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章
不知道是气血翻涌上头叫他看不清,还是帐中昏暗无光叫他看不清,李容治只觉得眼前一片黑糊糊,适应了许久,才看得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
军帐当中有一个笼子。
笼子是铁条扣出来的,一根搭一根,被细小的铁链连接得严严实实。长宽各三步,一人高,在里头不至于憋屈,但也只能做困兽之斗。
笼子里头有一个人,纤细,只着单衣,有铁链将这人的一只手扣住了,栓在笼子一侧。铁链短,那人团着跪坐在地上,被锁了的那只手只能高高举着。
是谢昭吗?
是谢昭吗?
李容治立在帐门外,在心中问了自己千百次,千百次只问同一句话,却不敢去证实,不敢去确认。
不会是谢昭的,怎么可能会是谢昭呢?
他看着笼中人披散下来的长发,只及肩,比他离去时候谢昭的头发还要更长一些。
他看着笼中人似乎没有起伏的身形,那人不呼吸,他也不知道那人是死是活。
他看着那人狼狈,跪坐着,膝下压着的是一块门板,那块门板……
那块门板,曾经立在冕村学堂之中。
曾经立在冕村学堂之中。
李容治怔怔站在那儿,鼻间尽是酸涩,一口腥甜又哽在他喉头。
不能再吐了,不能再将血吐出来了。
近新年了,西北的冬夜更是寒凉,平地起的风似刀,带着冰碴从他身后往帐中卷去,将帐中闷浊的血腥气吹得散开了一些,将里头唯一一盏微弱的油灯吹得将近熄灭,也将他鲜血的味道往帐中笼那儿送。
李容治瞧见笼中人微微抬了一抬头,没看过来,只是微微抬了一抬头。
两声轻轻的闻嗅,从笼中传来。
紧随其后的,是略带焦躁的铁链被拉动的声音。
像是一头野兽,蠢蠢欲动,又拼命压制着自己出于本能的蠢蠢欲动的渴望。
像刚从黄泉路回来的谢昭,人性残存,兽性占据上风。
李容治倒吸一口凉气,一时之间不知该往前还是该后退。
看到是烛九将帐子绕了一圈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山玉龙掀起门帘,扑面来的气息之中有他熟悉的味道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他不敢,也不肯,更不信他离开之后,谢昭会走到这样一个地步。
她不是活过来了么?她活过来了,有了他给的十年阳寿了,他才放心先回的京城。
怎的会?
怎的会?!
“不是说了,不要放人进来么?”
谢昭在笼中轻轻浅浅开口,“嘶”了一声,铁链一阵哗啦啦响动,李容治瞧见她抬了没被铁链举高的那只手,抚上了自己的眼。
“梦婆呢?让梦婆过来,我眼睛疼得厉害,叫她再给我一碗方才的汤。”
眼睛?
李容治心头重重一坠,好似千钧拉着他的心尖。他立即狂奔出去,在帐外的火盆之中挑出一根燃烧的木柴,用力推开来拦的谢晅,奔到谢昭的笼前,一照。
谢昭身上的单衣都是血污,脸上两行咋一看是泪痕,在火光照耀下才分辨得清是两行血,从谢昭蒙着布条的眼里落下,一直淌到谢昭唇边的——
獠牙。
尖利的,细长的獠牙,自谢昭上齿生出,露在唇侧。
纵使长发不梳,十分狼狈,她的面皮之上还隐隐有着柔光。若不是蒙眼的布条遮着,该是如何一番动人心魄的殊色?
恶鬼,恶鬼谢昭。
蒙眼的布条凹陷着,她的眼眶之中空无一物。
一只失了双眼的恶鬼,一位没了眼睛的阴间将军。
她还能说话,就不算全然失了理智。
还好,还好。
笼子锁着,铁链锁了好几道,李容治拉扯不开,颤颤巍巍将手伸到笼中,要去够谢昭的脸。
她是一只小野兽,纵使看不见,也立即察觉到不对劲,身子往后一躲,跪坐改成一个更容易防备或是攻击的蹲资,出自本能地龇牙,还未说话,又听见笼外来人的一声咳。
咳带着血,香甜的腥气一下子就充盈她的鼻间。
甜的,是甜的,她好馋。
“你的眼睛呢?”
李容治低声问,声音十分轻,轻得像一阵叹息的风,又像在低哄着谢昭过来。
他瞧见谢昭的犹豫,她侧耳听着她,垂下的那只手在摸被她压在身下的榕树门板。
她在困惑。
“阿昭,过来。”
李容治不敢大声,眼中灼热的液体落下,滚烫他的脸颊,他低声哄着,劝着,叫谢昭过来。
谢昭原本要靠过来了,鬼迷心窍的,往他这边前倾了身子,但在李容治触碰到她脸颊的时候,好似被他冰冷的手烫伤,倏地又往后退去。若不是有一只手被铁链高挂,她一定会退到笼子最远的一角,而不是如此刻一般,尽力拉着那只手,只往后退了一步半。
“阿昭,阿昭……”
李容治低叹,再低叹,像哀求,哀求谢昭过来一些。
“李容治?你不是……”
在京城么?门板在她脚底下,是倒扣着的,她平日里不在的时候,也用大石头压着。他怎么过来的?
李容治拉扯着笼上的锁链,回头怒瞪身后站着的谢晅等人。
谢晅有过一阵犹疑,想了几瞬还是拾步走近。
“大哥哥,别开。我会吃人,你不记得了?”
谢晅的步子,就停在了李容治的身侧。
李容治咬牙,“谢昭的眼睛呢?谢昭的眼睛哪儿去了?阿魓呢?阿魓!”
阿魓小小的身子躲在谢旼后头,抱着谢旼的腿,同吃惊的谢旼一样吃惊,“这……小谢将军的眼睛……我怎么……怎么……”
“我还给谢不留了。”谢昭轻声道,“他不能再在人间,得要去投胎。没了眼睛,他要托生成一个瞎子的。我把眼睛还给他了。”
李容治夺了谢晅手中的钥匙,一根一根地开锁。
十二道锁,他们也真是干得出来!
怕什么?怕一个带他们平定边界的人吗?!怕自家的妹子,自家的将军吗?!
哗啦啦的锁链狂乱作响,一道一道锁被李容治用力拉出来,扔在地上。众人心惊胆战看着狂怒开锁的李容治,看他两手被铁索拉出鲜血而不自知,用力一拉铁笼的门,矮身钻进去。
谢昭有些着急,往后退着,“你别过来!你别过来!我真的会吃人!”
她这般张牙舞爪地虚张声势,透露出来的却是脆弱和惧怕,都不知道到底她和李容治谁才是吃人的那一个。
“那你把我吃掉吧!”李容治低吼,用力将谢昭一把揽在怀中,怒气冲冲,“你把我吃掉!不然把我杀掉!不要叫我的心这样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