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双路
这一天半大概是林四年认识尧典正以来最安分的时候了,尧典正按部就班上下班,他也跟着自己的作息走,日晒三竿起来吃个中不中洋不洋的“中式早餐”,然后叫上Brock出去玩。
吊着一只手,篮球是打不了了,林四年混进了乒乓球队里,他那球技,在学校里是菜鸡级别的,到了这里却如鱼得水,一个个都叫他“乒乓小王子”,他受之有愧。
午餐在员工餐厅和尧典正一起吃,尧典正挤出时间和他黏黏糊糊一个中午,为了避免被各个项目部的人打,和尧典正黏糊完就得赶紧夹起尾巴逃。
逃回家里干嘛呢,学习是学不进去了,和Brock驱车好几公里找到了一条唐人街,买回来花花绿绿一堆针线,也就是Miffy十分嫌弃的这堆针线,在林四年的手里变成了一个个实物。
熊猫、龙凤、中国结、琴棋书画梅兰竹菊……都绣得巴掌那么大一个,Miffy却爱得不行,拿回去送了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儿,大概还有七大姑八大姨,第二天又来缠着林四年要。
这对林四年来说都是小儿科,即便只有一只手能灵活使用,不过半小时也能绣出来,于是一整个下午就和Miffy待在一块儿,把Miffy的孙子的孙子的份儿都给绣齐了。
Miffy左手一个龙舟右手一个粽子,差点跳起舞来,围着林四年转,说林四年简直是个艺术家,要把自己的什么姑表家的小孙女儿嫁给林四年做中国媳妇儿……
反应过来自己敬爱的尧先生一定会把自己辞退之后打消了这个念头,按照中国习俗经过林四年同意之后认了林四年做干外孙……
晚上么,缠着尧典正睡觉,仗着自己只有一只手灵活点就厚着脸皮要这个姿势那个姿势,就还是那些程序呗,只是比以前更温柔了,不多赘述。
当林四年睁眼,舱外已经看得到中国的国土时,他的心才收了收。
一想到马上就能看到熟悉的家,讨人嫌的林十一,还有亲爱的南瓜拉姆,还有所有的朋友同学时,他从心里觉得开心,可明天就要上课了,又头痛。
飞机已经在滑翔了,尧典正拿出厚衣服塞给林四年,两人裹得厚厚的,从VIP通道下机,直接坐了直达市区的的士,归家的步伐飞快。
到家时已经接近十一点了,锦里依然灯火辉煌,细君催和特产店果然已经打烊了,林四年拿出钥匙开门,木门嘎吱嘎吱响,同时响起的就是林十一啪嗒啪嗒的毛拖鞋声。
“哇哦!”林十一看到风尘仆仆的两人,“南瓜,我们的海龟回来了!”
南瓜从后院钻进来,“嘘!阿奶都睡了,小声点。”然后才看到门边换衣服的两人,“扎西德勒!两位可算回来了。”
“累死我了!”林四年脱了外套,回手把门关了,朝尧典正房间的方向走,“海归个头,林十一你怎么胖了,你这几天是不是都躺床上动都没动?”
“什么叫胖了?你会不会说话!”林十一大声嚷。
“胖点儿好,不像之前豆芽菜那么难看!”
“你才难看!你锦里一条街最难看!一家好几口,你林四年最丑!哟!您这手臂是怎么回事?又挂彩啦?”林十一还想追上去幸灾乐祸,被尧典正拉住。
“他明天上课,等他放学回家你们再吵。”
“你们!”林十一气得鼻孔冒烟,“为虎作伥!”说完骂骂咧咧地进了自己房间。
留下南瓜对着尧典正傻呵呵的笑。
“一回来,话没说两句,准吵架。”尧典正无奈地笑着摇头。
南瓜点点头,“是啊是啊,所以你把四年接走是对的!四年这手,”南瓜抡了抡自己胳臂,“怎么回事啊?”
“浴室摔的,没大碍,”尧典正耸耸肩,“阿奶这几天怎么样?”
“嗐——”南瓜也往后院走,“你们不就走了七八天么,搞得像走了三五几年似的,还不就那样呗,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明天还要早起揪着十一去昭觉寺呢!”
“之前没去文殊院么?”尧典正在后面问。
南瓜脚步顿了顿,语气里的抑扬顿挫一下没了,低沉道:“不知道,没去么。”
尧典正站在原地,看着南瓜的背影从灯光中走向漆黑。
林四年洗完澡忙着换床单被套,又拖地擦家具上的灰尘,然后收拾明天要带到学校去的卷子套题……等尧典正洗完澡出来,他还穿着单衣到处晃呢。
“不是刚才就嚷冷?还不多穿点。”
林四年闻言才打了个哆嗦,“冷死我了,我要躺下了。”
说完又窸窸窣窣一阵,尧典正都躺下了他都还没躺下,最后好不容易关了灯,刚掀开被子还没往里钻,又猫着腰跑去开通往后院那道门。
“还怕感冒不了是不是?”尧典正在被窝里问。
“哪里的狗叫,好吵啊!”林四年扒着门往外面望,一片漆黑。
“没听见,景区里还许养宠物?”尧典正困了,仔细一听,四下很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
“像是野狗,一群野狗在叫,吵得我头疼!”林四年又支起耳朵听,一阵有一阵无,听不真切,就是心里烦躁。
“宠物都没有,还能有野狗?睡吧,关上门就没声音了。”
林四年半信半疑,刚打算关门,看到二楼一处亮晃晃的,他上半身探出去一些,发现是二楼小厨房的灯还亮着。
“谁又忘了关厨房灯?这么晚了还吃东西呢!”林四年一边搓着手一边退回来关了门,钻进被窝里。
“你披件衣服上去关吧,不然阿奶明天早晨又唠叨浪费电了。”
“不用,有南瓜呢,他每晚睡前上上下下检查好几遍,门窗电器燃气,他会关的。”
尧典正用手聊胜于无地捂着林四年的耳朵,“那行,我给你捂着,快点睡了。”
林四年窝在尧典正怀里,乖乖地用被子盖着脑袋,好像是没什么狗叫,应该是幻听了,说不定是刚从夏天一下回到冬天的后遗症……
生物钟还没倒回来,闹钟响第二遍林四年才醒,幸好今天第一天开学,学校考勤没那么严格。
他打着哈欠洗漱了,七点钟,天才麻麻亮,哆哆嗦嗦去后院取自行车——今天放学应该早,不用尧典正来接他。
车轮碾过青石地板,伴随着密密的脚步声,林四年停下来仔细听,不像是自己的。
正想着,卫生间的门打开了,林十一顶着鸡窝头从里面出来。
“哟,起这么早啊大小姐?”
“呼——”林十一耸着肩搓着手,“切,不像您以后得天天早起呢!我就早起这么一次,陪拉姆去昭觉寺。”
“昭觉寺?跑那么远干嘛?不去文殊院啦?”林四年一边好奇,一边退出去从后院往上面看,二楼小厨房灯还是亮着的,只是因为天都快大亮了,小厨房的灯光看起来有点微弱。
他又走回来,“上边做早饭呢吧,你上去催她一下,晚了坐车都挤,到时候都没人给她让座!”
“得了吧!”林十一嘟嘟囔囔地往楼梯的方向走,“上次我和她出去,坐公交,人家给她让座,她还不乐意呢,说自己还不老。不老才怪,一个急刹车差点摔了!”
林四年赶时间,一挥手,一边推着自行车往外走:“快去!废话那么多!”
“拜拜——”林十一打着哈欠,一步一步往上走,懒懒散散邋邋遢遢,仿佛让她上个楼跟要了她的命似的。
林四年站在细君催门口,看着林十一上了楼才抬脚往外面走,前脚刚迈出门槛,后脚才抬起来,二楼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
“啊——”
是林十一发出来的。
林四年都没个转身反应的程序,直接扔了车拔腿就往楼上跑。
要是以往,林四年肯定会立在原地,不耐烦地朝着二楼吼“又怎么了?”但是他也不知道他当时怎么了,好像下意识地就知道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林四年三两秒就冲上了楼,看到林十一站在厨房门口,林四年的视线越过林十一头顶,看到坐在藤椅上的拉姆:眼睛紧闭着,满脸布满一条条粗粗的血丝,密密麻麻的蚂蚁在她的脸上爬来爬去,不知道是血丝更黑还是蚂蚁更黑,一个个小黑点耸动着,已经看不出拉姆本来的脸长什么样子了……
林四年的身体僵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都不会思考了,他不敢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画面,然而现实根本没有给他反应时间,他余光看见前面的林十一身体摇摇欲坠,还在发出一连串可怕的惊叫。
他上前一步把林十一拥进怀里,一把把妹妹的脑袋按到自己腰上,“别看别看,不要看。”
这样一来,他就离拉姆更近了,他看到那一个个小黑点从拉姆的嘴角爬到耳蜗,又从耳蜗爬到眼睛里,鼻孔里也有,成群结队地从鼻孔里爬出来。
他的嘴唇颤抖着,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身后有急切的脚步声传来,林四年搂着林十一回头,看到一脸焦急的南瓜。
南瓜啊,那么单纯的南瓜,林四年不忍心南瓜看到这个画面,一只手搂着林十一,只能用另一只肩膀去堵南瓜。
“南瓜,南瓜,别进去,”
“让开!林四年!让开!”南瓜发了狠,死命推林四年。
“别进去!不准进!”林四年也嘶吼!
“你他妈给我滚开!”南瓜抡起胳臂往林四年骨折的地方砸了一拳,伴随着林十一的一声尖叫,林四年一个趔趄,摔在了门外,脑门儿被门栓划了一道,霎时就见了血。
“年年!”尧典正这时赶了上来,脸都没来得及洗,头发乱糟糟的,外套都没穿,蹲下身心疼地拉林四年。
林十一已经摔出了林四年怀里,林四年赶紧重新拉过衣服捂住林十一的眼睛,“我没事没事,看看南瓜,阿奶他……”
还没说完,两串眼泪水已经滚了下来。
尧典正确定林四年没事之后,两步进了厨房,蹲在南瓜身边,摸到拉姆脖颈上,先捏死了一小把蚂蚁才终于摸到大动脉,没有任何搏动的迹象了。
尧典正定了定神,顺着拉姆的指尖往上按,每一处都冰凉僵硬,他还不死心,趴下凑近拉姆的心脏,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动脉、温度、心跳,全都没有了,早就没有了。
“阿奶!”南瓜终于喊出来,“阿奶!”
“啊——”林十一也叫起来,不知道是眼泪还是鼻涕口水,一下打湿了林四年的衣服前襟。
林四年扭过头往厨房看了看,看不清,他胡乱擦了擦眼泪,看到尧典正和南瓜都跪在拉姆身前,而拉姆依然正襟危坐,安然无恙,仿佛只是累了,坐着休息一下而已。
拉姆一定是累了,她的手上还沾着南瓜糊糊,菜板上,灶台上,桌上,数以百计,全是揉成球还没有进油锅的南瓜球,锅边放着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全是白芝麻……
南瓜……南瓜终究还是没有吃到拉姆亲手炸的南瓜芝麻球。
明明已经欠了一千多颗南瓜芝麻球的债了,拉姆这人不讲信用,说撒手人寰就撒手。
他想上前去看看拉姆,可是又不敢把林十一一个人留在这门口,她已经泣不成声了。
那把林十一一起拉到拉姆……的尸体面前吗,她会直接崩溃。
林四年扶起林十一,蹒跚地挪到了二楼的住宿登记处。
他翻箱倒柜找拉姆的通讯录,妄图从里面找一个能联系的人。
尧典正眼睛也红着,从里面快步走出来,先拍了拍林十一颤抖的肩膀,然后擦了下林四年脸上的眼泪,语速飞快:“你先带十一进房间休息,这里交给南瓜和我吧”。
尧典正一边说着一边掏手机出来准备打电话,被林四年一把按住手臂,“我报警了,医院也联系了,马上过来做尸检,”林四年吸了吸鼻子,想一次性说完,“我现在还能做什么吗?”
他有些慌乱地晃着手里的通讯录小册子,“我不知道该打给她家里什么人,上面都是藏语,我看不懂……”
林四年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尧典正赶紧摸了摸林四年的脖子,低头看了眼林十一,然后对着林四年摇头,用嘴型说“别哭”。
林四年又使劲吸了吸鼻子,努力抬起手臂拍了拍林十一的肩膀。
南瓜这时悄无声息地从厨房里出来,镇定地把通讯录从林四年手里抽走了,他绕过林四年,熟练地打开网页登录了一个网站——中国人体器官捐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