跟两个孩子道别,却已经向挚友托好孤了。

万事都有个取舍,然而在家国面前,小人物的取舍总带着一股渺小的悲壮,不足为世人所道,却令阖家断肠。所以一个人无论有再大的悲喜,尽其一生,也就和那么几个人相干。

镐京——

陈旧的宫殿中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和宫殿一样陈旧的王榻上躺着一个命不久矣的人,这人咳了一声后,半睁开眼,哑声道:“我儿三天没来了。”

在下边伺候汤药的玳瑁回道:“陛下,王姬出门去了。”

周王撇了撇嘴:“嫌我碍事了,出去也不说一声。”偏头看了眼这个一直跟随姬和的亲卫,然后望向她面前的汤罐,忽然说道:“王姬岁数大了。”

玳瑁掀了掀眼皮,笑道:“陛下言之有理,王姬岁数确实大了,您想将她许给哪国诸侯?”

这个问题一下子让周王的神情凝固起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然而各路诸侯相争时直接踹上了他的脸,甚至把他的脸踩在地上,以至于堂堂周天子,为捍卫国土开战,最后却以向秦王请罪惨淡收场。

天子沉默片刻,便没再这问题上周璇了。事实上这么些年,他对姬和的婚姻大事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天忽然发问,显得有些突兀——或许是天子估摸自己大限将至了,于是便把儿女的人生大事提上日程操心一下。

但周王毕竟是多少年都没管事的,或许,他那颗心早把事业和责任都看淡了。

“外面的人是不是说寡人崩了?”周王继续问道。

玳瑁挑起眉头,不知大王听了实话会不会把她拖出去剁了。

由于多年前周王从秦国跪安回来后一场大病几乎差点连人都给病没了,几年之后,外面的人就开始传谣说周天子亡了,编得有头有尾,不仅从王宫颓败的装置上看出姬家没钱安置尸首,连他埋尸的秘密场所都被人挖了几次了。

挖坟的团伙歪打正着不知道挖到哪家坟了,竟然真从地下掏出一个新鲜坟窟,于是就有人擅自给周王起了个谥号——周赧王。

这谥号是从三十涯传出来的,不消多想,除了当初在老虎头上捋须差点把王宫整个烧掉的丘家老小子,还能有谁?玳瑁肃容敛眉道:“陛下,臣跟随的是天家血脉,身边聚集的是一群鞠躬尽瘁的忠臣,终日为正气熏染,时刻被陛下仁德沐浴,并不曾听过这样的话。”

周王翻了个身,把被子掖实了些,懒懒道:“寡人乏了。”

玳瑁转身时,一把钥匙和一只兵符从王榻上抛出来,“哒”的两声掉在地上。于是她又转回身去,看着那把快生锈的铜钥以及被人把玩得快脱去棱角的麒麟兵符。

“拿去吧。”走到人生这条穷途末尾的周天子懒懒说道,“打仗总得有钱粮兵马才打得起来,钱粮都放在王姬寝殿下的地宫里,把她床榻移开有块突起的砖,按下去便是,至于兵符......地宫里有条暗道,尽头处的那个人看到符印便会给你开门。”

玳瑁震惊的看着天子花白的后脑勺,拿着钥匙和麒麟符不知如何是好——无论是复国统一的大业还是在暗中的操纵,他们全是背着周王做的......

怎么他老人家竟知道啦?

这两个东西像两只烫手的烧鸡,而玳瑁就像个饥寒交迫的乞丐,忽然得了这顿“热餐”,一时间竟感觉像做梦,她都有点怀疑天子是不是在跟她开玩笑了。

周王像是在她肚里埋了一条蛔虫:“姬家没有孬种,不好战且不能隐忍的姬家子孙,历史上也只有那么几个。何况是我自己的血肉,她心里的小算盘,我岂会不知?”

“我暂时还死不了,还能守住镐京这巴掌大的地方,你好好追随她,我儿想争出个天下一统,为父的没脸替她挣这份基业,便把主导权都交给她,成败无所谓,我只要你护着我儿平安归来。”

钱粮是当年他初登王位时准备向六国出兵而积攒起来的,都堆在地宫中,钱粮外面罩着偷偷从圣剑门顺出来的保鲜术,至今一点都没坏,其中有一大部分还是从西京贵族以及某些诸侯国君那“借”来的,然而当年仓促一战败了之后,周王便抽身而退,死活没把“贷款”给人家,然后就在这风雨飘摇的镐京王城中坐山观虎斗,直到如今,争斗声响到了末尾,他才亮出当年没挥出去的利爪,从拖到鼻梁上的被子后面迸出两道精光。

地宫里,玳瑁举着火把,围着地宫的一百零八道火焰倏然亮起,照出堆得像山一样、把整个地宫塞得满满当当的军需品。纵使她自小在匪里匪气的三十涯长大,见过的大场面数不胜数,此时也不免心神巨震。

然后她飘着两脚向暗道走去,一边设想暗道背后的东西,一边压住膨胀的心口,经过一段漫长的煎熬,她走到了头。

暗道尽头处盘坐着一个面容俊秀的小少年,那一身灰衣尽管粗糙,却干净得一尘不染,连他屁股下的地面都干净得可以当镜子照了。玳瑁的眼睛差点掉下来。

对方赫然是年轻三十岁的丘生!

盘坐在地上的少年睁开眼睛,抽出腰间长剑,瞬间来到玳瑁身前,剑尖直指玳瑁眉心,沉静的看着她。

这眼神不带任何感情,让人联想到丘生混迹六国期间掀起的那段血雨腥风。

玳瑁艰难的往后退了一步,剑尖立马跟上来,差点戳进她眼睛里去!关键时刻她连符带钥的把手伸过去,少年手腕一僵,垂眸看着她手心里的符印,然后收回长剑,关节发出“嘎达”一声脆响,仿佛是因为常年坐守在这暗门前导致他关节硬化了......而且这走一步就响一声的动静实在有点吓人,好像他下一刻就要散架一样。

见到符印后少年往后一转,木着脸在石门的机关上扭了一下,“吱”的一声,尖利的金铁从石头上重重划过的声音在暗道中传开,须臾,门轰隆一声,哗哗往左边划过去,然后一声刺响,卡上了。

少年沉静的伸出一只手来,把石门死劲一拍,一阵地动山摇后,这三尺厚的门便裂成了八瓣,对面的火把突然接龙似的窜起火光,直到偌大无垠的石窟中无数排列整齐的火把全部燃起,少年才踏过委地的石门,眼睛里射出两道蓝光,仿佛从里面点了两盏灯,他面前数以万万计制作精良的傀儡兵整齐划一的抬起头,晶蓝的双目如东海里最上乘的夜明珠,有点夺目逼人。

玳瑁吸了口气,差点给扮了这么多年“病猫”的周王陛下行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同时脑门上渗出一层惊骇的冷汗——原来这么多年,王姬安睡的床榻之下竟藏着这样恐怖的一支军队以及足可让镐京百姓游手好闲五年之久的储备粮!

没想到啊,这病歪歪的周赧王......这哪是“赧”,该是“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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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李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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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涯桥东桥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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