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灵隐宫大殿
玉床之上,二个身影前后而坐。
夏血鸢正将真气缓缓注入身前男子的体内,她妄想用内力将他体内的百年之毒束住,令其气血流通。可那毒是何等的猖狂,她耗尽功力,直到喉咙泛起血腥,毒仍好似一只发疯的野兽,自在游荡在他体内。仿佛在向夏血鸢挑衅着,它撕碎他,只是片刻的事。
收了内力,夏血鸢盯着自己的手掌,眼神里全是不可思议。
怎么会,只晚了一天。
这毒就变得如此的诡异,毫无章法可循?
寒玉床的寒气加上自己的全部功力都换不回他一丝好转吗,这怎么可能?不可能!
忽然,她将一枚银针猛刺入自己耳后,惨白的额头上霎时间青筋暴起,头顶隐隐有白烟升腾而起,真气如泉注,再次输进他的背后。
“血鸢,不可逞强。”
那虚弱的语气里难掩一股威严,他终于从混沌中醒来,手捂着心口,挣扎扭曲的眉宇间,正隐隐约约的渗出一条黑线。开口之时,黑色的血从嘴角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浸湿了墨蓝的衣袍。
“只管施毒即可,无须耗损内力。”他的气越来越弱。
“不,不将经脉打通,此时施毒,你撑不住的。”夏血鸢嘴角渗红。
他咬了咬染血的嘴唇,忽然吃力的将身体一斜,栽倒在玉床上,错过了她的气息。
“文训…不要…”夏血鸢心疼的扶起他,靠在自己肩上,晶莹的泪水颗颗滚落。
“这毒…与我共存二十年…于我甚熟,岂会撑之不住。你只管施毒…无须…担心…”他的话已经细如纹语,却字字清楚。
夏血鸢强忍住泪水,用手掌托着他的头,缓缓的安放于玉床上。他的瞳孔渐渐涣散开来,双颊透出一层黑雾,若再耽误下去就真的来不及了。
夏血鸢真气运行,一枚乌黑的银针以闪电之势,迅速的插入他左肩的骨缝间。刺骨的阴寒蔓延进骨血,随那鬼魅之毒四处游弋,渐渐合为一体。
他的身子猛然一抽,像被一只鬼手突然掐住喉咙,眼球突起,黑紫色的唇夸张的开合着,拼命的倒着气。
一双修长的手僵硬扭曲着,抓住自己的衣领,像要亲手将自己撕裂。
第二枚银针插入右肩之下,那鬼手幻化为利刃,寸寸剥离着他皮肉。巨痛由皮钻入骨,穿梭于每一寸骨节之间。他的脸已然痛苦到狰狞,冷汗如雨,转眼便将衣袍浸得透湿。
第三枚…第四枚…阴沉的大殿中,只有夏血鸢无助的抽泣声。
而他,蜷缩在玉床上,紧闭双目,抽搐着的嘴角竟然勾着一抹邪魅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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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
灵隐宫地牢
此时,小夏血鸢正拼命的张着手臂,想将自己的身体塞进牢门的缝隙中,因为她想和文训哥哥在一起。这样,他就不会被围在四周的蛇,吓得全身哆嗦。
“不要怕,你不要怕啊。”她急切的劝着。
小柴文训蹲在地牢阴湿的角落里,瑟瑟发着抖。他用胳膊护住头,将小小的身体蜷缩得更小。
那些小蛇通体翠绿,一丝光亮就能将它们照得通透,
“你不要怕啊,他们是我的家人,他们不会伤害你。”
小夏血鸢一面解释,一面朝小蛇们挤眉弄眼。
蛇群似乎领会了什么,纷纷向柴文训游去,这一下,他吓得蜷缩得更紧了。
小蛇们无孔不入,轻易的击溃他的防备,钻入他腋下的缝隙。冷得刺骨的蛇鳞,轻柔蹭过他的面颊,掠过耳畔,又绕上后颈,停在发丝间,慵懒的蠕动着。
“不要怕,你看…它们喜欢你,它们不会伤害你…”小夏血鸢耐心的讲解着。“这是它们表达好感的方式,它们在跟你打招呼,它们是我的家人…”
许久,柴文训终于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正迎上一对漆黑的蛇眼,一条小蛇缠在腕间,好奇的盯着他,翠绿通透的脑袋,黝黑的眼睛如宝石般闪着晶亮。
四目相对,他紧张到不敢呼吸。
不料,小蛇主动靠近过来,柴文训连忙闭紧双眼,一动也不敢动。只感觉冰凉的信子触到了皮肤,一阵一阵,竟有些痒。那蛇似在戏弄他,他越僵硬,脸上就被蹭得越痒。
他实在忍不住,用手去抓,小蛇立刻得意的挺起身体,晃着三角脑袋,像在取笑他。
这时候,地牢外传来小夏血鸢银铃般的笑声,“螭龙,你不许笑他!”然后就是一声欣喜的呼喊,
“爹爹——快来啊,他不怕了!可以放他出来了!”
角落里的柴文训,在小蛇淘气的挑逗下,渐渐放下防备,他打量着小蛇额头上如红宝石般耀眼的凸起,轻声试探道,
“螭龙?你叫螭龙?”
见小蛇微微点头,柴文训的眼底不自觉的划过一分笑意。
“护法。”
暮寻将夏血鸢从记忆里唤醒,手里正捧着一件破烂的墨蓝衣袍,上面血迹斑斑。夏血鸢伸手去触,阴湿的凉。
“护法请安心,属下已为少宫主上了药,荆棘的伤已无大碍。”
夏血鸢应了一声,向床边走去。
他正静静的睡着,眉宇间的黑线此时已经褪去了。暮寻为他换了新衣,整齐的白衣衬着手臂的碎伤和血迹尤为刺眼。
抚着那细而深的血痕,夏血鸢眼中溢满心疼,
“文训,你明知瘴气里的荆棘有毒,若再晚一些,身上的毒发的更重,进谷都会送掉性命,你为何还要铤而走险啊”
她用丝绢蘸着甘露,轻轻擦拭他干裂的嘴唇。红肿的眼睛里,映着那张毫无血气的脸。
往事,历历在目。
“血鸢哪,不是为父不救他,此乃他的命数啊。”
夏嵩渊望着跪在面前的女儿,无可奈何的摇摇头。
“灵隐宫自先祖起,以毒为圣,法为尊。以灵根试毒,又以灵根之血灌于土壤,滋养万灵。这才有了百年之毒,为父早就说过,这毒从来无解…文训他生而甚弱,又冰寒入骨,伤上加伤,本就命在旦夕,为父施以百年之毒为他续命,本就是逆天而行,他受的这些苦是自找的啊。”
“百年之毒是灵隐宫百年以来灵根的怨气汇聚而来…汇百年之哀怨,集万毒之魂灵…可幻为皮肉,振人体魄,令他强壮异于常人,亦可幻为妖邪,嗜人骨血,令他痛不得妄生,此乃因果循环,岂能断因而取果啊。”
提起百年之毒,夏嵩渊的话音更加深沉,透着敬畏之情。
十二岁的夏血鸢倔强的摇着头,
“那爹爹可有方法,减他几分痛苦!”
夏嵩渊心疼的扶起她,叹道,
“此毒,幻化无穷,阴寒无比。每隔三月,必会毒发,一次甚过一次。为父传他的内功与这毒之阴寒,如出一辙。只要…他勤加修炼,毒发前夕,以真气护住气脉,束毒之横行,驱之一处,再加以新毒运真气攻之…便可少受些折磨。只是…即便如此,以毒养命,续到何时,那就要凭他的造化了。”
“爹爹。”夏血鸢又跪了下去。
“爹爹常说…天下万物,相生相克,有生亦有灭,女儿…求爹爹,赐我灵根。女儿不信这百年之毒无药可解。”
她泪痕满面,却坚定不移。
“这…这…”夏嵩渊面露难色,过了一会才回答她,
“本教以灵根试毒之法,传于先祖。灵根虽为将死之躯,但…但你毕竟为女子之身,又年纪尚小…这…试毒之事…还是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
两年后,夏嵩渊终于肯赐她灵根。
那是一个被官兵追捕跌落山谷的悍匪。夏血鸢还记得,十七岁轻功尚浅的暮寻,带着奄奄一息的他穿越瘴气入谷的时候,不慎被荆棘所伤,毒虽易解,脸上的疤却一生难消。
夏血鸢永远记得,第一枚毒针刺入悍匪的左肩,他嘶声裂肺的哀嚎和咒怨,
“魔鬼!你这个魔鬼!”
原来爹爹对自己的担心并非多余,她毕竟是灵隐宫百年单传唯一的女子之身。以灵根试毒这件事,虽然教规严令,灵根只取当死之人,绝不会用老幼妇孺来试毒。
可午夜梦回时,脑海中那些面孔,痛苦狰狞的表情,怨恨的眼神,长达几年在夏血鸢脑海中挥之不去。
忽然,榻上传来一声微微的咳嗽,他眉宇紧蹙,嘴角隐隐的抽动。
“文训。”
夏血鸢轻轻的唤着,发现他并没有醒,似乎在梦着什么,冷俊的脸布满了哀伤。
文训,你又梦到过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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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范金华的声音,朦朦胧胧的叫着她的名字。听不清,可好亲切。睁开眼睛,苏伊桐发现此时自己正坐在一张奢华的金色餐桌前,桌上饭菜丰盛到拥挤。
范金华围着黄色的碎花围裙,郑重的将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端到她眼前,旁边的初初,认真的规划着蛋糕上的蜡烛。
她想笑,却感觉嘴角僵硬,动换不得。
对面的范金华直直的盯着自己,那张憔悴沉重的脸,是苏伊桐从未见过的。
花花最在乎自己的皮肤了,真的吹弹可破,紧致细滑。为何现在,暗淡无光,眼圈暗沉,病了吗…
本想伸手碰他,可手却不受意识的支配,怎么会这样。
“这个…寿星总不会忘了饺子是吧。”
对面的范金华忽然开了口,声线沙哑无力,血丝密布的双眼充满了渴求。
花花你在说什么?苏伊桐正困惑不解,突然感觉自己她竟然张开了嘴。
“此为何物…本小姐不会吃,快拿开。”
这…声音明明是我的,
可是谁在说话?
谁在操控我的身体啊。
听了这句话,
眼前的范金华垂下眉眼,用力的搓了搓脸,深叹口气,又抬起头,疲惫的脸上绽放出温暖的笑,
“行行行,不吃就不吃吧,谁生日谁老大。”
一旁的初初,也是强挤出一抹苦笑。
“花花,花花…”
苏伊桐从梦中惊醒,额头上渗着冷汗。自己依然睡在段韵锦的床上,可梦里的范金华好真切,她甚至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香水味道。
好奇怪的梦,她坐起来,手触到了枕边的硬物。
那是一枚银钗,是她昨日在夫人灵堂的排位下发现的。出嫁之日在即,段隆每日都来唤她,不是请孔学士教授礼仪,便是亲自嘱咐她要以南舍之国威为重。
苏伊桐只能借口自己思母心切,躲进夫人的佛堂,求得半日清净。
那银钗在排位下闪着晶亮,她好奇的拾起来,见它做工精巧,甚是脱俗。
这是段韵锦的?
难道,是她决定出走之前,留在母亲身边的吗?还是…段隆留下的…不知为何,她莫名的喜欢这银钗,便将它收于身边。
好奇怪的梦,好可怕的梦。
苏伊桐站在窗边,四周静的如时间停止一般。只有手中的银钗在清冷的月光下,冷光闪闪。
柴侍卫已失踪两日了,沉花打听遍府中上下,无人知道他的下落。她心里的空,无穷无尽,她看不见他,甚至感觉不到他。
脑海一直浮现他疏离淡然的脸,那墨蓝色的衣袍,那挺拔的背影,清晰的有些不真实。她竟怀疑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太孤独了,一切只是她幻想的美好。
而手中那握不热的龙鳞,又提醒着她,他真的存在过。
他去哪了,他是不是不回来了…
“哎。”
苏伊桐长叹了口气,显然今夜又注定无眠,一定是上元节以后,自己都睡不好,所以才会做那种奇怪的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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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隐宫
清晨,夏血鸢捧着甘露,推开了他的房门,却见床榻已空,她慌乱的向大殿奔去。
大殿中,浮尘弥漫,空气里似有暗潮涌动。他正盘坐于玉床之上,运着内力。
夏血鸢一步一步,屏着气息,静静的靠近玉床,他剑眉微蹙,双眼紧闭,双掌平行叠于腹前,掌间气流涌动,眉间的冷焰之火,熊熊燃烧。
她注视着他,若有所思。
那冷峻的脸忽然变得黯然,剑眉紧锁,掌间的气流也忽强忽弱的翻腾起来。
“文训。”夏血鸢警惕起来。
此时的他已经满面凄然,冷汗密布,紧闭的眼睑不住的颤,双唇微微抽搐着。仿佛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哀伤的氛围里,挣扎不出来。
良久,他突然放声大叫,脱口之时,泪已滑落。
“爹——娘——”
“不要,文训,不可分心啊。”夏血鸢急呼。
他凝聚在掌心的真气瞬间从掌间蹿出,游走于全身,他重重的咳了几声,嘴角鲜血如注,滴落在玉床上。
“不,文训,不可再想。”
夏血鸢纵上玉床,以掌抵于他背后,真气源源不断输送于他体内。
“文训,快收了内力——”
可他已经失去意识,气却卷着毒在体内横冲直撞。
“不要。”
夏血鸢加大力道,运功助他,可不但丝毫没有缓解,那阴寒之气竟然缓缓的向她掌心汇聚而来,这是怎么回事?
夏血鸢还没有想明白,身体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道震飞出去,摔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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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训。”
夏血鸢从睡梦中惊醒,见他正端坐于床榻边望着自己,安然无恙。
她吃力的坐起来,头还有些昏沉。
他的脸色微微透出些血色,
“你没事了吗。”夏血鸢心疼的问。
“血鸢,勿要再强提内力助我。”冷峻的脸现出几分严厉。
夏血鸢点头,“但是…你也不可再迟归,你可知再迟一些,内力尽失,谷外的荆棘都会要了你的性命。”关切的语气里还透着责备。
他站起来,淡淡一笑,
“你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
夏血鸢忙下床,随着他的身影走出房间。
这长年阴潮的灵隐宫,竟有几许阳光,倔强的穿透湿气照进谷内。茂盛的枝叶在朦胧的光线下,泛着晶莹的紫色。那些色泽鲜艳的花,染着晨露,异常娇媚。他停下来,放眼望着半透明的天际,空茫的目光寻不到焦点。。
而她则痴痴的凝着那张冷厉的侧脸。
回忆,如蝶翩飞入眼。
“血鸢,不要动。”
九岁的柴文训趴在草丛深处,面色凝重,他竭尽全力将手臂探出,伸向沼泽淤泥中的夏血鸢。
小夏血鸢面无血色,额头上挂着豆大的汗珠。淤泥已吞噬到她的胸腹。
“血鸢,抓住我,不要怕。”
他用颤抖的声线安慰着。牢牢握住了她伸过来的小手。
才刚施力,他就发现,她每挪一分,淤泥便会将她僵硬的身子向里吸入几分,她吓得发抖,颤声缓着,
“文训哥哥…”
“不要怕,不要松手。”
他用另一只手,吃力的将树上垂下的藤蔓绑在腰间,然死死抠住草中突出来的健硕根茎,把身体又探出几分,抓住她纤细的手腕。
只听,一声闷吼,他将真气运行于掌间,咬紧牙关,力道均匀的将夏血鸢寸寸拖了过来,腰间的藤蔓扯着树冠簌簌的抖动着。
夏血鸢终于脱了困,回头凝视那能吃人的沼泽,又哇哇的大哭起来。
他忙安慰着,“没事了。”
“文训哥哥…文训哥哥…”
她哭得有气无力,涨红的小脸委屈的扭曲着。
他忽然将一条翠绿色的小蛇捧于她眼前,那蛇轻轻蹭着她挂满泪痕的脸,黝黑的眼睛闪着灵气。
她破涕为笑,将小蛇抚入怀中。
他背着她,走进暗紫色的夜幕中。
“文训哥哥,不能告诉爹爹啊…”她伏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认真的说。
“那是自然。”他连连点头。
“站住——”夏嵩渊一声呵斥!
房檐下两个浑身泥泞,蹑手蹑脚的身影,如触电般定住。
夏嵩渊身后跟着的是无奈的暮寻。
“为父与你们讲过多少次,这谷深处的密林毒枝繁盛,遍地泥沼,甚是危险,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还敢去!”夏嵩渊重重的揉了一把夏血鸢小脸上的淤泥。
“义父息怒,文训知错。”他忙跪倒在地。
“不…爹爹,是女儿要去的…”夏血鸢也跟着跪下去,扬起脸,委屈的眨着眼睛。
“哎…”
夏嵩渊将二人扶起,脸上的恼怒又顿时化为疑惑。“这沼地的力道,强劲而绵软,玄虚而扎实,文训,你是如何救她?”
“回义父,以真气寸寸缓施于沼力之心。”他答的稀松平常。
“什么?你…已经可将真气寸缓而行?”夏嵩渊和身后的暮寻,难掩惊讶之色。
他从容的点着头,忽然手捂胸口,甚是痛苦。
夏嵩渊赶忙抓住他的手腕,大呼不妙,“这…毒未安稳,强运真气…哎…快…”
暮寻赶忙扶住他,向大殿走去…
“文训哥哥…”夏血鸢眨着心疼的大眼睛,紧紧追过去。
大殿外的夏嵩渊,手捻银须,望着他们的背影,欣慰的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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