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二章
又过两日，便是中秋。
依着村里旧俗，这日家家户户赶早吃罢晚饭，在庭前院中摆下小桌，祭月赏月，祈求福佑。桌上朝着月亮方向的一边供着香案，燃上两对红烛，中悬一圈七彩线香，香芯一点纸扎的魁星，禅香袅袅。正中供着各类祭品，圆饼、石榴、葡萄、柚子、红枣、糖糕……再布上一壶白瓷罐儿的桂花新酿，揭了盖儿，飘出几缕桂花酒香。桌子四周糊一圈彩色纱绢，绘上月宫景象。
阿竹她爹拿来两个柚子，切开顶帽儿，掏空内瓤，手握一把巧刀，在柚身上雕出玉兔通花模样，再穿上彩绳，内里燃上小烛，挂在一根小棍上，俨然两个小灯笼，让她弟弟和小谷分别提着。待月出枝头，便上古镇听香。
所谓古镇，坐落在村田以东，溪沟下游，因着每年中秋溪上莲灯蔚为壮观，故名莲溪古镇。坐着驴车，赶上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古镇墙下，旁边是粼粼波光、涓涓流动的莲溪。日未落，月初升，云中透着彩霞，围着一轮圆月。
花上两个铜板，便能买到几盏莲花小灯，点上一抹橘黄的暖光，人手一个捧在掌心，许了愿，便托流水寄到天边。
阿竹托了一盏蹲在河边的石阶上，看看自己手中的烛光，又看看月影的，调皮地朝他眨眨眼睛：“月影要许什么愿望？”
月影看了会儿批量制作、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莲花灯，怎么也不相信这东西还能许愿，然后认真地告诉阿竹：“此灯中没有灵力，许不了愿。”
阿竹一下语塞，恨恨地给了他一个顶肘：“那么认真干什么，还不许我们凡人寄托点情思吗？多温馨浪漫的气氛，别搅和了。”
说罢，也不理他，径自闭了眼。不就少了点灵力吗，说得跟谁没有一样。于是灵机一动，一边凝神往莲花灯中注入一点灵力，一边默默许下愿望。再睁开眼，小心翼翼将它放在水中，信手轻轻推开几个波浪，让莲灯慢慢飘向河心。
月影看着阿竹放出渐渐远去的烛光，手腕轻轻一抖，掌上的莲灯悠悠飘到空中，再啪哒一下落在水面，荡出几圈水波，伴着阿竹那朵双双流去。
“阿姐！你们快点！”她弟弟高声催促道。
“来啦！”阿竹一把拽过月影，汇入熙熙攘攘的入镇人群中。
入了古镇城门，眼前一片流光溢彩，斑驳陆离。那是一条沿着溪沟的宽敞大道，参差的青板石路彰显着数百年历史的痕迹。
路旁每隔几米便树了高高的木桅杆，中间拉了彩绳，高高低低挂着各色灯笼。既有最简单的球形小样——曲成圆弧状的竹篾框架外糊着各色彩纸，也有形制复杂精细的三层八角琉璃宫灯——上下三层不同纹样，檐角缀着铜制挂铃，下层垂着五色丝绦，八面里外立体雕花，各是一个传奇故事，人物动作细腻传神，内里烛光一闪，栩栩如生跃然纸上。花灯银烛，引得夜空金碧辉煌。
路两边依次排开一溜儿的杂货小摊，其上物件琳琅满目，有卖灯笼的，有卖面具的，有卖波浪小鼓的，有卖竹篾玩意的，有卖瓜果零嘴的，有卖糖人糕点的，有卖胭脂水粉的，有卖金钗银簪的……皆是人声鼎沸，热火朝天。
小谷早已和人间孩童无甚两样，与阿竹她弟弟一前一后各拎了个灯笼，嘻嘻哈哈飞跃穿梭在人山人海中，这边摸摸，那边瞧瞧，闹腾得合不拢嘴。她爹自顾自地一把搂过她娘的肩膀，这会儿替她簪个发，那会儿替她描个眉，各式玩意更是一样不落地细细玩过。
阿竹挽着月影的手，定定地站在大街正中，身旁时有游人摩肩擦踵而过，在这人间纷杂中却生出些许不适应。想前几天她还在山中祠堂闲敲棋子，此时此刻却坐拥这花好月圆，一时间竟有些恍若隔世。
月影本欲迈步，却见傻傻站着发呆：“怎么了？”
阿竹一眨眼，仰起头，对上月影那温柔的双眸，一股暖意自心底涌起：人间至幸，不过如此。于是，嫣然一笑，贪恋地望着月影，眼中映着点点繁光，如浩海星辰。一瞬间，竟把月影看得双耳泛红，心中扑通扑通直跳。
“这样的日子，真好。”
月影心中一顿。
“走吧，我们也去逛逛！”阿竹拉着月影的手，快活地拨开人潮，向前挤去。
“兔儿爷，兔儿爷，圆圆滚滚的兔儿爷，来看看来看看！”
阿竹在人群中挤着探出头去，见摊板罩着红底绒布，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兔儿爷形象。粉白面孔，兔首人身，左手托臼，右手执杵，做捣药状，有的还披着金盔金甲，背插戏曲锦旗，骑着狮象猛兽或是孔雀仙鹤，一个个活灵活现。其中几个还是半球形底座，晃晃悠悠的，手指儿一戳，推到了，还能自动再坐起身来，继续憨憨地晃着。
阿竹看得喜欢，不住地扯着月影的袖子：“月影月影，你看这个，不倒翁兔儿爷，是不是俏皮得很？”
说着，轻轻在兔子额上一弹，看着它摔个躺平又瞬间仰起身子，一点一点像是在拱手作揖。
“你喜欢？”
“喜欢呀。兔儿爷可是中秋必买，我已经集了十几个了，站的坐的躺的趴的，还没有过这不倒的呢。”
“嗯。”
“嘿嘿。”阿竹朝着月影痴痴一笑，转向店老板，“老板这兔爷多少钱？”
“呀，姑娘这拿的可是稀罕货啊。”老板自是个有眼力见儿的，“一个三十钱，两个五十钱，您与公子两人，凑一对呗，讨个喜头。”
一顿话，说得阿竹粉面娇羞，刚入俗世不久的月影却是没怎么听懂。
“姑娘再看看这个。”老板又从摊板上那堆花花绿绿中取出一个不倒兔，热情推荐道，“头上戴花，身穿粉裙，再看这丝带飘飘，是个兔儿仙子咧。与这兔儿爷一起往那一放，准保二位恩恩爱爱、白头到老啊。”
这下月影可是听懂了，心中先是一喜，接着又是一伤，焦灼纠结，不免面露寒光。吓得那老板心里一抽：难不成这俩不是一对？不会马屁没拍成反捅了人伤心事吧……
“就这两个了。”阿竹一挥手豪气道，转头伸手眼巴巴地跟月影要钱。
月影看一眼她，摘下钱袋放在她手上。
老板才松了一口气，开开心心收了钱，将两兔儿一包交给阿竹拿好。
咚——咚——咚——
神宫方向传来三声钟响，昭示着可以入殿听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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