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场

万年场

清明时节雨纷纷。

院里的雨丝沁凉,比空气还轻薄些,轻而易举从门缝窗缝钻进屋子里,撒在棉被衣服上,不过一夜就把被子都染湿了。

林四年是被活活冷醒的,自己还是昨晚那副德行,床上还是乱糟糟的——尧典正昨晚一整晚都没有回来。

他掏出手机,刚想给尧典正发微信,忍住了,先打开A院的官网,进耳鼻喉科看了眼,既没有显示尧典正空余的号,也没有显示满号,那尧典正今天就是没上班。

那会在哪里呢?

林四年发微信,问尧典正在哪里,吃早餐没有……不回。

他又打电话,第一遍持续很长时间的忙音,第二遍就已经拉黑了。

地板冰凉,光着脚踩上去几乎能把脚底的皮给粘掉。

林四年收起手机,光脚去洗手间随便洗了把脸,收拾出来往林十一房间那边走。

自己被搓成了鱿鱼丝的外套被扔在门口地上,门把手悬在门上奄奄一息。

尼玛的伙计这时正好来开门做生意,看见林四年站在那里发呆,连忙走过来,“哎哟四年?你们兄妹俩是不是吵架了?昨晚十一哭得可厉害,直哭到大半夜,等她情绪稳定下来了我才敢回家!你看我这黑眼圈!”

林四年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昨晚麻烦你了,谢谢。”

“唉这有什么好谢的,只不过你们俩可得好好聊聊,天天这么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还怎么过得舒心?我看十一这样子,一整晚都没有吃东西吧?哎哟你也是,嘴角怎么裂了?”

林四年摸摸嘴角,这才觉得有点疼。

“没事,太干燥了,我出去先买点吃的。”

林四年去了一趟五金店,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把新锁和一袋小笼包和豆浆。

林十一房间的门锁现在形同虚设,他敲了敲门推门进去,林十一还窝在被子里,一张大床鼓出一个小小的包来。

他轻轻把早餐放在林十一床头,然后找出锤子榔头各种工具,开始乒乒乓乓给林十一的门换新锁。

心不在焉的,锤子砸了好几下指甲盖,疼得林四年直甩手。

终于装好新锁,林四年随便咬了几口包子,回到房间,颓然地躺在床上发呆。

无数次点开微信,始终没有把“好想见你,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这条消息给发出去。

今天可是法定假期,可是尧典正没有回家的迹象,不知道是医院临时安排了值班,还是因为昨晚的事情,尧典正不想回来……

林四年在床上翻来覆去,整地的狼藉也不想收拾,这时外面有人敲门,林四年兴奋得跳起来去开门,门口站着的却是尼玛的那个伙计。

“四年,打盹儿呢?我老板突然给我打电话说,要收一点尧先生的东西走,所以打扰你一下。”

要收东西走……林四年的心都凉了半截,故作镇定问:“有说要收什么东西走吗?”

“就说拿几套换洗的衣服,洗漱用品和护肤品,哦对了电脑,电脑一定要带!”

幸好,东西不多,换洗衣服也只是几套,还没有说要把全部东西都收走。

“我来准备吧,他知道他东西在哪,”林四年刚转身准备去衣柜那边,灵机一动,又转身问:“有没有说收了东西送到哪里去?还是有人来拿?”

“老板说让我十一点前送到外面那个星巴克去,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林四年兴奋得差点蹦起来,“我知道了,那个,你看店吧,这两天生意这么好,我去送,反正我今天放假,也无聊,我收拾了去送就行,你忙你的吧!放心!”

伙计是个一心扑在生意上的人,也就任林四年去送了。

十一点还早,林四年在衣柜里细心挑选着尧典正的衣服,全是衬衣卫衣,下装就是牛仔裤运动裤,实在挑不出什么花样来。

他就又在叠衣服上下功夫,一件衬衣叠了能有四五次才算完。

他私心作祟,挑挑选选大半天,最后就只选了两套衣服出来,这样的话,就算尧典正决定在外面酒店住着,如果太忙了来不及洗衣服,或者天气不好衣服干不了,两套衣服根本不够换洗的,尧典正就又会让人给送衣服去……

林四年小算盘打得啪啪响,把自己亲手绣上花的那件衬衣放在最上面,把山茶花图案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想要尧典正看见。

然后还有洗漱用品、护肤品,还有尧典正的笔记本电脑,林四年一股脑往一个购物袋里塞,原本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瞬间毁于一旦。

不管了,时间来不及了,林四年拎起包就跑,跨出特产店门槛时差点被湿地滑了一跤。

接近午间,星巴克门庭若市,林四年挎着个大包走进去,没点咖啡也没营业员注意到他。

他也不问,只靠一双眼睛搜寻尧典正。

人头攒动,林四年找了好久,就差一张桌子一张桌子地走过去看了,终于在后面小院里找到尧典正。

尧典正一个人一张桌,背靠着一幢砖柱子写东西,衬衣领子挺立着,看不出来颈窝的那两个黑乎乎的血洞有没有贴创口贴或者纱布。

仿佛心有灵犀似的,尧典正感受到了自己身上有某人的视线,同一时间抬起头,就正好和林四年的眼睛对上。

林四年笑了一下,避开人群往尧典正那边走,尧典正却突然站了起来,拿起桌上的东西离开了座位。

两人之间还隔着一个敞院儿,林四年现在已经挤到了最里面,顺着游廊急切地往尧典正那边挤,尧典正那边却更空旷一些,转身就钻进了内铺里。

等到林四年穿过人群找过去时,早就不见尧典正人影了。

林四年颓丧地靠在星巴克大门口,随即意识到自己站在这里,肩上还挎着一个大包,人家没赶自己出去已经算仁义了,他不得不离开星巴克,漫无目的地走在锦里大街上。

他鼓起勇气给尧典正发消息,即便上次发给尧典正自己剪了新发型的照片尧典正都还没回……

[我来给你送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的]

这是一个正当的见面的理由。

尧典正:[不用了]

[还有你的洗面奶,早霜晚霜]

尧典正爱惜皮囊,每晚洗了澡能在浴室磨叽半小时,脸上身上的护理就没落下过一天。

[我现买就好了]

林四年气得想摔手机。

衣服洗漱用品护肤品可以现买,电脑里墨尔本那边公司的所有资料,也能现买吗?

不如直说“我不想见到你”还好些。

林四年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假期就这么过去半天了,语数外物化生每科都有一套卷子要做,即便心里再排斥再烦躁,他还是硬着头皮把卷子拿出摆到了自己面前,今天就算膈应死也要把卷子做完!

他一直都这样的性格,善于逼自己做当下压根不想做的事情……

不出意外,尧典正今天也没回家,林四年一边学习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只听到林十一偶尔的开门关门声。

尧典正等不回来,林四年心里难受,但至少林十一还算省心,没有继续闹着要离家出走,还知道吃喝拉撒……

时间不等人,清明节A中空空荡荡的,于是周五一大早,每个高三教室黑板旁边的倒计时日历都被一次性撕去了两页——距离高考还有62天。

自从高三下学期开学,班上全部换成了单人坐,座位一周轮一次,这周林四年正好轮到靠窗第一排,抬头第一眼看见的不是黑板,而是高考倒计时。

他深呼吸了几口气,努力集中注意力听老师说话,可是尝试了好几次,无效,也是干脆往桌子上一趴,无聊地看着窗外在树上跳来跳去的鸟。

老师喊了他好几声他都没听见,后面的同学好心地拍拍他肩膀,小声提醒他:“林四年。”

林四年浑然不觉,直到老师已经走下讲台,走到了他的桌前,拿起了他面前的卷子。

“我在讲哪道题了?”老师问。

林四年一听就皱起眉来,化学老师是个小老头,只要听到他这么说话林四年就很舒服。

林四年自觉地把卷子翻到了另外一面,不巧,最后一面错了好几个题,几个大红色的杠特别显眼。

“噢哟,我还以为人家后面一面全对呢,都不消听哪个评讲!”化学老师操着一口椒盐味普通话阴阳怪气地讽刺林四年。

“来嘛!你来配平一哈这个方程式。”

林四年不得不站起来走上讲台,挑粉笔都挑了半分钟,然后才转身正对着黑板,老师就在边上看着。

平时配方程式,林四年一般看一眼,两秒之内就能配平,难一点的也就五秒,但是今天简简单单一个方程式,他却迟迟没有下笔。

“先把锌配平!”老师提醒。

林四年依然看着黑板发愣,粉笔戳在方程式最末端。

“锌升几价嘛!”老师有些生气了,又等了两秒,忍不住大声说:“左边第一个!那么大个锌,看不到迈?”

嚓一声,林四年把粉笔按断了,手里还剩下的半截反手扔回了粉笔盒里,他看着化学老师:“没看见!”

说完就走下讲台,一屁股坐回了座位上。

“林四年,把粉笔捡起来!”老师命令。

林四年趴在桌子上,脑袋朝下,看着近在咫尺的桌面。

没看见,没看见有什么心,一个个都是不锈钢做的心。

至于他自己的,已经千疮百孔了。

“林四年喊你把粉笔捡起来,你今天要咋子嘛?哪个又惹到你老,你要上天迈?”化学老师走下讲台,对林四年很不满。

同学们眼看着不对劲,课代表连忙跑过来给老师顺气,学委过来假模假样地教育林四年,班长已经跑去找班主任了。

于是林四年很快就被叫到了班主任办公室。

唠唠叨叨,不过就是“学习压力大老师能理解,但是情绪再坏也不能不尊重老师”这些话,林四年都能完全复述下来了。

林四年承诺了待会下课就去和化学老师道歉以及在课堂不会再顶撞老师了之后,班主任语重心长地说:“你最近状态有点不对哦?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没有。”林四年很快回答。

“行,没有最好,你要是实在压力大,或者心情不好,可以请两天假放松一下,都没有关系,最重要的是心态一定要稳住,知道吧,你晓得你的水平的,考试冲一冲,清北没得问题。”

林四年点头:“嗯,谢谢老师。”

班主任怜爱地看了一眼林四年:“回教室吧,正好也快下课了。”

不得不说,班主任的眼睛是雪亮的,的确是“家里出事了”。

中午放学,林四年不自觉地就走出了校门,等到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坐上了去医院的公交了。

没病没痛的,往医院跑什么?

林四年自己都笑自己,腿在前面跑,脑子在后面追。

医院也正好是午休时间,林四年不知道医生午休时都会去哪里,他就只好朝尧典正的诊室走,刚走到门口,还没敲门,就听到里面有女人说话的声音。

是央金。

“不知道的,以为你才是家长呢!”央金愤愤不平地说:“每次学校里一有点什么事,班主任跟那个什么武警官打电话,他不去解决,反而跑来找你,找你有什么用?你又不是监护人。”

“他十八岁了,不需要监护人了。”尧典正说。

“那你准备怎么处理?我听刚刚那个武警官电话里的语气,那小孩儿学习状态不好,好像都怪你一样。”

“能怎么处理?反正我现在管不了他了,他的生活、学习,我都管不着了,随便他吧,是他考大学,又不是我考大学,我跟着操什么心?”

央金语气上扬:“牛!不愧是尧典正!拿得起放得下!”

林四年傻在门外。

很显然,班主任给武叔叔打电话说今天他在化学课上的事了,然后武叔叔又给尧典正打电话了,他对班主任和武叔叔的行为很不满,可是尧典正……是说的气话还是认真的?

林四年心想:真的不管我了吗?

可是尧典正本来也没有管自己的义务吧,就算真的不管了,那也是自己自找的。

林四年失魂落魄地走出医院大门,径直走向站台等公交,公交迟迟不到,他无聊地看起布告栏上的广告来——

2018年全国中学生山地自行车公开赛成都站。

林四年的眼睛一下就亮了,立马掏出手机给班主任打电话。

“对,就只请这个月28号就好了,”林四年全神贯注地看着布告栏上的赛事海报,“周天本来就放假嘛,我就不请了,周一一定回来上课!您放心吧!”

是该放松一下了,林四年想,情场已经败得节节后退了,他不想再把高考也搞砸。

※※※※※※※※※※※※※※※※※※※※

火葬场①:星巴克送衣服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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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拢倒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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