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陆安期刚走出妖魔大营,对面的城楼便洞开门扉,连日来都没见半个人影的城墙上突然多了个人,对方神情悠闲,披着头发,衣襟大敞,仿佛是刚睡完午觉出来吹风,浑身上下都表明他根本没在意这支捣得武关昼夜不宁的妖魔大军......或者他只把这群摩拳擦掌的妖魔当做一群闲得没事来游山玩水、无关紧要的东西。陆安期紧了紧手中的长戟。
“不上来坐一坐?”祝凌云的声音穿过层层空气,轻轻落入陆安期耳内,他后面的妖魔没沾到大巫的半点仙音——隔空传音可是传说中的仙人和大妖魔才能做到的事,但凡人间的巫师会点鸡毛蒜皮的传音术,都能让大多数生年不满百的人五体投地。
“为什么不说话?难道出去混一圈,岁数熬大了,却把胆子混小了?”祝凌云讽刺一笑,他一笑,整个人就分明起来,陆安期才注意到他脸上的眼罩没了。
两边相隔甚远,中间横着一块凹凸不平的荒地,本来他是打算一鼓作气爬上楼一枪扎死这玩意的,如今对方亲自出来邀请,反倒像一把及时雨的浪锤,把他拍得浑身一冷,满身戾气和底气就跟着一泄到底,那脚后跟怎么都抬不起来了。
姓祝的向来人面兽心,如今对面相望,对面人眼神中好像藏着一把鼓弄岁月的刀,陆安期浑身的骨头“咯噔”一响接着就在对方的注视下造了反,他心里越慌,投放在祝凌云身上的注意力就越集中,于是对方连人再魂整个变了!
那隔着虚空、轻飘飘不甚清晰的神情忽然间明白起来,连笑脸边升起的一抹彻头彻尾的冷漠都被放大了一百倍,然后悉数送到陆安期面前让他过目,于是他心里还没生出什么想法,每一寸皮肉和筋骨却先一步喊起疼来,兀自回味着那段砭断筋骨又一寸寸被人强行凝合,然后被人笑着再次敲断的滋味。
祝凌云看着他便宜徒弟一下子苍白下来的脸,张开双臂,微笑道:“你每次远道而来,从来都只是给我一场可望不可及的空欢喜。昨夜我又梦见了君,但荼蘼花的味道太浓,迷离得我都看不清你的脸了。”
他微微一顿,接着说道:“我思君甚笃,不知君可念过我一瞬?”
陆安期头皮一麻,提着长戟,咬了咬牙:“如果老天瞎了眼让熊璧把我抓回去给你戴孝,我一定念在你终于去死的份上,祝你在阴曹被百鬼穿心!”
祝凌云脸上的笑凝了凝,接着就消散得一干二净。他背后是漫天的鬼气,四周是浩浩荡荡的妖魔和旷野,古旧的城楼宛如一座万里腥膻的人间地狱,但他忽然一笑,长发随披在身上的衣衫在风中招摇,晃出一身郢都纨绔的浪气,甚至他脸上的笑都浪得一本正经,那股阴鸷的神色仿佛在这一笑之间被丢给鬼魂们分赃去了——好像陆安期的话在他耳中变了味,是祝他万寿无疆的。
大巫的笑,价格能便宜么?
陆安期忍不住往后一退。
“你就是祝凌云?!”胡佚娘爆喝一声,越众而出,手中长鞭在地上拍出一声巨响,掀开了数寸地皮,带出一条深长的土沟。
胡佚从妖王怀里探出脑袋,定定的看了祝凌云一眼——虽然大巫被王翦栽赃陷害暗中踩了一脚,但眼下三十涯的妖怪们冲上去也只能跑到城墙边,接着就跟一股黑压压的东西纠缠,没能把大巫捉下来。
幸好幸好,只要大巫不亲自出来,这样,他就能坚持到身上的气味消散了,也就不必担心王翦忽然冒出头来被他爹娘识破带累自己,然后一起被爹娘扭打成肉泥再烤了煎了。小狐狸捂上眼睛,暗道一声:“天不亡我也。”
杜预低头一瞥,问道:“你眼睛疼?”
“......”
那边楚国大巫朝下扫视一圈,旋即看向狐大姐,嘴角勾起一个冷酷的弧度:“有何见教?”
“便是你抓走了我孩儿?”
祝凌云把手一挥,召出重重鬼影:“你孩儿是谁?来,随你带走。”
鬼影中发出一声声嗜血的尖啸,整座楼都跟着沸腾起来,胡佚娘红着眼睛,飞身向祝凌云冲去,然后中途被一根飞来的长棍给拦了下来。
“狐大娘子稍待——”河广倏然现身,悠悠的瞅了祝凌云一眼,笑了笑:“岂不知一切因缘巧合都是蓄谋已久,楼中的恶鬼饥荒太长时间,单凭陆安期那一张脸,招不开大巫的金汤门。”
祝凌云当即又笑起来,指着河广,对陆安期说道:“安期,怎么说你也是我一手带大的,这妖精竟认为我开门接你是一场阴谋。可笑可笑,你伤我最甚时,我也不过略施小惩,如今我双眼俱在,如何就不能对你敞开胸怀?”
陆安期最怕大巫跟别人讲道理——大巫可能是世界上最心口不一的人,每每他说完那连篇的好话,必得让便宜徒弟付出点代价。
他可是被活生生炼成炉鼎,尝过被敲断骨头的滋味的,便宜师父这一笑之下恐怕就要降刀子雨。
“你不来——是想让我下来接你?”
只要是没通过灵气的人,抬眼一看,任谁都无法相信这一身清正、看起来颇为和颜悦色的人手中竟攥着几十万人命,此时楼上阴风飘荡,吹得那一头长发和满楼的帘布像要下鬼一般。大巫没有听起来那么坏,但他正常得不能比在场诸位更正常的身躯,已然没了生气。
在这里闹腾了好几天才反应过来的妖魔大叫一声:“他不仅把别人炼成了鬼,把自己也炼成鬼了!”
祝凌云的眸子一下子定格在猪妖身上:“这位,楚乃泱泱大国,儿郎们生为楚国柱梁,死为楚国鬼雄,你何必大惊小怪?何况是人是鬼有什么区别,谁还不是活一张皮?”
接着,大巫好像是没看到一群在城下窜动的妖,也不想再跟一群无聊的妖魔耗费时间了,他斜了眼扎在人堆后的陆安期,然后勾了勾嘴角,脚下一动,似乎真要过来亲自接他上楼,然后倏地一顿。
“我去三十涯看到的那人就是你,对么?”
陆安期心口一窒,脑海中隐约有点印象,但祝凌云下一句话把他这点被鸿祖给洗涮过的印象吓得原地一窜,连着他自己也差点跟着原地一窜。
祝凌云脸上又露出一抹讽刺,但语气却温和了许多:“今晚定然夜色极佳,既然你不来,那我便来找你。”
那浑身的鸡皮疙瘩不知怎的就随着冷汗一起往外冒,陆安期心里忍不住哆嗦一下,旋即咬住牙,硬撑着一口气目送祝凌云反身回了鬼楼,待便宜师父没了人影后,他手心都被冷汗濡湿了。
这一听到仇人的声音就开始浑身打颤的毛病,势必会阻挠他替天/行道的手速,陆安期扫了眼四周,见妖魔们跃跃欲试都要去试探鬼楼,于是紧绷的皮松了松,悄悄呼了口气,擦了擦手心里的汗。
纷乱的妖魔鬼怪之后,河广偏了偏头,目不转睛的盯着陆安期看了许久,直到他抬起脑袋,才把眼睛挪开,装作心比天宽的样子,看了眼一下子就乌烟瘴气的战场后,那双眼睛就又忍不住朝陆安期那边瞟了。
花心萝卜的蛇大王平生为了看一眼美人可以立马从闭关的状态苏醒过来,从南巷头尾随到北巷首,得知陆安期和容名在一起后他喝了几天闷酒,接着就去温柔乡里醉生梦死聊解闲愁,后来见容名把人丢了,他那颗还没捧出来就被扼杀在十三爷淫威下的心思又活泛了,整个从里到外振作起来,虽然最后还是以美人宁愿远游也不愿跟他多说一句话告终。
但天底下的事,谁还能一棍子就敲死了黑白?
大王心思不纯,那副装作优游卒岁的样子就怎么也逃不过旁观者的眼睛。
这一幕被山上的姬重璋纳入眼底,他扫了眼同样把一切纳入眼底的蛇妖,笑道:“我乃山门野人,懒散惯了,今日还有点事,明天我便同国老回镐京,走得早,先给王姬和将军说一声。”
姬和没看他,只说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玳瑁性格有些冲撞,王兄多担待些。”
“殿下慎言,君臣有别,臣万万当不得‘王兄’二字。”姬重璋拱手道,“当年我母子若不是陛下出手相护,恐怕早为乱兵所杀,今楚乃鲁国乃至天下百姓的眼中之刺,我自该竭尽全力助殿下征伐,为大周千秋万世之业聊献区区之力,以后下了黄泉,才好在祖宗面前狡辩几句。”
几人说话之间,下边陆安期终于绷不住那一身的不自在,吸了口气,看向河广。
河广来不及收回目光,便顺势咧嘴一笑:“方才那人说了什么?”
大王出师不利,一下子就踢到了马蹶子上,陆安期默然片刻,扭头朝杜预走去。河广摸着下巴眨了眨眼,在他女儿的注视下,一步一踱的跟上。
小青脸上没什么表示,姬和心里却有点突。
“我不会让他去涉险......”
小青凉凉一笑:“你看他那样子够得上‘涉险’俩字么?”
姬和眉头一夹:“万一呢?”
“那就到万一的时候再说。”小青瞧了她一眼,“反正我也不缺他一个变故,这战场虽是拿血向天道做买卖的地方,但你姬家能人异士多如牛毛,姬满能护着他家里的小辈出来,自然有救他们的万全之策。”
她说完,觉得王姬要跟她较真了,于是把嘴一闭,挂起那抹招牌似的敷衍之笑,衣衫一晃,便不见了影。
半空的风终于送走了青将军,憋了许久的劲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于是猛地刮了起来,狠狠在王姬脸上拍了一把掌,然后顺势抽走了她头上的簪子。
走得不见了影的青将军回首看着那树上呆站的人,紧了紧手,接着一拳砸到树上,一拳之下,不仅把这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给震下了下来,连树干都裂开了几条缝,接着巨树主干一碎,轰然倒地,却在刚碰到地面时化成了齑粉。
没人看到王姬近乎倔强的脸上倏地划过两串水珠,也没有人看到青将军揭下笑容时露出的疲惫,二人背道而驰,一个缓缓向大周驻军走去,一个站在悲风纠缠的高树之上,望着下边又燎起妖火的武关战场。
这妖火同样被藏身于武关道口的王将军收入眼中,关内的妖魔一动,关外的妖魔便跟着冲,两面夹攻这座风霜满面的城楼,但收效甚微,半天下来,只破了个原本就不甚牢靠的屋椽。
杜预抹了把脸,恨声道:“要是......”他刚要冒出嘴的名字在唇间一滞,死活吐不出来,于是在狐狸崽子的脑袋上狠狠捋了一把,“人贱自有天收,若他来了,这人铁定熬不到吃下午饭那会儿。”
陆安期顺口问道:“可是他人呢?”
这问题没在杜预宽广的心上掀起什么浪尖,却把他自己问得脑袋一懵,小狐狸探出头来,发现对方怔怔的看着自己以后,眼神就忍不住躲闪起来,然后装作睡意蠢动的样子打了个不甚高明的哈欠,躲进杜预的衣衫中。
妖王只关心战场没看陆安期,闻言轻松道:“走了呗,神人生于天地之间,那岁月可就太漫长了,要在一个地方没完没了的待下去,试问谁做得到?”
他说完以后大概是对没有进展的战况腻烦了,摔袖朝前一迈,打算亲自动手去挖大巫的墙角。陆安期捏着腰间那把中看不中用的小金剑,望着辽阔的天地一角,忽然感觉自己没了去处——他原本满心惦记着要去找的那个人,似乎是随心所欲......的去了?
索性他自己也记不清对方是何方神圣,为一个连自己都记不清的人辗转奔赴谈不上明智,所以杜预的话顺理成章变为一把拨云见日的锥子,虽然扎得他猝然销魂,但那段在心头徘徊许久都没个棱角的念头终于颤巍巍的被这“有理有据”的话给拍成了碎片。
一声低沉到泥沙中的叹息在哄闹的战场边上响起,河广静静的看着红衣少年转首望向卷上天际的飞蓬,眉眼间分明含悲,却是笑着的。
“人生天地之间,忽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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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啦。
安期忽如其来的失望不是没根据的,他记忆被鸿祖封了,所以如果连喜欢的人都记不得了,那么以他秉性多疑的特征,就该怀疑对方了,妖王一句不疼不痒的话,是真的会给他动摇了几次的心造成伤害的。可怜可怜......我什么时候才能挖下一个坑?
驱使人前行的唯一原则乃是痛苦,痛苦高于快乐,快乐不是肯定的精神状态(这话很有道理啊)——康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