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玉琼别梦
第十三章玉琼别梦
夜,再一次如期而至。WENXUEMI.coM风吹云散的声音宛如一首低沉的歌谣,静静地在夜空中回荡,就连星星也仿佛变成了风铃上的一片片贝壳,被风吹得叮叮咚咚。
十五的圆月依旧亮如银盘,只是却镀上了一层淡淡的血红色,宛如美人光洁的脸颊上施了一层胭脂,平添了一份俏丽与妩媚。
夜色宛如一双黑色的羽翼,从九天之上垂落下来,透过所有黑夜里的光,将床上熟睡的女孩紧紧裹住。
熟睡的云纤儿恬静地躺在宽大柔软的床上,覆盖在她身上雪白的丝绸被子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上下起伏着。纯黑色的长发披散,隐约露出微侧的甜美睡容,那是美丽而温和的笑容,显然她的梦境是柔和的,像秋天的原野一样。
然而当黑暗将她包裹的一刹那,她的神态悄悄一变,变得有些紧张,有些不安。她的变化很轻,无声无息,那一篷皓皊的月光却在她无声的颤抖中散开,尘埃般陨落到她雪白的脸颊上,然后化为无形。
在梦中,她再一次无意推开了那一扇虚掩的门,进入了一座华丽的宫殿。
在她的记忆中,她从来不知道雪薇宫里还有这样一座宫殿——四壁都镶有无数面华丽的镜子,她每走一步,都会发现无数的影子在镜子里徘徊,从不同的角度反射出相同的自己,她感觉在这里似乎所有的秘密都无法掩藏,无论是她知道的秘密,还是她不知道的秘密。月华在镜面上流转,折射,让这个宫殿焕发出一种光梦幻般的光芒。
她依旧安静地走着,每次在梦里,她都会忘记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如果她记得,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推开那一扇门的。
然后,她看到了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画面——许多少女生长在一棵棵白色的树上,她们雪白的长发垂落在宫殿美丽的地毯上,宛如那些白色树木的根须。她们苍白得如同幽灵,在她走近的一刹那,沉睡的少女们齐齐睁开了眼睛。
她们的眼神充满了怨恨和刻毒,如同寒冷的雨全数落在了她的身上,然后她们开始肆意地对她进行谩骂。
“你这个魔鬼的孩子,赶快回到地狱去吧!”
“你是个贪婪的强盗,夺走了我们的一切!”
“可怜的傻瓜,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吗,还是你明明知道,却装作不知道,心安理得地装作无罪。”
无数恶毒的诅咒被空旷的宫殿放大了无数倍,听起来是那么真实。那些苍白的少女神色凄厉,她们的面孔犹如固定在树上的花盘,在她的眼前逐渐变得清晰。
“不,你们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我不认识你们,也从来没有见过你们。”
云纤儿只是感到无边的恐惧如同夜色一般,虽然宫殿里镶嵌着无数镜子,却无法将一丝光亮投照在她的身上。
“不,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云纤儿挣扎着从梦中惊醒,床头的一颗夜明珠散发出翠绿的光华,映照着她有些苍白的脸颊。她的双手紧紧抓着被子,长发被冷汗微微漉湿,身体蜷缩成软绵绵的一团,如同一只受惊的小白鹿躲在黑暗中无声地颤抖着。
良久,似乎意识到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云纤儿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是她美丽的脸上依旧满是惊悸。然而,她却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与疲倦,仿佛黑夜永寂,轮回湮灭,繁华的世界变成了末世的雪原,只有她一个人走在漫漫冰雪之中,绝望,蔓延,一点点侵蚀她的心。
这个梦魇就如同一个影子,一直追随着她,给她带来无尽的恐惧和惶惑。究竟梦中的景象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每次从噩梦中醒来,她都仿佛死过一次一般,痛苦和孤独会在她的心中变得更加清晰。
她再一次在黑夜中无声地哭泣,泪水打湿了她的睫毛,在被子上洇开,第一次,她的心中腾起一种绝望和无助的感觉。她有一种无比清晰的预感,仿佛她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最终如同一丛微弱的烛光,终会在茫茫风雪之中化为灰烬。
月,静静地划过天幕。
云纤儿躲在雪白的被子里,紧紧抱着自己的身体,然而就算这样,她依旧感觉到一股真切的凉意如同融化的雪水,随着夜里的雾渗进了她的意识里。
她很想将所有的疑惑都弄清楚,却无论如何也弄不清楚。那种即将消失的感觉是那么真切,以至于她是如此害怕,害怕告别刚刚得到的温暖,重归于冰冷虚无。
她不愿离开那个温暖的、肯为她无私张开的怀抱。她不愿沉睡在冰冷的雪原中抬头仰望那个明亮的笑容。她想要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那张干净的脸庞,然后可以肆无忌惮地在他的面前开心地笑、伤心地哭。
可是她却感觉自己就像一颗夜里在草尖凝成的露珠,在朝阳升起的一刹那,就会化为一缕水汽,灰飞烟灭。
离别和破碎的感觉是如此清晰,她无法遁逃。
云纤儿只能抱着自己。
月光透过窗的罅隙,洒在她身上。
她抬头,望向那片金黄的月。
月光,在虚无的夜色中绽放着,无论谁,只要仰头,都可以看到这轮通透无尘的光芒。
多像是段晨浩的笑脸啊。
即使不能拥抱,也照得自己好温暖。
但要怎样才能保住这份微笑呢?要我受尽天下的苦,染上最深重的罪孽吗?
云纤儿将头埋进臂弯里,响起一阵抽泣声。
每一声,都像是一片琉璃破碎。
那么纯,那么脆。
夜里,却有人没有入眠,而是站在高楼顶端,默默将视线投注在那个小小的院落里。
就算是夜色,也不如冷寒碧的一袭墨衣,黑得如此纯粹。
高楼顶端一条条长长的幕幔静静垂落,随着风轻轻吹动,幕幔相互盘绕、舒卷在一起,就像是蓝色的丛林。每一块帷幔上,都画着一个纯白如雪的女孩。
冷寒碧斜倚着栏杆,寂静得就像是一道光。墨色的衣衫半解,随意披在他的身上,却遮不住他的清冽和冷峻。
他的手掌之间,是一个白玉雕像。他的右手握着一把玉刀,那尊小小的精致的雕像,似乎是他刚完成的。雕像依旧是幔布上那个雪白的女孩。女孩被用最精细的手法雕琢而成,栩栩如生,就连最小的一片衣袂都精致宛然,犹如真实。雕像的一切,都被雕得如此细致,如此完美,就算是清国倾城的公主,美得也不及女孩的万分之一。
冷寒碧轻轻抚摸着雕像的脸颊,俊美的脸上泛起了某种温柔的笑意。
忽然,他听到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渐渐清晰,是那位客人到了吧。
冷寒碧的目光自院落中移开,他伸手将衣衫拉上,缓缓扣着扣子上面的丝绦。他的目光变得冰冷,身躯渐渐伟岸。风完全停止,淡蓝色的幔布静静地垂落下来。
与此同时,一个手提琉璃灯的紫衣少女出现自高楼上,她看见冷寒碧,微微施礼,浅声道:“冷公子,血阴教花影月有礼了。”
然后她抬起头,却看到了幔布上的画像,不禁微皱眉头,低声吟哦:“是她?”
冷寒碧淡淡地道:“你认识她?”
花影月见冷寒碧痴痴地凝望着手中的玉雕,心中便猜到几分,于是笑着说:“只是有过一面之缘。”
然后她开口道:“冷公子,十七月蚀之日,便是我们计划实行的最后期限,还请冷公子尽早明示。”
冷寒碧抬起头看了花影月一眼,道:“你放心,魔尊那日会准时赶到,而我们也会有所行动。此次行动我们互惠互利,我阴世魔罗志在仙羽翎,而你血阴教在意的是剑圣的三剑汇顶神功。”
花影月微微一笑,道:“那是自然,仙羽翎必是冷公子的囊中之物。冷公子放心,小女子就算胆子再大,本事再高,也不敢和冷公子争夺。”
冷寒碧道:“姑娘倒很是知趣。”
花影月掩唇轻笑:“既已说清,小女子先行告辞,就请公子尽早筹谋。”说罢她转身离去,琉璃灯随着她的步履婀娜而轻轻摇晃。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她转身一笑,“画上的姑娘还真是个可人儿呢,能得冷公子之相思,这个姑娘真是个有福之人呢。”
冷寒碧却似乎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依旧握着云纤儿的玉雕,眼睛看着那个小小的院落,静默不语。
这一刻,他额前的发丝垂落下来,那一张一直隐藏在阴霾中的面容暴露在月华之中,却也同样有着皓月的光辉。
玉心寺依旧香火鼎盛,庄严的金色佛像静默地伫立着,俯瞰着芸芸众生的喜怒哀乐,亦在每日聆听着他们的欢苦忧愁。佛龛前香烟袅袅,素白的鲜花随风摇曳,敲禅的木鱼声若有若无,随着初夏的阳光照射在大殿之中,宛如神明的呓语,只有充满智慧的人方能听懂其中的玄妙。
司徒睿晗静静地跪在佛龛前的金色蒲团上,双手合十。和其他那些顶礼膜拜的香客不同,她如同喧闹尘世中的一朵白莲,淡然宁静,金色的阳为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映得她雪白的脸颊如水晶般透明。
她似在祈祷,又似在思索。
然后,她缓缓睁开了眼睛。金色的佛像反射着太阳的光芒,这使她的眸子看起来呈淡淡的金色。这让她看起来有些忧伤,却不是为尘世的罪恶与烦躁,而是因那浩如烟海的哲思中永无止境的思辨而悲伤。
难道他真的变了吗?变得如此陌生,如此冷漠?
他可否记得当年那个青衣男孩的承诺,和那年夏天他们一同拾起的洁白的琼花?
那朵琼花至今还夹在她的书笺之中,虽然已经变得枯黄,用手轻轻一碰就会碎裂为尘埃,然而少时的记忆却依旧那么清新,仿佛刚刚发生在前一刻。
其实那朵琼花一直在她的记忆深处盛开、摇曳,不曾被岁月覆盖半点尘埃。就宛如那段最珍贵的记忆,纯净得犹如最通透的琉璃。
司徒睿晗的故乡是扬州,母亲曾对她说过,琼花她们家乡的花朵。
小的时候,她的父亲是文图阁大学士,官居正一品,地位显赫。虽然祖籍扬州,然而他们一家却是居住在帝都。她的母亲陈氏则是扬州的刺绣名家,得到家中真传,刺绣技艺冠绝一时。扬州陈家祖传的飞凤七十二针法,可是当时刺绣一行的最为高超的技法,也只有她的母亲才能施展出来。
童年的她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被父母呵护在手心里疼爱有加。所有和童年有关的回忆,似乎都是美好而温馨的。
还记得家里的花园,种着一颗琼花树。每到初夏,琼花盛放,树上便如同挂满了无数的雪花,一片纯净洁白。微风一吹,便会有丝一样的花瓣翩翩坠落,如同天空的云朵化成了一点点淡碎的飞尘,在她的眼前飘散,那是她所见过的最美丽的景象。
每天清晨,母亲都会在琼花树下教她刺绣,早晨的阳光轻轻一晃,丝线也变成了淡淡的金色。她一针一线地认真学习,常常得到母亲的夸奖。
年幼的她不像其它的贵族小姐一样,喜欢漂亮的衣服和美味的糖果,她却偏爱刺绣和读书,是一个很安静的小女孩。她很有耐性,做事稳重不轻浮,书也读得很好,就连父亲也夸她,如果她是个男孩子,将来一定是个状元。
偶尔有一天,她在父亲的书架上发现了一本《道德经》,一读之下便对这本书爱不释手。书中记载的深刻的道理与哲思,是她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的。
每次看完这本书,她的心都会变得前所未有的宁静,似乎整个世界都静止一般,由流动的水变成了凝固的冰。川流不息的浮躁全部被寂静取代,原本隐藏的美好事物,就会像冰块里的冰花一样,在此刻纤毫毕现。
然而朝廷之中惨烈残酷的政治斗争却如同一把锤子,毫不留情地将她美丽的冰块敲碎。
正德皇帝驾崩之后,皇位之争的斗争里,父亲支持了当时的郑王,然而最终却是景王朱厚熜、也就是现在的嘉靖皇帝即位。
新帝即位之后,位居文官之首并且公开支持过郑王的父亲首当其冲受到波及,被发配到边塞充军。而母亲和自己也被送到宫中成为了宫婢,被编入尚宫局工作。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是贵族的千金小姐,而她完整的家庭也因为这场风波变得支离破碎。
也许在外人看来,不幸的她是从天堂落入了地狱,然而一向冲淡平和的她却并未如此想过,只是安之若素地接受了这一切,并且以乐观的心态来面对今后多僢的生活。
她刚进宫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一座废弃的花园里有一口枯井。公公告诉她,所有的官婢死后都会被火化,而她们的骨灰就会被洒进这口枯井中。也就是说,这口枯井是官婢们最后的归宿。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她的青春她的美丽,就会如同深宫里寂寞的花朵,只能孤芳自赏,顾影自怜,而最终,也只是一口黑暗的枯井收纳她们无处安放的灵魂,慰藉一生的辛酸凄楚。
只是当时年幼的她却还没有完全体会深陷深宫的凄苦,她仅仅是眼神暗淡了一下,便牵着母亲的手走入了尚宫局。
母亲由于刺绣技艺非凡,被编入尚宫局的司制房工作,负责后宫妃嫔的华服刺绣。扬州陈家向来以刺绣闻名遐迩,而母亲又得家族嫡传,飞凤七十二针法更是一绝,所绣之样式或是朱紫藻秀,华丽异常;或是清荷带露,淡雅朴素;更有牡丹盛放之雍容,红梅傲雪之奇清,百鸟朝凤之风仪,日月争辉之燎烈……从样式到内涵,从针黹到美工,无不别出心裁,匠心独运。
是以母亲的名声很快便广播后宫,甚至盖过了司制房的掌制女史。然而,在宫中,尤其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后宫,名声太大并不是一件好事。
终于,在一次迎接东瀛使臣的宴会中,皇太后竟然无故昏迷,经过仔细彻查,竟然在母亲缝制的孔雀翎金袍中发现了产自东瀛的毒药粉末。于是,母亲因此获罪,被重重责打,投入了死牢。
最后还是好心的掌制女史费尽心力多方疏通,才让她可以和母亲得以相见。当她看到奄奄一息的母亲时,泪水大颗大颗地流了下来。她从来没有感觉如此悲伤,看着满身伤痕的母亲,她恨不得可以带母亲承受一切的苦痛。
父亲被发配边疆,如今已凶多吉少,就只有母亲和她相依为命,若是母亲也撇下她独自离开,就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那时她刚刚七岁,根本无力承受即将要失去至亲的痛苦,她只能抱着母亲大声地哭泣,不知所措,唯有哭,才可以缓解她心中的恐惧,她紧紧握着母亲的手,她不想要母亲离开。
终于,弥留中的母亲睁开了眼睛,苍白的脸上绽放了一抹虚弱的笑,那即将凋零的笑是如此无力,然而在她眼中,却仿佛看到了一朵重新开放的花朵,纵然孱弱,依旧美丽。
母亲艰难地抬起手,为她擦干眼泪,“睿晗,娘亲想再看一眼咱们扬州的琼花,因为我的睿晗这么漂亮,就像琼花一样。”
“娘,我这就去找琼花,您等着。”她在母亲冰凉的额头上亲了一下,便飞快地跑了出去。
她知道在皇宫祈福圣殿玉琼殿外,就有一株琼花树。
小小的她站在琼花树下,斜阳斑驳细碎,穿枝拂叶,照到她的眼眸里,依稀觉得有些寒冷,她从未感觉到,原来阳光也可以如此冰冷苍白。
她跪在树下,双手合十,无声地祈祷,祈祷上天能大发慈悲,不要带走她的母亲,她愿意舍弃一切来留住自己最爱的母亲。
然而一阵风吹落,一朵琼花飘离枝头,簌簌落在地上,落在她的膝盖前。那阵风似乎在嘲弄她的痴傻,让她觉得在命运面前渺小的自己是如此无力。
她凝望着那朵洁白的琼花,就如同凝视着最珍贵的宝物,然后她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将琼花捧起。看到了它,娘亲是否就可以不用走?
她捧着琼花,满怀希望地奔跑起来。
忽然,她撞到了一个人,她抬起头,看见了宫里最厉害的老嬷嬷,这个嬷嬷是皇太后的人,平日里就凶得不得了,如今这嬷嬷正恶狠狠地瞪着她,她不禁一阵哆嗦,像是一只软弱的羔羊。
老嬷嬷气呼呼地道:“大胆的小婢,竟然敢私自**,宫里的规矩你懂还是不懂?”
她无辜地道:“是刚才风把花朵吹下来的,树那么高,我根本够不着。”
老嬷嬷一把夺过了她手心里的琼花,扔在地上,狠狠地践踏,雪白的花朵被无情地踏碎,仿佛她的一颗心,惨遭践踏,变得支离破碎。希望被一点点粉碎,她的心也一寸寸变得冰凉而绝望。
真的连最后一丝希望也没有吗?上天真的如此残忍,连她最后的希望也要剥夺。
忽然,一个稚气却明朗的声音传来,语气中带着不容辩驳的威严。“摘花者有罪,那么肆意践踏花朵者,又该当何罪?徐妈妈,你认为呢?”
徐妈妈回头,却见到了说话之人正是龙诏城城主的儿子。龙诏城城主是皇上的好友,此次携幼子来帝都做客,这个青衣小童着实不可小看,也不可得罪。况且那样的威严,即使是宫中资格最老的徐妈妈,也不禁感到莫名的惶然。只能悻悻离去。
她看见了比自己稍微大一点的男孩,他穿着青玉色的衣衫,俊俏的脸也仿佛一块温润的玉,带着一股尊贵无比的气息。然后小男孩缓步向她走来。
片片花瓣,在枝头堆积,色泽洁白,如雪六出。阳光透过密密层层的花瓣缝隙翩然洒落,仿佛花朵的后面是一片光的海洋。此刻,阳光不再苍白而冰冷,而是变成了暖人的金色,微微映亮了她的眼眸。
小男孩走近,问道:“你很想要一朵琼花吗?”
她哭着点头,“我娘就快要死了,她很想再看一眼琼花。”
小男孩牵着她的手来到琼花树下,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然后向上一掷,又一朵琼花飘离了枝头,旋转着翩翩飘落,如同一只洒满了金色阳光的白蝴蝶,跳着一支忧伤而美丽的舞蹈,然后缓缓落如她的掌心。
当花朵触碰到她掌心肌肤的一刹那,一种长久以来不曾感受到的暖意在她心底升腾,就像偶然落入她生命中的雪,在某个清晨悄悄融化,让她看到了希望的颜色。希望,是金色,还是白色,但是她知道,希望,其实是青绿色的。
她感激地看了小男孩一眼,然后转头跑开了。背后还传来了那个孩子殷切的祝福,“记住,一定要充满希望啊!”
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在飞速倒退着,仿佛要彻底从她的生命中褪去色彩,只有他的话是清晰的,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希望。她仿佛看见了一株弱小的树苗在泥土中逐渐抽芽、生长,一点点壮大,最后长成了一棵参天的玉树,撑起了满空的翠绿,虬枝碧叶,蓬勃欣然,那是希望的颜色,投下满目濯人的绿意。
当她把琼花捧到娘亲面前时,娘亲已经停止了呼吸。她抱着母亲冰冷的身体,伤心地哭泣,直到哭得嗓子哑了,哭得心力交瘁。透过朦胧的泪眼,她仿佛看到了母亲在苍蓝的天空中对着她微笑。
黑暗的枯井犹如死神在大地上张开的一只眼睛,要带走所有的灵魂。她抱着母亲的骨灰坛子,将骨灰一点点洒进井里。然后,她也将一朵琼花投进了井里。这朵花是她等了好长时间才被风从树上吹下来的,希望它可以代替自己永远陪在母亲的身边,至于小男孩为她采的那朵琼花,则被她小心翼翼地夹在了书笺之中。
当琼花跌进幽深的枯井那一刻,丝状的花瓣忽然散开,宛如一丛丛细长的白色璎珞,一片片旋转飘落。花瓣在她的臂膀之间散落,混合着她的眼泪,向着漆黑的井底坠落。
那一刻,她的心仿佛被命运的齿轮寸寸碾碎,一次次化为灰尘。然后,她学会了坚强,学会了隐忍,无论何时,她都会想起小男孩的话,要时刻充满希望。
在她八岁那年,掌制女史被人陷害,她也受到牵连,被发配到漠河做苦工。在流亡途中,她被师傅所救,命运在那一刻开始悄然改变。
她被师傅带进了蕊珠贝苑,成为了圣女。无数的光点,宛如丝绒一般柔软,悬浮在圣殿之中。柔和的光自其中耀出,将圣殿照在一片静谧的光辉中。
聪颖灵慧的她本就不该在尘世受苦,这一刻,命运只是赐予了她本应该有的公平,在她眼前将月宫之门开启,祥云缭绕,梵唱之声隐约响起,她抬头,看到的便是庄严的圣像,花之芳香,水之清澈,映伴着檀香飞瀑,洒下天香满路。菩提树枝条摇曳,斜垂下片片微翠,一朵朵白莲在天池中盛开,仿佛浩瀚夜空中的点点繁星。
她本就是广寒深处的月之仙子,要用自己无边的睿智参研天道,追寻天机;要用自己的力量普度众生,拯救尘世中受苦的生灵。而先前经历的痛苦,只是上天给她的考验。她就如同被贬谪的仙子,经历了轮回之苦,更加明白了五蕴之秘,最终又回归了浩渺苍穹。
然而就是在凡尘的凄苦中,她学会了拥有希望。
她从那个青衣男孩的眼中,看到了希冀。
春天的花还没有开放,冬天的雪还未融化,挖开冰封的泥土,会感到一丝温润,那是希冀。
这希冀终究有一天会钻出地面,盛放成遍地桃李。
寂静的潭水如同一面镜子,倒映着湛蓝的天空,也倒映着欧阳缜落寞的面容。欧阳缜身子微微后仰,随意地斜靠在一棵大树上,缓缓转动着指间翠绿的枝条。
他依旧青衣落落,面色沉寂,冷冽而清俊,只是双眸中的神光却不在如先前那般霸威,而是透出一股淡淡的落寞。他有一丝丝颓废,让人想起星空下一个寂寞的孩子,手里握着烟花,在眼前绽开奇辉丽彩,宛如牵开了万道彩虹。然而当烟花散尽,只剩下无边的寂寞,谁又会在意一个孩子内心深处的惊恐和惶然。
他的眼神,是那么忧郁而荒凉,就像是远古时代铭刻在岩石上的一首诗。
“这样对你,你应该会死心吧,何必把爱和关怀浪费在一个快要死的人身上?”
他只是苍然一笑,苍蓝的天空倒映出他最深邃的寂寞。
然而,很快,湛蓝永晴的天空便被洁白的云朵轻轻覆盖。清澈的潭水,波光粼粼,倒影出少女姣好的面容和温暖的笑容。司徒睿晗静静地走到欧阳缜的身边,然后坐下。
欧阳缜身躯一震,面色一沉,冷冷地道:“你还回来做什么?若是想向我炫耀你的慈悲,大可不必,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司徒睿晗并不去看他,只是安静地眺望着远方的水天相接的一线,那里,似乎有什么正在冉冉升起。
她淡淡地道:“我回来,只是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小女孩的母亲快要过世,为了完成母亲最后的心愿,女孩在琼花树下等了好长时间,终于等到一朵琼花被风吹落。她捡起琼花,要让母亲看一眼最喜欢的花朵。可是这朵花却被人抢走,然后在地上狠狠地踩碎。这时,一个男孩过来,教训了那个恶人,又帮女孩摘了一朵琼花,并且告诉她要充满希望。于是,女孩记住了男孩的话。可是,许多年以后,当女孩看到男孩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变得绝望。女孩很伤心,她很想看到男孩重新拥有希望,所以她会尽自己的力量去帮助男孩走出他心中的障。不管男孩用什么手段要赶她走,女孩都下定决心,要让男孩重新看到希望。”
欧阳缜听着,原本沉寂的心忽然变得汹涌澎湃。记忆深处,似乎有什么被唤醒。他也清晰地记得,当年琼花树下,那个小女孩柔弱的目光下,其实是隐藏着一股倔强和坚强。原来司徒睿晗,就是当年那个哭泣的女孩。
欧阳缜缓缓地开口,“其实当年那个女孩从骨子里就是坚强的,就算男孩没有鼓励她,她也一定会充满希望地活下去。相反,那个男孩其实是最没有用的,他只是说说而已,其实他根本就不动什么是希望,希望,也从不曾眷顾于他。或许,他懂得更多的,是绝望。”
司徒睿晗的眼中有光芒微微一动,“那是因为男孩后来的经历让他陷入了绝望,其实,他的心中还是有一丝希望的光芒。否则,他不会束手就擒,想用自己的鲜血去洗净别人的罪孽。”
“够了,别再说了!”欧阳缜忽然愤怒地咆哮起来,“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
“你错了。”司徒睿晗冷冷地打断了他,不给他任何发作的机会。“这么长时间一来,你都只是用绝望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怎么能看到色彩呢,你看到的,都是灰白色的,所以久而久之,你的心也变得苍白。我曾经许下愿望,一定要找到那个教我懂得希望的男孩,然后报答他。现在我终于找到了,所以,我是不会放弃的。”
欧阳缜忽然沉默不语,他的语言,在这个聪明的少女面前显得如此无力,他的任何辩解,都会被她驳回。于是,他只有选择倾听,听她说出自己内心的夙愿。
司徒睿晗轻轻握住了欧阳缜的双手,然后闭上了眼睛,她感知到了他内心的杂芜和愤懑,就如同野草一般覆盖了他原本的心田。
她看到了那个孩子是如何倒掉了哥哥给他的毒酒,然后若无其事地宽恕了哥哥。她也看到了当他得知真相时眼中那种深入骨髓的忧伤,那是被最亲最爱的人伤害后的无形的眼泪。还有在血咒发作时,他只是咬着牙,一个人忍受那中痛苦,却始终不曾挣扎。她看到了他其实并没有责备他人,他所怨恨的,只是自己。
欧阳缜只是感觉一股柔和的力量如同春天的雨露,轻轻地渗入了他的心里。自己所有的一切都被模画成一段流动的影像,印在了薄薄的纸张上,然后被眼前的少女一页页翻起。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到任何的不自在,相反,他却感到了一种释然和轻松。长久以来,心头堆积的许多秘密,都是他一个人的痛苦。如今,这些秘密正在被别人分担,也就是他的痛苦,也由别人为他分担。他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背负得太多,承受得太久,他感觉自己已经疲惫不堪了。如此坦然地将心呈现在另一个人的面前,其实也是一种解脱。
于是他毫不反抗,任由司徒睿晗阅读着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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