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空而大
一
对于来自宇宙的天文灾难,我们无能为力;对于人类自酿的人文劫难,我们应该做点什么。
其实,人文劫难,主要起自于人文安慰。
诚如上文所说,人类为了阻挡集体恐慌,允许心理转移。为此,不得不建立种种不真实的坐标和相状。
尤其是,明明迟早要面对“一无所有”,却要大谈“拥有”和“占有”,让人们在精致的私有屏障前心满意足,不再恐慌。
但是,恰恰是这种“拥有”和“占有”,启动了眼下就会遭祸的按钮。大家都要“拥有”,人人争着“占有”,无数的社会纠纷形成了。纠纷自然会激化,那就指向了人文劫难。
于是,明白人不得不转过身来了。
要想避开这种人文劫难,应该从根本上做起。
例如,开始惹祸的根子之一是“拥有”和“占有”,那就要像历代最高层级的思想家那样,好好探讨一下“有”。
我在前面曾反复论述,佛家、道家和魏晋名士,把“有”、“无”、“空”这三个关键字提炼出来,让它们在超验天域中旋转着翻腾,接受审视,然后,把思想引向最高处、最深处。
在翻腾中,“有”这个概念和“无”、“空”等概念全部获得了焠炼。
我接受这样的焠炼结果——
“有”来自于“无”,而归之于“空”。
我还从哲学上作出分析:“无”不是一种存在状态,而“空”却是一种存在状态。“无”是“有”的前生,而“空”是“有”的本性。
当我们判定“有”的本性是“空”,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了,包括生活中的一系列实际问题。
例如,这个人说,“我明明拥有了这片土地,有买卖合约和地产证书为证,怎么能说我没有呢?”
回答是,“你确实有,但有的本性是空。”
那个人说,“我明明拥有了行政官职,有任命状和办公室,怎么能说我没有呢?”
回答依然是,“你确实有,但有的本性是空。”
……
各行各业,各种形态,可以不断地说下去,回答始终是空。
这里所说的“空”,并不是像一般的人理解的那样,在说“坐吃山空”、“大柱蛀空”、“位逊门空”、“人去楼空”……其真正的含义,是指在山还未空、柱还未空、门还未空、楼还未空的时候,它们的本性,已经是空的了。
对于这个问题,我在《解经修行》一文中曾经以教师为例,加以说明。我说,几乎所有的教师都喜欢宣称,“我拥有多少学生”。但是,即使把你最满意的学生拿出来,你的“拥有”就存在许多疑问。这个学生年岁已经不小,中学三年级对他来说只是人生的一个极小片段;即便在这个片段中,他也有很多课程,你的课程只是其中之一;即便只算你的课程,你用的是全国通用教材,仅仅讲了一讲,这怎么会变成你对听讲者的“拥有”?你讲的课,这个学生接受多少?一年后还记得多少?现在是否还有残留?……这些问题,使某个教师“拥有”多少学生的说法,变得很不可靠。
我这么说,并不是看轻教师这个职业。我自己也是教师,而且生涯够长。我只是借一个最朴素的例子说明,天下一切“拥有”、“占有”、“持有”、“掌有”、“享有”,疑点很多。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有”只不过是一种名义,而名义本是人类的虚设游戏。“有”的最切实意义可能包含一点支配的权力,但其间又颇多蹊跷:乌云能暂时地支配阳光却不拥有阳光,海风能暂时地支配船帆却不拥有船帆。
二
人们为“拥有”而争抢,使世界划分出很多界线。守住已抢得的界线,觊觎未抢得的界线。千百年来,掠城夺土、割地划疆,无非为此。所谓界线,就是以一种脆弱的契约方式来固化拥有,扩展拥有。其实,这也是一切人文劫难的固化和扩展。
这中间,有大批学人一直在为种种界线划分进行理论加持,人世间的绝大多数概念、逻辑、学理,皆由此而生。
人们凭着聪明的头脑,把最原始的欲望和冲动精致化、规则化、理论化了。这一切很容易被看成是人类进步的证据,其实,那是以复杂的方式回归荒蛮。
能看清的人并不太多。除了我一再称道的佛家、道家、魏晋时代哲学家外,还有不少优秀的西方人。例如,歌德就说过这样一句话:
人类凭着聪明划出了种种界线,最后凭着爱,把它们全都推倒。
在这方面,比歌德做得更出色的,是中国的禅宗。禅宗大师种种让人难以理解的作为,全是为了推倒那些界线,包括那些概念,那些逻辑,那些学理。
全都推倒了,那就是“空”。
好像失去了很多,但细细查点,才发现失去的全是羁绊,全是桎梏。当羁绊和桎梏都没有了,那么,让我们警惕的人文劫难,也就失去了落脚的基点。
因此,“空”的哲学,是针对人文劫难的“防卫系统”。
三
“空”有两义:在内,是本性之空;在外,是羁绊之空。
本性之空,是指天下万物未必具备名号所限定、历史所确定、习惯所认定的性质。也就是说,此未必是此,彼未必是彼;忠未必是忠,奸未必是奸;祸未必是祸,福未必是福;盛未必是盛,衰未必是衰。即便是,也处处流动、时时转移,从称呼它们的刹那间,已经不能确定。
这就像半山腰里一个两头通透的崖洞,战争期间临时做过各种仓库,每种物资都有名号,把整个崖洞都装满了。人们可以根据物资的名号,叫它什么洞、什么洞。后来,战争结束了,物资搬走了,崖洞清空了,一派开阔。鸟雀飞进来,又飞走了;云霭涌进来,又涌走了;花香飘进来,又飘走了。它永远是空的,许诺一切,迎送一切,挥洒一切,却又不是一切。
人们似乎习惯了那种被仓库塞满了的崖洞,那种由仓库的物资赋予不同功能的崖洞,反而不习惯了未做仓库的崖洞,简单说来,反而不习惯了“空”的崖洞。
但是,崖洞之所以称为崖洞,因为本性是“空”。请把我们的人生,我们的心胸,比一比崖洞,如何?
我们的心胸,本应开阔流通。但是,开阔流通的前提是无滞无碍,无堆无垒,无堵无塞。心胸一堵塞就会造成像“心肌梗死”“脑血栓”这样的重病,唯一的治疗途径,就是清空。
这便是内在之空。
外在之空,是要看穿一切外在羁绊,哪怕这些羁绊具有充分的社会性、公认性、历史性、传承性,也要努力分辨、看穿、清空。
羁绊不会自己承认是羁绊,它们大多以“必须形态”出现,看起来都难以离弃,不能割舍。
看穿它们的关键,还是要找回初始的正觉。就像我在前面《破惑》中所说的,回到那个看穿“皇帝的新衣”的儿童纯净的目光。
基于这种思维,原来堆在脑子里的大量“一定”、“必须”、“理所当然”、“必不可少”,也能涣然冰释,化作流水,琤u而去。对于前人所做的那些事情,可能情有可原,但我们今天完全可以重新作出裁断。
我们可以凭着纯净的目光提出一系列问题:世事匆匆,真要如此摆开拳脚、展示肌肉吗?真要如此颐指气使、训示民众吗?真要如此追求虚名、迷醉权势吗?真要赚那么多钱,挖那么多矿,造那么多房吗?……
如果有了“空”的心胸,我们书架里的书籍,就会减少大半;我们学校里的课程,就会减少大半;我们在历史荒原上的冲撞、呐喊、拼耗,就会减少大半。如果能够这样,那么,焦头烂额的人类,是否会过得从容、自在一点?我们几十年的生命,是否会过得更有诗意一点?
这样做“减法”,做得最让我动心的,是佛教中的僧侣团队。僧侣并不是西方宗教中的“神职人员”,因为佛教里没有那样的神。僧侣是一种“实验示范”,以一层层的剥除,证明人生是有可能剥除的,而且剥除得干干净净。他们剥除了家庭,剥除了名字,剥除了世俗服装,剥除了性别特征,剥除了饮食嗜好,结果,他们还是那么快乐、智慧、博大,反而成了人间的启蒙者。
历代的僧侣都是云游者,他们行走的天地和思想的天地,都因空而大。
四
因空而大,也是艺术的至高境界。
品味中国古代艺术一久,就会深深地向往一个难以企及的等级——空境。
浅处理解,空境是留出空白,呼唤“空山不见人”的诗意。一切赘笔都是笨拙,一切添饰都是多余,一切繁华都是低俗。疏疏枯墨,幽幽弦鸣,让人屏息凝神,心志如洗。
深处理解,空境是释放生命,释放到一个没有界限的空间尽情腾跃。那就像一名素练女子的大幅度舞蹈,而黑色背景也就是宇宙背景。她的身段姿态来自天籁又牵动天籁,描述天籁又划破天籁。正是空,让她完成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