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叫声娘子也不会少块肉
车轮碾过一块小石子,车身略微颠簸。
秦姒本在闭目养神,被猛然一颠,撞到车板上。“唔!”她揉着额头,换了个方向蜷身,阖上眼继续思考。
驾车的人回身,掀开了车帘,关切到:“东家,碰痛了?”
“无事。”秦姒睁开眼,疲惫地撑起身,坐正,“还有多久到镇上?”
“清晨时候打听得没错的话,大概还有半个时辰。”回答的人将马头往道边偏了偏,叹气道,“东家,你从出京以来就一直犯困,是怎么回事呢?”
“天太热了。”秦姒恹恹地答了声。
替秦姒赶车的是学馆的主人,举人张缇。
这回出京,是奉了元启帝的手谕,秘密调查案子。她原本只是让张缇帮忙找信得过的车夫,谁知张缇把学馆丢给别人,兴致勃勃地跟了来。
他想跟,就让他跟好了。
反正从皇帝那里领到的出差费就这么点银子,能节省自然是好的。
栋州是东边邻海的数州之一,地方不如长州的一半大小,每年倒是都会贡点稀奇古怪的东西到京里。秦姒也见过些,无非是珍珠珊瑚或巨大的鱼骨头(冒充龙骨)之类。有时候捉到畸形动物也送来,看得她只能摇头怀疑州官多久没升迁了。
有这样一名州官,再大的案子也会按在州府落判,只呈上去给京里批一下而已。像这回的案子,要不是有话本内容撑着,只看递上来的卷宗,是琢磨不出可挖掘的东西的。
其实,张缇能推测到元启帝的倾向,这证明他的嗅觉挺灵……
秦姒迷迷糊糊地想着有的没的,直到一抹清凉触及她的额头。
“东家,你在热。”
“是天气热。”她低声坚持。
张缇道:“东家,你这样急着赶路不行,到前面多歇几日吧。”
秦姒闭着眼,虚弱地撇嘴:“美人儿在狱中受苦,张大哥不忧心么?早去一日早给她个安心,要是大牢里出了意外,晚半个时辰也是追悔莫及啊。”
“还有心情说笑?”张缇啧声,“先去镇上请大夫看过再说。”
请大夫啊……
嗯?
秦姒一个激灵,顿时也清醒了许多:“不行!”男女脉象有别,这个这个这个……
“那就休息一日,退热了咱们再赶路。”
听这什么口气,还拿她当东家么?
再怎么忿忿,蝉鸣声却喧闹得秦姒一点也不想开口。她咕哝半句,睡迷糊过去了。
不知过去多久,她依稀觉得自己轻飘飘地浮着,睁眼见的是楼板,躺在席上,整个屋子仍在旋转。
……倒是不怎么热了。
“醒了?”
这个声音,不是张缇。
秦姒缓缓侧过头,看着说话的人。对方扑到她面前,欣喜地问:“现在觉得如何了?”
“……”
她眉头微皱,闭上眼,再睁开。
头更晕,连恼火都嫌乏力了:“殿下,你似乎应当呆在京城吧?”话一出口,声音细如蚊呐,她抿唇,悄悄清嗓。
东宫说:“这回出京是父皇答应的,本宫把子音留在京里主持邸报了。”
“……”为什么第二句接着就解释即墨君的动向呢?秦姒脑袋沉沉的,没余力去想别的东西,她轻声哼哼:“殿下,你先出去。”
“咦?”
“先到屋外片刻……”秦姒的脸色微红,不知是烧的,还是怎么着。
东宫纳闷地退到房门外,合拢门扉。
抓紧时间,秦姒吃力地撑起身,将裹在胸前的白布层层解开,顿觉凉爽轻松,呼吸也顺畅得多了。再这么裹下去,病会不会好她不知道,会掖出痱子来倒是真的。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躺回席上,将薄被扯回来盖住自己。
“殿下,可以入内了。”
像耳语一样的话音,不知东宫能否听见?她想着。
没等她躺出个舒适的姿势,东宫就已经推门往里张望了。
“听说四姑娘向栋州出,本宫便一路追过来,幸好在镇上遇见张举人,否则必然错过的。”他进室内,一面说,一面倒水。
秦姒撑着额头:“还在镇上?哪个镇?”
真晕头了?东宫好气又好笑:“离栋州还有几天路程,急不来的,先喝水。”
他说着,想扶病人坐起,伸臂比划几下,不知从哪里下手。从小到大,他可没做过这种服侍人的事啊,而且女子的脖子那么细,稍微用力去扶的话,要是断掉怎么办?(你想太多了,真的。)
“放这边吧。”秦姒也不习惯被人触碰,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用指尖轻点席面。
“四姑娘,你病得不轻。”
“哪里,好多了。现在什么时辰?早的话,收拾收拾预备上路吧。”
东宫不赞同她的看法,抬手摸摸对方脸颊:“还烫着呢,本宫让人去请大夫好了!”
秦姒摇头。
东宫知道她在顾忌什么,想了想,低下头来,悄声问:“父皇的谕令在何处?”
秦姒往室内扫视一圈,指向窗边的包袱。
东宫又问:“是写明遣秦晏一人调查么?”
“嗯。”
“你我二人长得有没有相似的地方?”
相似?
往大了讲,都是双耳双目,往细说,没可能认错。
东宫问这个作甚?秦姒疑惑地看着他。
“那,栋州可有谁曾经见过秦晏?”东宫兴致勃勃,眼里简直要放光了。
“无啊……”秦姒闭上眼,突然又睁开,“殿下,你该不会想——”
“不成么?”东宫顽皮地露齿一笑。
秦姒正色喝斥:“胡闹,不行!”如果她没猜错的话……
“为何不可呢?”东宫抓了包袱过来,得意洋洋地抱在身前,“从现在起,这个就归本宫了!”
“别闹了殿下!你对案子根本是一无所知,怎能假冒在下之名呢!”秦姒急忙撑起身。说完,一阵头晕目眩却又袭来,她只得趴回枕上歇着。
东宫见状,也不敢太闹到病人,回身来替秦姒擦擦汗,嘟嘴:“一无所知又如何,本宫认真翻看就是了。四姑娘不也是从卷面上看见的?”
“可是……”可是你不明白元启帝的想法啊,这不仅仅是办案的问题。
东宫取出卷宗和话本、手谕,拍板道:“就这样决定!本宫来办此案,有疏漏之处,就请娘子指明了!”
这娘子二字真顺口。
秦姒有气无力地瞪他。
现下头晕眼花,拿他没办法,等身体好转再收拾这小子……
闭目休歇,她耳边悉悉索索的是东宫翻动纸页的声响。后粗粗翻过卷宗,遂提了话本到窗边坐下,一面观看,一面轻声念诵。
平心而论,写话本的人,文笔蛮不错。
东宫按捺了意气急躁的性子,低吟浅读,出的嗓音也是不错。只是,这欣赏的机会太难得,通常能听见的,都是他不可一世飞扬跋扈的腔调。
秦姒的心一向很定。
呃,被东宫气到虚脱的时候除外。
此时,她听着东宫的轻言细语,觉得他的声音与窗外树叶的沙沙声混到了一起,慢慢远去了。然而又有软绵绵的东西包围拢来,磨蹭得人心神舒畅。
她又睡了一会,睡得很沉,连突兀响起的蝉鸣声也没能吵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