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5 章 第145章
塔墩远远端详一番中叔好,见她头上飘飘然的金发稀疏了,且变得灰白,如凋零的枯叶似的,不由得吃惊不小,但嘴上,他对雌儿少帝说:
“陛下不认她为母后,她自家呢,真以为是陛下的母后,正满溢着母爱瞅着陛下呢,好像这眼神能救下陛下呢。”
十二岁的中叔好此时主要是十八岁的有凤来仪。
难怪此时此刻,中叔好的宿命至爱塔墩,她理所当然视而不见。
她满心满眼,满眼满心,全都充斥着一个人。别的一切,是人,是物,人里头的塔墩,中叔
泅,位于台地之上起火的土地庙,庙四周的烟尘,烟尘之上黎明的红天,大地背景里的龙邑,
一概看不见,即便偶尔瞥视,那也是视而不见。
这个人,前不久,比如昨日夜里,再比如今晨极为短暂的一瞬间,还是她法定的夫君。
她原本的夫君也是一位雌儿。幸好她也是一位雌儿,所以现在才可能同时也是她的闺女,大龙
朝第五皇帝陛下龙长彰。
宫城不大。
龙朝其实也不大,
说到底,天下也不大。
只要中叔好是有凤来仪,有牵挂的女儿龙长彰,外头披着皇帝的龙袍,里面仍旧长着还是少女
的身体,那么,母亲思忧闺女的那颗心就可以上天入地,游刃八荒。
故而,从这颗担忧闺女的心来说,宫城太大了,宫城里的秘道太长太深了,从这头的自己,到
那头的闺女,几乎一头是生,另一头是死,是侥幸活着的母后顶着中叔好左皇后的少女躯壳,
时刻恐惧闺女会给中叔泅抓住,死于非命。
闺女死了,自己顶着少女中叔好的躯体死而不死,复活来到人世间,就没意义了。
为此,在极为担忧女儿的同时,她体内的中叔好成分即或发作,对自己说:
“不不,我不是暴君先帝放飞而死的有凤来仪,我是中叔好,除了发色与有凤来仪几乎相同,
别的与她一概无涉!她是她,我是我。她有闺女龙长彰,可在我这里,龙章彰只是我奉旨而嫁
的丈夫,是我从来不认得也不爱的一介男人罢了。对,刚嫁与她当儿,不知道她竟是女的,还
以为她这人只是不喜女色的男子罢了,只是喜欢男色的昏君罢了。我另有爱人,叫塔墩。对
啊,塔墩何在?”
一旦她问自己塔墩何在,那么她对塔墩的嘱托,别管我,救我的闺女,皇帝陛下要紧,就给明
白无误想起来了。如此一来,从有凤来仪的身份回到中叔好身份的努力白费了,她想起来了。
秘道的另一边正在拼命逃逸的正是保护闺女的塔墩!
结局是可想而知的。塔墩身边的人不多,随着她看见索公公与驮着他的士兵变成刺猬,给无数
的死士迈过或踏到,塔墩和闺女身边的人愈加少了,要不了多久,他俩多半也会倒地成刺猬
的。
“显然,有了假皇帝,有了真韩鲜证明假皇帝就是龙长彰,龙长彰作为皇帝便没必要存在了,
杀死她和杀死塔墩一样,都是必须的。”
一个可是她的闺女,一个可是她的恋人哪,而她,生生给两个不同身份的女人拉扯成两半,一
个忧虑闺女,一个惦念爱人。
“我孤单么,作为有凤来仪?”
她摇头。是的,花环夫人始终跟着她,赵姐姐跟着她,李姐姐也跟着她,还有其他的姐姐们。
还有,她危险么?她愈加摇头。所谓的“兄长”中叔洪对她有所企图,是男女□□上的企图,
不该是“兄长”对“妹子”的所为,而中叔洪正是今日中叔家族起稍后造反的主谋,只要行动
暂时还在貌似顺利开展之中,便没人胆敢伤害她觊觎她。
稍后,既不孤单也不危险的中叔好-有凤来仪询问赵姐姐:
“姐姐们似曾说过,你们帮妹子我就是替自己申冤乃至报仇。”
“我们与你一样的命运,你能暂时活过来弥补遗憾,我们就能借助于你附体中叔好的大好机
会,起码做一回真正的人。”
李呈貌啜泣说:
“过去我们何曾是活人,只是帝王的玩物和育儿袋罢了。”
“可我就自家意愿来说,很不想附体可怜的同命妹子中叔好。然而这次被动借用中叔好复活,
也是有意想不到的好处的。这就是重新见到我那可怜的傻闺女。可怜的孩子,甚至从未吃过为
娘一口奶。眼下,她也在这条长得不见底的地道里,身边只有执金吾塔墩护佑她,很是放心不
下,恨不能我成为她,她成为我,她变得安全,我变得危险。”
“别傻了,这是不可能的。”李呈貌用手背替有凤来仪擦拭泪水。
赵献容叹息说:
“妹子危险了,我们姐妹就随着你危险了:我们是妹子的影子,东君答应我们姐妹暂时活回来
时郑重其事,规定好了这个本则。”
“若是我忧愁得不想活了,你们如何是好?”
“也不得活了。”
“可活着真好,姐姐比你大不了多少。”李呈貌抹泪说。
“那么,为了我活下去,姐姐们也活下去,姐姐们就不能设法到我那可怜的闺女身边,看看活
着还是死了。”
“宽慰她激励她一番?”赵姐姐道。
“对,就像姐姐们对我那样。”
赵献容很是讶异,看着李呈貌:
“这个天神没有规定过,不知可行不可行?”
“可行不可行,得先行后知吧。”更年轻的李姐姐总那么激情,假小子似的。
“可是,若是我等众人到秘道那一头护佑皇帝陛下,岂不是影子离开身子,有违天神的约定,
造成影子活不了,身子也过不好?”
“明摆着,姐姐,”李呈貌道,“妹子极担忧做皇帝的闺女孤独无援,几乎不想活了。她有了
三长两短,则我等也休想过好。这个因果成立,是吧?”
赵献容点头。
“无非就是重新回到死亡,起码我这么看:不怕,一点不怕。”
“为何?”
“活着时从没好好活着过,则死了后侥幸复活,也是依赖他人的复活而复活,如此,还不等于
又死了一会儿?就是说,本来我是不存在的,还怕重新变成不存在?”
“妹妹别说了,我等做就是了。”赵献容说罢,对中叔好道:
“妹子真要姐姐们去皇帝甥女那儿?”
中叔好点头,毫不迟疑。
随即,她迷失了命姐们,心里一下子放下了不少。
接着,有人对她说话:
“姑娘方才自言自语。”
“你是谁?”她看着他,熟视无睹。
“你我不是陌生人,你我熟识得很,起码我无法忘怀于娘娘。”
她喃喃问:
“真的,大夫是谁?”
“本人韩鲜,娘娘不会从未听说过吧。”
她点头,承认从未听说过。
“见鬼了,给鬼附体了,娘娘这是。”韩鲜讥讽说,“怎么,皇帝丈夫不在身边,牵挂个滔滔
不绝?”
小姑娘忽然找回若干中叔好成分,说:
“韩大夫,我提醒你:要活命,请认你身边的皇帝为皇帝。若你坚持那头的皇帝才是皇帝,与
你同乘步辇的皇帝不是皇帝,那你活不长了。”
假皇帝刚从睡梦中醒来了:
“怎么提起朕来了?”
韩鲜一边吃惊看着中叔好,一边不耐烦,将手按在假皇帝的双眼上,意思是睡吧,没你事,照
旧睡你的。
假皇帝无所事事,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了。
“我说左皇后娘娘,”韩鲜尽量欠身,挨近中叔好乘坐的步辇,“你怎么了,一忽儿稀里糊
涂,一忽儿又清醒无比?”
“大夫,方才你对皇帝那般说话那般动作,分明是在提示他人,这不是皇帝,这是皇帝的投
影。”
假皇帝忽然嚷道:
“鲜儿,娘娘所言极是,你这不是死罪嘛!”
“轻点!”韩鲜见有些闹大了,赶紧哀求俩人。
已来不及了,前头中叔泅严厉喝问:
“怎么了?!”
“没——没事!”韩鲜谄媚笑道,“陛下说了个笑话,笑得我……”
“是咧是咧,”假皇帝因亲眼看见真搭档假韩鲜瞬间便死于非命,知道自己的命运与韩鲜正相
关,一荣俱荣,一辱俱辱,故此不敢道出实情来。
“顺子,果真如此?”中叔泅问负责监护这些宝贝疙瘩的死士。
顺子也是抬辇人,辇上昏睡着朱鹮,他怕弄醒皇帝陛下的右皇后娘娘,尽量小声说:
“没大事,韩大夫与中叔娘娘说话大了点声儿,弄醒酣睡的陛下爷了。”
“这还不是大事:陛下爷的龙眠关天关地关国关民,岂能轻易给吵醒?!”
“是是,微臣说话没轻重,”韩鲜害怕,赶紧认错,“正后悔莫及呢!”
“再怎么不知轻重,顺子你尽管砍!”
“是!”
“谁砍谁?!”朱鹮蘧然醒来,喝问道。
没人回答她,知道这位少女娘娘脾气火爆又钟爱韩鲜,若是知道方才中叔泅让死士管着韩鲜,
若是无效,索性砍杀韩鲜,是会不要命大发作的。
朱鹮也不需要他人告知,她用那双无比机警的双眼扫了四周一圈,最后定格在畏葸如羊的韩鲜
身上。
韩鲜赶紧回避她的目光,装睡。
“我醒了,鲜儿就别装睡了,这总行吧?”
“娘娘醒了,太好了。”
“一点不好:娘娘听见有人要砍你脑壳。”
“这怎么可能?”
“说:谁?”
“无人要杀微臣。”
“陛下也别装睡了,回答臣妾可好?”朱鹮盯着假皇帝看。
“朕困得很……”
“不行,说了再睡不迟。”
假皇帝用后背对付她:
“朕……”
“朕朕朕,狗头朕!”朱鹮打雷一般说。
显然,连中叔泅都惧怕她,对此并不前来干预。
“谁杀鲜儿,我便杀我自家!我杀自家前先把这个变了样的皇帝陛下也杀了!”朱鹮嚷着说,
最后看着中叔好,补了一句:
“皇帝的眷属,就目前来说,就我们四人,缺一不可:我,右皇后朱鹮;你,左皇后中叔好。
你,皇帝陛下;你,大夫韩鲜,韩鲜大夫。”
除了中叔好面无表情,其余俩人或赶紧点头或尽快吱声,从而应付过去这次不大不小的危机。
“鲜儿,你上我这里来。”
韩鲜回避,竭力摇头。
“那我来你这边?”
韩鲜愈加恐慌,赶紧拍马屁似的让死士赶紧到前头去。死士为了息事宁人,照着做。
“鲜儿,你给我回来!”朱鹮叫喊。
韩鲜没有听从,而她,也不再这么不知廉耻地大喊大叫,因忽然之间,她盯着中叔好看,看个
不停,仿佛她是一面精确度很高的铜镜,从中照出的自己最为美丽动人。
中叔好不喜欢她这么看自己,回避她,说:
“娘娘自重,我是左皇后。”
“我照镜子就不自重了?”朱鹮瞅着她说,“对了,你也可以照镜子。”
“我没带镜子。”
“我带了,正在照!”
“我没看见。”
“你看见了:你就是我的镜子。”
“瞎扯了吧。”
“我也是你的镜子,你试着照出你自己的容貌来。”
“胡言乱语,连个边儿都没有。”
“你看看我!”
中叔好勉强看她。
“把我的头发想象成金色,你发现了啥?”
“啥?”
“我把你的发色变成黑色,我从你身上照出了我,信不信啊你!”
中叔好此时身上的中叔好成分居多,当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而她说的,不过证实自己其实更
大可能是朱亮家族出来的朱雀,小名丫丫罢了。
“怪了,今天才发现,”朱鹮喃喃说,“现在才想到这个可能性:你我看着像亲姐妹。”
“看着像,”中叔好说,“又不等于真是。”
朱鹮忽然啜泣起来,说:
“都说我家族覆灭了,就在今天早些时候。若是昨日发现你有些类似我,我定然特地归宁,问
父祖你可是我家走失或盗走的女孩儿,与我要么是亲姐妹,要么是堂姐妹,总之,是我朱家的
好女孩儿,要不然岂能做成皇后,高我一头的左皇后!”
中叔好心想:
“现在坏了,这个事情提前给朱鹮发现了,她一发现,喧嚷出去,正在造反的中叔父兄岂能饶
过她,或许一并不饶过我呢。”
还好,此时队伍正在快速移动,从前头死士的紧张情形来判断,真正的皇帝陛下和塔墩执金吾
就快追上了。
而且,这个秘道忽然闷热无比。接着,这个难忍的温度愈加高涨,到了给炙烤致死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