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第9章
叠成的罗汉只够着三分之二高度。于是最小的宦官无奈之下,只好亲自攀登杆子,腰上别着那把摔扁的金壶。到了最上头,又一阵狂风吹来,这棵小萝卜苗也岌岌可危。
糟糕的是,老皇帝还是不死,相反,声音更大,中气更足:“真正渴死朕了!朕今日莫非真死了不成?!也好,死了不是朕一个人的死,须得众多活人陪葬!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官大的官小的,全部,一个都跑不了……”
此话谁听谁胆寒,都知道这老东西绝不是随便说说的,说了是要真做的,谁都记得这是位千古杀帝,征服外族毫不留情,杀戮臣民也决不手软,尤其是杀身边的人。
给无情诛杀的大臣,位居宰相的就有三十一位之多。
宰相以下的,脑袋就掉得更多了,如御史大夫,足足杀了五十几个,按龙在天成为天子十九年的截至时期算,一年要杀一个半宰相,两个半御史大夫。
可怕的是杀起人来,往往一人得罪,千人同死。有一次,竟然发生千古未有的咄咄怪事:
那天,杀戮第十三任宰相夏侯琳及其九族,从晨杀到昏,西下的血色太阳亲见菜市口刑场,一个最壮的刽子手前一刻还好好地在砍一颗颗脑袋,后一秒咣啷一声,踉跄两步,手上满是缺口的屠刀掉落地上,打了一个滚,先是碰着主人歪斜的脚,又碰着一个才砍下来的十三岁少女的头颅,最后,直接步子趔趄被主人绊倒在地。
四周同人见状,一个个放下砍成锯齿状的鬼头刀,凑过来张望倒地的伙伴,居然活活累死啦!
更可怕的是,龙在天连后妃也舍得杀。有两个还是不见衰老的皇后,二十五的赵献容;十九岁的李呈貌,都是拧一把桃腮沾一手蜜水的好年华。
何连常人唯恐用之不尽的绝色皇后也舍得杀了干脆呢,这个千古杀帝?赵皇后是怨怼,李皇后因皇帝不来临幸,假装生气,与清秀的小内官扮做夫妻,过孩子气的家家。
常言道虎毒不食子,可龙在天这条独龙连亲儿子都吃得下去,这当然是最最可怕的。曾无端怀疑第一任太子龙长武忤逆谋反,便亲手用阿尔金人的弯刀砍了他的头颅。
没消停几年,又凭空猜忌新太子龙长文与三个弟弟阴畜死士,就先发制人率卫龙兵将四个皇子抓住,一人扣上一口钟,架上柴火烘烤,直到四位英俊少年变成寻常小儿能用手轻松碾成齑粉的那种焦肉。
事后许久,有言官上书,提醒老暴君杀错人了,那四个皇子是奉父皇之命训练新招来的卫龙兵的。
记性时好时坏的老暴君悲痛之余将错就错,切责那位胆大包天的言官,说从来不曾下令四位皇子共同训练皇帝禁军。
不用说,那位忠心耿耿的诤臣也给他杀了,一起赴死的是三族。本来是要杀九族的,但老暴君觉得御用刽子手得省着点用:谋反分子太多太多了,绝对不能再发生罪囚还没杀干净、刽子手却给活活累死的大笑话了。
打那以后,大龙国上至高官下到草民,全以为老东西全然老糊涂了,杀疯癫了,根本无法与之申辩道理,唯一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他驾崩的喜讯响彻寰宇。
贵贱不等的臣民私下里都计算过了:就阳寿而言,大龙朝的皇帝满打满算,没有活过四十的,而龙在天已三十九岁了,剩下的所谓圣寿理应多乎哉不多也!
谁也不曾想到,一等就是五六年。五六年之后跟着而来五六年,龙在天仅仅偶感了一次风寒,沉睡了五六日,杀了十数个退烧无方的太医罢了。
斗转星移,潮进潮退,花开花落,巴望等待龙在天给阎罗王召见的臣民有不少去了阎罗职掌的阴曹地府,而光阴也就慢慢挨到了最近。
老暴君龙在天五十出头了,他杀死全部皇子后新播种而栽成的皇子龙长彰差不多整六岁了。
终于,大龙朝万千臣民终于等来天大的喜讯:总也死不了的龙在天在巡幸与戎狄部落接壤的西北边陲后一病不起,赶了几天几夜的急路后,给抬进距都城龙邑最近之孤标宫垂龙殿,只等着一命呜呼。
这是大龙朝第四任皇帝龙在天龙宝三十一年十一月三十一日之夜,龙在天即将归天之夜。
有女年少,死亡之路本还漫长,却不幸等死在叶落山最深处的孤标宫,候飞在叶落山最险处的游凤阁。
有凤来仪竟还不到二十,又长着一头中土本国罕见的金发,是千古杀帝第三任皇后,母仪大龙朝天下于兹而今不到六年。
按照祖制,大龙朝后妃一旦生了子,就要给处死,免得皇帝升天,后妃临朝,牝鸡司晨。
所以,龙在天也不理解为何自己毫不迟疑处死产子的其他嫔妃,却容许产子的有凤来仪多活五年多。
儿子龙长彰都快六岁了,有凤来仪还轻轻盈盈地活着,仿佛能解决她性命的,并非人,唯有风。
为何有凤来仪产子后接续活着,臣民议论纷纷,莫衷一是,但最接近真相的说法来自于首席太医辜复古:
“男人这东西吧,一旦无可挽回衰老了,往往别的地方都硬了,只有两个地方自然而然变软了。头一个地方实在不雅致,名号不说也罢。再一个地方便是人皆有之的心肠。心肠软的人是杀不得人的,更别说杀如花似玉的丝女了。”
显然,有凤来仪或丝女多活了五年多,全仰赖老暴君多活了五年多,颇为舍不得她的温香暖玉;一旦千古杀帝抵达死亡关口,侥幸不死的有凤来仪即便温香暖玉今犹在,也只能香消玉殒。
龙在天早擘好了:有凤来仪一不能砍头,二不能绞杀,只能以最符合她身份、名字和体重的方式香消玉殒。这就引出了游凤阁,位于叶落山最险处的屋子。
此阁是用尤其好闻的楠木盖建的,是龙在天自感来日无多叫将作大匠赶急工弄好的。小而精巧,撒腿走到对面,十步转向才能返回原处。
急赶工时,谁也不曾猜到为何要建在那么高那么险的绝壁,为何无视那里是叶落山最大的风口。
将作大匠没把盖建游凤阁的损耗禀报给圣上。
既然圣上极为好大喜功,又从来不吝惜人力物力,就没必要拿几百号工匠给强风吹走尸骨无存这么小的事儿去麻烦他的视听,更没必要把损耗几百根楠木的损失去干扰他的思虑。
叶落山总在一片片一摞摞崩塌无穷无尽的页岩。
今年西北风尤其猖獗,一旦有山体崩塌,页岩便会以潮水之势崩塌下去,如同无穷无尽的大树在烈风中飘落无穷无尽的树叶似的,——叶落山的名字大约就是这么来的。
明摆着,既然回旋在叶落山的大风能轻易把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页岩往山下吹去,那么轻盈无比的有凤来仪一旦给放置在此山最大的风口,关进给风吹得嘎吱作响的游凤阁,就可以随同这阁子飞走。
“都说我要给风吹去了,可究竟吹往哪里?”身处游凤阁、给四股白练绑住手脚的有凤来仪问自己,“吹到吹不到生我养我的父国母邦?”
她心里清楚,给风吹走是垂死的皇帝丈夫赐给自己的宿命,是无可更改的。可惜的是,给风吹走,绝回不到父邦母国。
那里距离此处实在太遥远了,自己尽管轻盈无比,至多也就给吹上个十来里远,就像当年她从父亲的马队给骤然而起的飞沙走石吹走,直接吹到正在追亡逐北的大龙朝骑兵楔阵里,恰好落在大皇帝龙在天的怀抱中。
这是一次辉煌的远征,农耕民大皇帝龙在天一举战胜马背民族阿尔金人,掳获年方十四岁的阿金娃,阿尔金人大统领珍爱的独女。
凯旋回到龙邑,为了炫耀这次御驾亲征的丰硕战果,龙在天欣然听从第二十一任宰相伏溪西的建议,稍加改造,把凌空飘来的女战俘阿金娃的来历交代清楚了——
远征军正穿越一片青葱的绿洲。之所以满眼皆绿,乃因桑树满山满坑。难怪这里那边,上方下头,响起无数采桑女银铃一般的笑声。
“听得见树丛里的笑声,看不见树上树下的异域姑娘。”改造后的故事强调说,“忽然,不知是风起了吹来了人,还是人从树上飞落,直接造成旋风紧接着生成。
后来,一个长着黄头发的妙龄少女直接掉在发誓不再册立皇后的陛下怀里。金发女先是笑得喘不过气来,接着又哭得喘不过气来,手上是桑叶,头上也是桑叶,两只像蚕宝宝似的美目怎么都不敢看我大龙国大皇帝一眼。”
久而久之,这个故事就变成真的了,万千臣民用口传把子虚乌有的故事镌进了史册。
不过,民间不喜欢千古杀帝给阿金娃取拗口的有凤来仪,私下里叫她为丝女,说这才适合飘来的皇后,是最恰如其分的名字。
没错,采桑女当然也是养蚕女和纺织女,阿金娃既然是从桑树上飘来我们的大皇帝怀里的,就好比一缕蚕丝挂在了大皇帝浓密无比的睫毛上。
大皇帝听说民间擅改皇后的名字,勃然大怒,又动了杀机:谁叫谁死。一旦听明白其妙处,又颇为喜欢,自家也叫起来。但过后又觉得很是不妥。
首先是丝女跟毛毛虫的关系更大点,其次丝女又是侍女的谐音,于是下令天下有凤来仪不准有其他任何名字,娘家的也好,民间的也罢。
不管如何,垂死的皇后有三个名字。在阿尔金那里还叫阿金娃。经常叫,叫着等于发誓报仇,杀光大龙朝所有人,夺回阿金娃。
大龙朝民间男女还是执拗地叫丝女,说新皇后太好了,如同最常见的纺绩女,将她母邦最先进最简便的纺术授给底层织女,迅速改善了臣民的生活质量。
而在龙在天的千殿后宫里,她只能是有凤来仪。再怎么看,再怎么说,阿金娃-丝女-有凤来仪生来就是给狂风吹走吹死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