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几乎就在屋中妖雾消失的同时,就在丘生以为无悔要离开的同时,就在这满身跳蚤耐不住寂寞要全军出来沐浴仙气时......房门被人推开,那稳重的步伐在门边顿下,丘生呆呆的看着不远处的那只爬蚤,缓缓闭上双眼。
照这样下去,他还不如干脆点做一个理直气壮的无赖,光明正大的当着屋主人的面大摇大摆的出门去。
但他只是想想而已,如今岁月跟他都一样,开始藏拙了,已经没有六国时期那种叱咤风云无所畏惧的气概了。
“你要去?”
好家伙,再加上一个天化......这两个东西能关上门聊三天三夜,等两位仙君聊完,他也该就地升天了。
“去哪?”
那边天化靠在门框上,抱着手臂,居高临下的看着无悔松开发髻,拿起梳子慢悠悠的梳头。
“很久以前,大概是天地开化之初,众生并不是一开始就短兵相见。直到第一个神明产生不满,直到这种不满的情绪扩散开,烧成一片神魔之间你死我活的战火。”
罪恶生乎仇恨,有时这恨来得莫名其妙,但却能一直膨胀下去,除非仇恨的对象被自己亲手挫骨扬灰,否则对方活一天,这恨就攒一天,只会绵绵无尽,不会无疾而终。
人得了神魔的真传,将这种生长在真空中的东西埋在心中,于是爱得莫名其妙,恨得有理有据,只要仇恨的种子破开一个胚芽,下一步,不消任何施肥浇水的耕作,就能在某处疯狂滋生。于是有人一概而论,觉得人自出生时就是恶徒,一番观察实践下来,发现爱这种东西似乎太高级奢侈,人们更容易接受比较廉价且“买一撮送一打”的恨。
所以神魔的战火余烬不须任何中介,就烧到了人们心坎上。
但人并非天生恶棍,只是每一个人都有做恶棍的潜能。
无悔不是天生的恶棍,但他逼起天化来,能把对方气得大发雷霆到口不择言。
沉默的空气似乎在对天化方才的话进行蔑视性的评价,无悔话痨惯了,一沉默起来,再慢悠悠的把头发一梳,怎么瞧都有点诡异。
两人隔着空气,一个死死的看着对方,一个认真的看着镜中的自己,这寂然的屋中似乎也燎起了一片无形的战火。
丘生生出点希望来,如果两人一直闭嘴生闷气,势必有一方要先一步摔袖走开,而另一方见对方走了,还能真没心没肺的坐在屋里梳头?
“别人想骗你时,每一句话都掺着蜜,每一个唾沫星子都会告诉你,他对你好,好到你可以放心大胆的去送死。”
“你说的都对,行了,我今天不想跟你拌嘴。”
天化掀开眼皮,不怒反笑:“你仅仅以为我是在跟你拌嘴?难道我对你的意义,仅只是在你犯蠢时跟你拌嘴?”
“你有完没完?!”无悔把梳子摔在梳妆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玉梳被击为两瓣。
丘生被吓了一跳,心想这位的情绪跨度可真极端,前一句都还平心静气的,后一句就疾风骤雨了。
天化寒着脸,看着梳妆台边的人哆嗦着肩膀猛地将台上的东西往地上一扒,瓶瓶罐罐摔了一地,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家人在屋里放鞭炮了。
又是一片近乎死寂的沉默。
镜中的人睁着眼睛,泪水断线似的,悲哀的脸上露出一股日积月累的戾气。
性子绵软的人不适合做一些狠厉的表情,因为他笑惯了,所以连自己都觉得突兀。于是干脆把镜子也挥到地上。
天化忍不住朝前跨了两步,然后生生在滚到他面前的玉瓶边停下。
丘生看着天化的脚,给自己捏了把汗,发誓以后以及下辈子都好好做人,再也不要擅自闯进别人家里了。
“你想要我怎么做?给个指示,我除了不能看着你去死,什么都可以为你......”
“可笑,为什么你一来就断定我会死?凭你是武神的弟弟?”
天化把横在前面的玉瓶踢开,咄咄相逼:“那么你呢?隐瞒对方的难道只有我一个?如果不是误打误撞,我是不是也要等到第二次神魔大战时才知道您的身份,太子殿下?”
丘生脑门一热,同时不合时宜的好奇心被挠得奇痒难耐,恨不得蹦出去问问两位仙君——他现在修仙还来得及么?能不能走个捷径?
无悔扭过头去:“你怨我?如果不是你们天界杀了我母神父神,对一切沾了个魔字的东西赶尽杀绝,我至于隐姓埋名?”
“当年魁阴为了维护那段不伦之情大肆屠杀,甚至没放过自己的发妻,天界人尽皆知——”
“凶手总是会给自己找借口。”
“无悔!”天化忍无可忍便爆吼一声,三两步上前把椅子上的人揪起来,“你要执迷不悟到何时?被人编个仇恨的网兜在里面晃荡很舒服是么?你只是被人家当猴子耍,魁阴从来、从来只有一个黎,他想出来复活黎,听着,复——活——黎,不是你亲娘!”
他看着被自己捏在手中,好像下一刻就要化成灰的人,心尖倏地一酸,一把将人紧紧搂在怀中。
“乖,听话,神魔和解也好,纷争也罢,我们都不要去插手了,好不好?”
丘生小心翼翼的把呼吸收好,捂着口鼻,心想不得了,原来天界要闹事了......就是不知道桥西那位大神和桥东那位卖面条的神仙是不是也有一份。
无悔紧了紧手,然后咬牙把天化推了开,天化绷着脸又上去捉他的手,被无悔一脚踢了开,两人一个拉一个推,追逐撕扯中一不小心就倒在了床上。丘生心口一紧,从天化进来就不敢动弹一步的跳蚤们心口也跟着一紧。
这......这可是一聊起来,能三天三夜不出门的两个狠人啊......
静默的气氛一下子就暧昧起来,丘生老光棍一个平生都在杀人偿命的路上流窜,他从没尝过情的滋味,但听见那种动静却忍不住老脸一红。
“啪”的一声,这阵仗,某位脸上一定很疼。
无悔吸了口气,看着定格在他身上的天化。那巴掌印清晰得像画上去的一般。良久,天化动了动眼睛,轻声道:“手疼么?”
无悔见对方态度软了下去,那颗心肝也就立马朝对方扑了过去,开始后悔起来。
“以后不要这么莽撞。你要知道,你疼时有人比你更疼,你的每次为所欲为,都有人承受着关心则乱的莫大苦楚,你说你怕死怕疼,有人更担心你磕了碰了被暗箭刺了伤了。无悔,爱一个人就像你的名字。”
无悔眼眶一热,赶紧拿手遮住,下边的丘生暗叹一声。
天化说着,微微一哂:“可无论我怎么去爱,救不了你犯蠢的灵魂。”他近乎饱含柔情的在无悔眉眼间描着,“可无论你有多不可理喻,我们都从没设想过某天会分道扬镳。”
“那你今天等来了。”无悔不敢看他,便把头扭开,天化脸色黑了黑,没再讨无趣,沉默的移开身子,穿上退到一半的衣衫,然后坐在床沿上,怔怔的看向房门外的花草。
良久,久到丘生估摸着肚子该轰鸣了,上面的人才说道:“我该走了。”
无悔没吭声,直到天化走了以后,他才一头倒在床上,狠狠砸了一拳。然后蒙着被子哭起来,接着一下子跳下床,须臾,院子里传出来回走的杂乱之音,然后是花盆的破碎声。
院门“嘎”的一声惨叫,丘生终于如释重负,等到了屋主人的离去。他急不可耐的从床底下滚出来,卷着一身忏悔从院墙上一跃而过,然后在空中跟站在外面大眼瞪小眼、两个背景深沉的神仙对视了一眼——丘生当场掉到自家没遮没拦的大院里,卒......
无悔小脸一红,一瞬间都不知道是该杀人灭口好,还是大喊一声“捉贼”的好,脑袋发蒙之际,他嘴巴已经动了起来:“人老就不要跳那么高......”
武关——
两只毛茸茸的耳朵从妖魔们跺出的大坑中弹出来,然后猛地被两只爪子按下去,接着,一只狗一样的尖嘴小畜生捂着耳朵探出脑袋,目光如电的朝四周张望片刻,确保百里之内都没看到某人的人影子后,它才放心大胆的窜出土坑,抖擞四爪在泥坑之间狂奔起来。
远处,藏在树后的王翦一直看着这道芝麻豆大小的东西跑远以后,才收回目光,手按在王屋剑上,良久,起身向山下走去。
魂兵毕竟跟鬼挂钩,无论势力多么庞大,那一排排鬼爪有多吓人,也不敢在艳阳高照的中午出来跟太阳撕缠。
秦军原来的帐篷已经被妖魔们踩成了渣,这几天来,鬼物们白天躲在某些可以遮阳的地方,晚上出来跟妖魔们厮杀。
妖魔打仗的路数跟人族不太一样,他们从正面冲,也从侧面山林冲,不仅打到了武关内,而且程猛龙过江之势,将武关的城楼围在中间。却没有任何人能突破那道显露出颓败之势的城墙,也没有谁看到在武关兴风作浪的祝凌云。
三十涯大军分两头,一边驻守在武关以内,一边驻扎在武关门口,妖魔们嗓子都快喊破了,也没见城上抛出半根狐狸毛下来。
胡佚爹娘从到武关那天就已经坐不住了,如今时间往前一滚,谁知道他还活着么?胡佚娘哭得眼睛高肿,抽了口气往外一冲,被她丈夫拦了下来。
“放开!我去会会祝凌云那杂种!”
“你冷静冷静......”
“去你娘的冷静,我儿子被人抓了,你拿什么叫我冷静?!”她把丈夫一推,抽出鞭子,大有一种万夫莫当的气势,汹汹的朝对面城楼走去。
然后鼻子一动,猛地回头,向后面张望。
杜预坐在帐篷顶上,撑着下巴说道:“胡大姐,做妖千万不要冲动啊,那城楼有鬼,我试了三次,也就被鬼挠了三次,你可让我歇歇吧......”
胡佚娘没理会他,张望片刻后,于是怒气横生的脸上又多了一抹近乎绝望的失落。
从来母妖的直觉都是顶准的,保不齐胡佚早从城楼里溜出来,然后和出关的大军失之交臂,如今又回来......虽然目前来看很不可能,但万事没到揭底时,都有拥有一个让人出其不意的猜测。
杜预叹息一声,站了起来,朝胡佚娘张望的方向看去,大范围来回扫了几眼,懒骨头一痒,于是不得不坐了回去,安慰道:“大姐,人家人族的圣贤说了,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没准这小家伙早被人救出来了......十三爷走之前,他旁边不是有个人模狗样的神仙,笑眯眯的看了小狐狸几眼么?”
胡佚娘正处于濒临崩溃的边缘,本来,她听到那句圣贤话时心里产生了一种近乎救命稻草般的希望,但一听到最后补充的那句,怎么想都觉得有点变味,于是整张脸便跟着一垮。
正打算跟杜预分说几句,她丈夫紧张兮兮的窜到她旁边,张大鼻孔在空中深深一吸,杜预一看到那两个牛鼻孔一样的洞,便抬起袖子,把眼睛遮了,生怕这两个奇大无比的鼻孔留下的画面感太强,影响他美容觉的质量。
不知胡佚爹闻出了什么滋味,只见他两眼一瞪,然后化为原形,激电似的弹了出去。
在泥坑间辗转向前的小狐狸猛地一顿,看向空中那抹发射而来的白影,瞬间泪眼婆娑。
“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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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言有浅而可以讬深,类有微而可以喻大——张茂先《鹪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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