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在玄冥为慈悲把魂魄嵌入剑身之时,外面已经陷入黄昏的乱局,仅在陆安期转个背的瞬间,对面就传来一片兴风作浪的狂叫,不知藏身何处的饿鬼飞涌而来,在大雪中窜成了密密麻麻的大泥鳅,瞬间场上的妖魔掩面遁逃,于是那沸腾的鬼声便连天而起,约莫再高一点就可以上达天听了。
胡佚被“祝凌云”挟持了数天,那自然摸出了躲鬼灾的门道,当即从杜预怀中溜出来,跳到陆安期肩膀上,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压低声音急道:“老大,收敛气息,我和妖王定能保你安然无恙!”他说完,陆安期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瞧了他一眼。
胡佚在这注视中心跳快了些,小脸一横:“快点啦!”
不待哼完,陆安期已经把他塞到了杜预怀里道:“我今晚不留在这......跟在你爹娘身边,不要再乱跑了......”
胡佚四爪并用险险的勾住妖王衣襟,伸长了腰身抓住陆安期袖子,滴溜溜的看着他:“你为什么不留下?这里有妖王,螣蛇王,我爹娘,想必鬼王也快来啦,你不留在这,难道想夜半从山上来把鬼魂全军剿灭?”
胡佚从始至终觉得陆安期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铤而走险对这人来说就像是家常便饭,但狐狸崽子千个心眼总有一堵的时候,忽略了“三十涯”这个前提,就算是在三十涯,这人旁边或者某处必得有个做牛做马的人给他撑腰,他才搅得起风浪,铤得起那个险。
陆安期嫌他话多,抽身便向山上去了。小狐狸急得叽嘹一声差点一头埋进泥巴里,幸而妖王及时伸出两根手指拎着他油皮往上一提才避免灰头土脸的结局,胡佚在杜预怀中乱蹬上他肩膀,不安道:“山上再大可也逃不过饿鬼的鼻子呀,妖王——”
杜预从始至终心态很平和,在头上捋了一把,那头长发便骚包的向后飘扬,妖王锋利的眼角露出一丝临危不乱的痞气,俊美的脸上绽出一个无所谓的笑,拍了拍胡佚的狗头:“安心啦,他断然不至于那么倒霉,况且武关范围内都被妖气掩盖了,鬼鼻子再灵,也只能闻到本大王的体香。”
胡佚万万不敢相信他的鬼话,转了转眼珠,还没想出个法子,屁股下的“坐骑”忽然动了动,然后一跃立在半空,空中纷纷扰扰的鬼魂眼睛都红出了油水,尖叫一声,向他扑来。
胡佚吓得只差把胆子裂开,耳朵在风中变了形,嘶吼道:“您要搞什么......”
妖王看着对面蜂拥而来的黑影,笑道:“轰城。”眼睛一动,看向小狐狸担惊受怕的怂样,道:“三十涯的妖魔从来很好相处,既然你都出来了,我们也不便在外久留,但来一趟,总得给人家留点东西,是吧?”
这玩意说完就出手,不带半点拖延,对面扑来的鬼魂被强劲的妖气给掀得像雨中浮萍,睁眼一看发现这是连日来最活跃的硬茬,当即缩了缩头,不打算跟他硬碰硬,疯狗似的向其他妖魔扑去。
妖王咧嘴一笑,手中发出炫目的蓝光,道一声“抓牢”,便纵身向下边的城楼一跃,同时掌中妖气以磅礴的气势朝楼上一砸。
“咚”的一声,清越的琴音在喧闹的天际下传开,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接着那道足以裂地万丈的妖气和一道无形的音波在半空相撞,两边攻势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一把抹了去,胡佚胆战心惊的骑在妖王头上,睁圆眼睛,然后轮起爪子擦了擦眼,他一眼看到对面战场上黑压压的鬼魂之后,那个只手提剑,缓步向武关走来的人。
这时,那两道碰撞的气流才慢半拍发作了,空中迸出无数刺目的火星,罡风倏地从半空跳出来,汹涌的气流将妖王整个往后一掀,接着一声慢悠悠的琴音又从半空的急乱气流中弹出来,直杀向杜预心口。
这无形杀招猝然而至,杜预当空一闪,同时挥出一掌,他一心多用,一便散漫的应付大巫的魔音杀,一边扫了眼朝山上去的陆安期,嘴里还不忘提醒胡佚:“当心了,我金身不坏,但你这小东西可禁不住折腾,要么抓牢我,要么到我怀中躲躲,别伸着脖子到处瞎看,别人的琴能是乱弹的么?”
他说话这时,胡佚心口都拔凉了——王翦不远处,那两道身影赫然是他爹娘!
杜预见还在他发愣,啧了一声,一把将他捋到怀中。这一幕被王翦纳入眼底,将军面无表情的看着远处的混战,手按在王屋剑上,半晌没动,直到一只乱窜的鬼魂捡漏似的扑上前来,他才抽出剑。
冷光一闪,剑身没入对方的天灵盖,王翦收回剑,在幽幽的黑烟中反身走入密林。
西北道,为首的白戎王师听着远处的轰响中飘出来的一缕琴音,垂下眼皮,在他座下的白色巨狼脖子上轻轻敲了敲,巨狼顿住脚,后面乌泱泱的大军便跟着停下。
刘校尉偷偷看了眼白戎王师,总觉得这人身上有种叫人说不清的东西罩着,仿佛是一层雾。
王师的眉眼像是画出来的一样,往下瞧的时候显得上眼皮特别长,轻轻往外一带,便勾出一抹淡远的风情万种出来。
“刘校尉?”
王师声音轻柔,连日相处下来,大家都觉得这传说中的白戎铁板并非讹传中的那般冷漠,事实上他虽然连话都不怎么说,然而每每开口,不管是对白戎部队还是秦军,都和气得像跟亲人聊天,从来不会给下属一点颜色。
刘校尉拍马而出,到王师面前听候吩咐。
图芒悠悠看着远处,声音也是悠悠的,白戎官话里带的金戈铁马之气仿佛被他喉间的阳春三月给化成了春水,叫人耳朵都跟着荡漾起来。
“此地你比大家都熟悉,前方便是武关口,是么?”
刘校尉道:“是。”
王师轻轻看着他,手中火把快烧尽了,刘校尉一时看不大清楚他脸上的神情,便听王师轻声道:“如此,便不能贸然前进了,今夜在此休整。”
一道阴柔的声音在图芒耳边响起,蛇似的,窜了他一身鸡皮疙瘩,座下白狼不安的呜咽了两声。
“你猜,这次,会死多少人?”
图芒垂了垂眼皮,跳下地来,在脑海中回道:“您想要多少人,便会死多少人。”
帝襄笑了起来:“生既是死,死既是生,躯体的消亡,便是灵魂的超脱,这就是凡人的大道,我等便是他们的引路人。”
大魔头爱往自己脸上贴金,从他嘴里蹦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有气无力的绵软味,听久了会叫人提不起精神。图芒道了声“是”,便没吭声了。
帝襄怅然若失的叹息声又冉冉的飘上耳畔,湿润的气息扑在图芒脖子上,也不知道他下一秒要唱什么绝妙的玄音。
“情/欲,每个战场上弥漫着情/欲的滋味。”
“人每走一步都是血,每走一步都是欲望,当他们脚下血铸千层铜台,也就筑起了千层台高的欲,世间血孽无数,我独佩服那为一人挥洒百万顷血海尸山的可怜虫。”
魔头顿了顿,问道:“你知道他是谁么?”
“属下不知。”
对方婉转的笑了笑,没在他耳边吐气,估计是觉得这属下见识太少,不久连那点气息都消散干净了。图芒席地而坐,抬眼时已掩去了眸中的深沉,白狼在他旁边蹲下,亲昵的蹭了蹭他肩膀。
武关北向的深山老林中,陆安期缩成一团,身上的虚汗已经快要从衣衫中淌出来了。四周漆黑一片,安静得能清楚的听到被西北风吹干了皮的树发出的轻微裂响。
一对黑色蝴蝶扑簌而来,轻轻落在他额头上,陆安期躺在雪地中,手指痉挛的抽了两下,旋即费力的抬起手,遮在自己眼睛上。
“别担心,我没事。”
两只蝴蝶翅膀颤了颤,慢慢的爬到他手背处,然后从身上绽出一抹幽幽的淡白色磷光,似乎要借这点光瞧瞧少年的模样。
不远处“嘁嚓”一响,弄出动静的东西虽然竭力的克制住力道,无奈林子中安静得都可以听到蚂蚁的呼吸声,所以这一声之下,立马惊飞了这两只神秘的来客。
陆安期看了眼在空中巡视的黑蝴蝶,接着看向那发出声响的地方,须臾,一只母麋鹿小心翼翼的探出头来,一步三顿的挪到陆安期身边,在他周边雪地上逡巡良久,才又试探性的往前迈了一步,低头在陆安期脸上舔了舔,然后倒下身,静静的守着他。
这世间大概没有谁比丘家小少爷讨好人时更能磨蹭的了。“母鹿”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后,便得寸进尺的往他身上靠了靠,然后又往前挪了一寸,直到把陆安期移进自己的怀中才安生......一会儿,不久,这灵智近乎妖邪的母兽盯着陆安期的侧脸,又凑过去舔了舔。
陆安期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忍着牙疼费力道:“你够了......”
母鹿眼神一乱,缩着脖子哼唧了一声,陆安期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了,满身大汗的闭上眼睛。
“安期——”
丘少爷的声音一下子年轻了十岁,一股稚气未脱的黏糊味扑面而来。他蹭着陆安期下巴,艰难的半侧着身,在两只蝴蝶的监视下慢慢说道:“我没有家了。”
陆安期没吭声,丘水郎便借母鹿的眼睛瞧了眼怀中的少年,然后轻轻翻了翻肚皮,打算凭这母兽的躯体为少年隔开地上的霜雪,撑出个温暖的睡垫来。
“顾远是个畜生,他把南疆的所有人都炼成了蛊人,我阿爹......我阿爹他们也没有幸免。”
“他们应该是想逃的,于凉长老,八哥,还有我三叔......所有人。”
谁也没从少爷声音中听到半点溢于言表的情绪,他好像在讲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但这讲述人的声音却越来越低,直到他讲不下去了,才还林子一个清净。
黑得像锅底的蝴蝶哆嗦着,良久良久,一声清浅的叹息在空中飘了起来,母鹿惊悚的撑开眼皮,环顾一圈发现林子里只有他们俩和两只蝴蝶外,心口提了起来。
丘水郎额头上冒了一层汗,生怕他那死缠烂打的师父从某个地方撞出来,拆了这“物我为一”的招。
自打被强行收入门下时起,少爷便想方设法的往外逃,但圣剑门那地方看似只有几座清汤寡水的山头,到处都是师父设的“鬼打墙”,他往往逃到一半就得缴械回去,无奈之下自己摸索出这招绝学,今天是第一次在活物身上用,不知道能撑多久。
少爷战战兢兢的跟两只蝴蝶瞪了会儿眼,这才继续说道:“我本来是早该死了的,可是眼睛一睁竟然醒过来了......顾远身边像围了一圈铁皮,我进不去,便在暗中看着。”
缓慢的声音一下子急促起来,母鹿咬得牙齿“咯噔”一声:“我看到大哥和黑巫族的人形同傀儡般在巫谷乱晃......”
也不知道少爷掌握了多少证据,紧接着便一口咬死了他以前心爱的二表哥,恨声道:“所以我们都被骗了,黑巫族的魔神现世都是顾远一手操持的骗局,根本没有什么魔,他把黑巫族全炼成了蛊人,又把大哥送了下去,这该死的恶棍!”
陆安期睁了睁眼,看到黑蝴蝶的两只小眼睛边闪烁着一束泪光,倏地,蝴蝶翩然化作一阵虚影,近乎透明的男女含泪看向陆安期。
丘少爷惊得四蹄一撂,差点原地带着陆安期发射出去。
男女半匍匐陆安期两侧,颤声道:“小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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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啦。
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战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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