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比夺魁
止禹山上,尘息门中。
仙门百家热热闹闹的大比,此时正进行到最后一天。
逢此盛事,止禹山不为外人开放的禁制也被暂时撤下,有得了这段机缘的凡间樵夫跟着往来的修士走上石阶,还懵懵懂懂,扯了旁边人雪白的一段衣袖问:“小友,敢问这是什么集会么?”
五大三粗的樵夫手上不知沾着什么,把修士的袖袍抓出了个手印来,修士也不恼,温和地回道:“是一甲子一遇的仙门大比,大叔,您今儿可算是撞着大运了。”
樵夫松了手,也看到自己抓出来的手印,有些羞赧地把手在自己衣服上重重擦了几下。
修士温声笑道:“无妨。”
他袖袍轻轻一抖,白色的布料又变得纤尘不染。
山中的春风夹着点零星的花瓣,阳光正好,落到那年轻人模样的修士身上,他黑发束起,一张脸干净又好看,颜色有点浅的瞳孔里含着点温润的笑意,看上去是与他那白得发光的衣服如出一辙的出世出尘。
樵夫呆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山中甚广,大比在即,我一时也无法送您回去,您不妨便跟着我走吧。”
樵夫便稀里糊涂地就跟了上去。
石阶恐怕有几百几千万阶,仰头望去,它们顺着山峰埋进树丛和云雾里,山峰高耸入云,石阶之上向上望去不见峰顶,回首看去也不见来路。
但樵夫跟着这好脾气的修士走了没两步,却已然走入一处宽广的地界。
头顶有白鹤高飞,伸手可捉云摘星,云雾袅袅,一群看着年纪都不大的修士挤在这里,中间还有些穿着凡人衣着的人,年女老少皆有。此处人山人海的,比樵夫赶过最热闹的集市还要热闹上许多。
带樵夫上来的年轻修士道:“大叔,您便在此稍候,大比结束,自会有人送您下山。”
那人又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小亭子:“那边有饮水与吃食……”
年轻修士还欲说什么,被远远的一个声音打断。
“小辣椒!大比最后一场马上开始了,你怎么还在这?”
踩着一把长剑飞来的人也着一身白衣,停到他们面前。那人高高瘦瘦的,看面相约莫二三十岁,也是个玉树临风的青年。
樵夫被这御剑飞行之术惊了一惊,还没说出什么话来,一直温文尔雅的那位修士一把将来人从飞得不高的剑上拉下来:“说了多少次,在外面要叫我大师兄!”
“大师兄。”来人从善如流,“掌门师叔说你再不过去,就要罚你把藏经楼的书都抄五百遍!”
年轻修士怪叫了一声,似乎也装不下去什么谦逊温润了,跳上那只剑就高飞而去,留了一声:“土豆,你给大叔安顿好啊!”
樵夫被辣椒土豆之称又惊了一惊——仙门的人取名字怎么感觉还不如隔壁的王二狗讲究呢?
那被称为土豆的年轻人的剑被顺走,也没顾上气急败坏,他颇为要脸,端端正正地给樵夫做了个拱手礼,道:“您这边请。”
樵夫乖乖跟着走。
“土豆”仙人引着樵夫边走边说:“一会儿他们打起来,您看着就行了,这边很安全,那里有歇脚的凳子,大比结束会有修士来带你们下山,到时您在这里等着就成。哦,注意不要到山崖边去,万一被什么风扫下去可不好玩。”
“那我便先行离开了。”“土豆”仙人捏了个诀,眨眼已如一阵清风远去。
樵夫找了个地方正要坐下,听得有人凑过来眉飞色舞地问他:“大叔,方才那两位您认识?”
“不认识。”樵夫摇摇头,被那问话的青衫少年拉着坐下。
“那两位可都是金丹以上的修士了。”有眼尖的道,“年纪应当不出两百岁,是高手。”
“我都修了六百年了,还没凝丹,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另一人感叹。
他旁边的人出声:“我七百多年才凝的丹,道友,你还能再挣扎一下。”
“别比了,比不上的。”旁边坐的那一圈人里有个穿浅绿衣裳的女子冲这边喊道,“那两位,就那个辣椒啊土豆的,乃是尘息门下谷山真人的弟子。”
她这话一出,周围的空气都凝了一下。
“敢问是……哪两位?”
姑娘回了个看傻子的眼神:“那个小辣椒,刚刚你还押人能拿榜首呢。”
“嘶……”搭话的人震惊无比,“是那位十多岁筑基,二三十岁凝丹的……传说?前几日擂台赛上,那位令枯木逢春的第一名?”
传闻里,尘息门下有位千百年不遇的奇才,他天赋极高,十几岁时筑基,三十岁上凝丹,步入修行之门至今不过百余年,已成为这一辈弟子中的翘楚。
擂台赛上,登台的选手们都拿出了自己精心锻造许久的珍贵法器,偏他一人手执一截枯枝跳上台去——据说是与同门师兄弟打了赌,哪怕是这样,他还是稳稳当当站到了最后,夺冠之时,那段死得不能再死的枯枝落到地上迅速生出了新芽,开了一枝繁盛的桃花,衬着少年人眉目俊朗、意气风发。于是一夕之间,“枯木逢春”的名头便传遍了仙门百家。
也一度因为他,本次仙门大比观战席上一席难求。
这搭话的人正惊艳于方才远远一眼看到的那段缓袖流云、白衣翩然的情景,而候在场外的萧椒——那位千百年不遇的“辣椒”仙人,此时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
还没收回去,他便被旁边稳重老成的青年拿扇子狠狠敲了下头。
“萧师弟,你能不能认真点!”
敲萧椒头的是他家掌门师叔的嫡传大弟子邱采白,按着入门修行的时间来算,他也该叫对方一声“师兄”。虽然邱师兄同萧椒不是一脉,但是介于萧椒那十年有九年都在外面云游的便宜师父没能赶回来参加这盛会,掌门师叔便钦点了邱采白来看着萧椒。
掌门师叔那一脉的人惯来做事板正,萧椒最头疼的就是跟他们打交道,还得装模作样,不胜其烦。
邱采白语重心长:“萧椒师弟,‘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注】……”
萧椒敷衍点头,答得比谁都顺口:“谨遵师兄教诲!”
“你今日的对手是归元门的大弟子,修行五百年,据说如今已经迈进破丹期了,你在韵丹这一步卡了这么久……”
萧椒一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姿态。
邱采白当然知道这个师弟是千百年来难遇的修行奇才,但是看着他这样散漫,着实有些担心谷山师叔的那种散养法将这好苗子给蹉跎了。
跑得比谁都快的人如果不好好教,恐怕将来摔得比谁都狠。
但是萧椒显然不理解邱师兄的担忧,他抓了一片草叶子漫不经心地把玩,表面还是端端正正回道:“是,师兄,我一定勤勉修行。”
萧椒本人其实没有什么上进心,虽然有惊人的天赋,但是总是懒懒散散的,精进修为都是随缘——不然也不至于在韵丹上卡了数年。
邱采白实在接不下去话,喊了旁边御风赶来找萧椒讨剑的萧逗:“那个萧……师弟,你在这陪着你师兄,我去找掌门回禀。”
邱采白不是很想喊出谷山真人门下的这四个师弟的名字,尤其是他们中有谁凑一块的时候。
晖月峰上谷山真人与他四个徒弟的居室同尘堂门口,有一方菜园子,里头种着些自生自灭的蔬菜,第一块地里种着辣椒,后头依次种了土豆、大蒜、冬瓜、白菜等等,他们师兄弟四个的名字——萧椒、萧逗、萧算、萧冬,就是按这些蔬菜来取的。
全尘息门都能想到谷山真人的五弟子——如果有的话,他的名字不是萧白就是萧菜。
谷山真人不仅是个云游浪子,还是个取名鬼才。
当然,稳重如邱采白,这话他是不能说出来的。
萧逗摆出一副温顺憨厚的样子:“好的邱师兄。慢走邱师兄。”
邱采白走远了,萧逗才凑到萧椒身边,小声问道:“小辣椒,一会儿比赛你多大把握?”
他们这一脉人丁稀少,师兄弟四人中有三个都是谷山真人云游的时候捡回来的,只有萧椒一出生就在尘息门里。按入门时间排辈分,萧椒便是大师兄,但是从年龄上看,萧椒却比晚他两年入门的萧逗小上一轮。不过他们一起生活了百多年,成日没大没小闹惯了,倒也不太在意师兄师弟的头衔和辈分。
萧椒看了看萧逗的神色,失笑道:“我让他三招也能拿榜首,你信吗?”
“信信信。”萧逗扶额无奈,“你好好表现,别闯祸就成。师父他老人家在回山的路上了。”
萧椒一听这话,双眼泛光。
谷山真人——程谷山,萧椒那喜云游的便宜师父,虽然没怎么正经教过萧椒本事,但是他每次云游回来都会给他们师兄弟四个带许多新鲜玩意儿,对萧椒来说,师父回来就有惊喜。
他快快乐乐地想:嘿嘿,这次我拿榜首也给师父一个惊喜。
大比最后一天一共有三场比试,要决出最终的前三名,压轴的这一场,萧椒对上归元门的钟铭远,胜者便是此次仙试榜首。
这是最受瞩目的一场。
那位“辣椒”仙人上场的时候,场外的人都都自觉地屏息凝神,准备好好看一看这位传说中的天才。
少年人端端正正站在场上,身形笔直,仿若一根修长的、顶天立地的竹。
他模样俊得扎眼,身披一段日光,白衣飘飘,眉眼昳丽,唇角微弯,带着张扬的明媚,是那种画本子里一剑分潮的意气风发少年郎的模样,远远地一眼看过来,不知道能勾在场多少女修士的心去。
这么一比,另一边的钟铭远已经被衬得有些暗淡。钟铭远是个好面子的,哪里甘心一上来就被人压一头,他佩剑出鞘,试图靠装腔作势来挽回点面子,对萧椒道:“拔你的剑。”
萧椒却抱着手,裹着剑鞘的长剑提在手上,一点也没有要动的意思。他笑吟吟回了句:“钟道友,你是剑修中的佼佼者,而我不是剑修,所以我拔剑也没什么用。我们打个赌好不好?”
场外的萧逗正带着另外两位师弟准备寻个好地方看比试,一听场上那狗东西这么说,他就觉得心里一凉:要完!
只听得萧椒慢条斯理道:“我赌你三招之内就得败。”
“你!”当着仙门百家的少年子弟,这话真的又狂又不给面子,钟铭远被气得牙痒,拿刀的手就要控制不住砍过去了。
“萧道友,上次大比你可是败给我的,别这么狂!”
萧椒堪称温和有礼地回:“上回我才刚凝丹,招待不周。”
场下的邱采白暗暗咬牙:“萧……椒!”
萧椒平日在门中就爱胡闹,邱采白为这事,不知道跟他叮嘱过多少次了,结果人明晃晃摆着:我错了,但我还敢。不仅死不悔改,还要变本加厉,今日要是掌门今天在场,恐怕萧椒得抄经书抄到掌门飞升。
邱采白作为掌门最器重的首徒,真心实意为门派感到心累。
钟铭远当然受不了在众人面前被个毛头小子这般轻视,手中的朱痕剑脱鞘而出,带出一道寒光,直往萧椒那张他怎么看怎么讨厌的脸上飞去。
被萧椒轻飘飘躲开。
少年衣袂翻飞,愣是没让剑光擦到一点。
他笑容明媚,特地用了传音法术,好叫周围的人都能听清楚:“三招,我让你两招。”
刚被萧逗安置好的两位师弟:“……大师兄属实猖狂至极!”
其中小师弟萧冬又补充道:“还讨打至极。”
萧逗瞥了一眼这俩,叹气:“是我我得跟他拼命。”
“谁让那姓钟的那天要阴我们!”三师弟萧算哼了一声,“大师兄就很磊落,不像某些伪君子。”
萧算说着又想起来初试时的第一场比赛,那时他们各大门派的弟子都入太虚境中闯关,归元门那看着人模狗样的大弟子钟铭远不巧跟他们一组,大概是嫉妒他们优秀,那钟铭远背地里没少给他们使小绊子,甚至差点害了小师弟。
场上的那位“伪君子”一招不成,又被萧椒出言刺激,他本就心胸不太宽广,这下是真的想杀了萧椒的心都有了。
上一次仙门大比之时,他跟萧椒打过,那时候他赢得轻轻松松,也没想过别的。
那时谁都没想到,这少年会成为最年轻的传奇。
修士的几十年,虽说“短如一瞬”这样的话太夸张了,但事实上也不过如一根轻飘飘的羽毛落到地上。白驹过隙,日月如梭,大多数人几十年不进一步,好点的也不过稍稍前进一小,谁像萧椒似的,那修为就跟见风就涨一样?
钟铭远的剑高高飞起,他捏着诀,剑意高昂,有光芒聚拢在剑身上。朱痕剑又一次往萧椒飞去,半途中分作数支剑,裹挟着杀意奔腾而去。
朱痕剑上倾注了钟铭远大半的修为,宝剑威风凌凌,一路掠去,隐有雷鸣潮声相和响起。
有那么一瞬,天地间皆被炽烈的光吞没,在场修为偏低的修士一大半都目不能视,他们只听见剑锋撞到什么上的尖锐鸣声。
并未受剑光影响目睹了全程的邱采白:“……”
萧椒依然是一片衣角都没被剑锋沾到,而朱痕剑在他身后,一头撞出了先前设下的屏障,钉在了飞霞峰的大门上。
大门轰然倒地,石块瓦砾从飞霞峰的崖壁上滚落,坠落进缥缈的云雾里。
有人认真比赛,有人专心拆自家门派。邱采白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碎石落了下去。
萧椒回身看了看,稀碎的飞霞峰大门是一点回转的余地都没有了。
他想了想飞霞峰的苏抱云师叔,那是位脾气顶不好的前辈,拔她山上几棵灵草都能被她罚上大半年。
“哦豁。”萧椒真心实意地同情钟铭远,“你完了。”钟铭远这次是拔了她整个山门!
“……”钟铭远自己也显然没料到有这一出,他脸色发白,一时说不出话来。
萧椒心情颇佳:“两招让完了,钟道友,得罪。”
他剑未出鞘,一招把钟铭远拍出了赛场。
也是在他出招之时,钟铭远才突然感受到那股无形的威压,陡然暴起的力量当胸袭来,叫他一口真气没提起来,便在即将窒息的感受中被抛到了场外。
“你那天在太虚境里推我师弟,差点害死他,今次我还了。”
萧椒居高临下地看着钟铭远,收住了那点不正经的目光之后,他整个人像是被镀上了一层光,他说:“送钟道友一句话共勉,修行之前先修修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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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出自《周易·乾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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