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
医院陪护的床又小又窄,周舟心里压着事,自然没有睡好,早上醒来的时候黑眼圈都快挂到嘴角。
吴川一看见她的脸色就心疼了,他从小把周舟当作妹妹看待,如今院长病重,他心痛之余更不愿意看周舟这样煎熬。
“小舟,你直接回慈济吗?”吴川接过周舟手里的水壶说,“要不你干脆休息一天,我请了全天假,正好替你。”
周舟想了想说:“看时间吧。我就是回去收拾点东西,很快就回来了。”
“行,别着急。看见你陈迪姐也劝劝她,刚生了孩子,多顾着自己点。”
“我知道的。”周舟转身出了门,虽然还在为院长的病情忧心,心里却很熨帖。在孤儿院长大的日子绝对称不上富裕,但幸好身边还有这样的朋友。
陈迪家离慈济很近,从小区大门走出来拐过两条街就是,周舟难得放空自己不去想什么,没过多久,一片半枯的梧桐叶子飘落在她眼前,再回过神,眼前已经是孤儿院了。
今天是周四,院里大点的孩子都去上学了,所以显得有些冷清。深秋的宁安带着层薄软的湿冷,院长住的那栋小楼又建在背阴处,周舟一迈进屋子就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记忆里她很少来院长的卧室,只有那些最会撒娇的小孩能被院长哄着一起睡,而她从小就是整个孤儿院最安静的存在。这里和接待领养人的办公室完全不一样,没有空调,也没有温馨的装饰,整个房间只放了床和衣柜,到处都是冷硬的棱角,连色调都泛着陈旧。
“这是另一面的院长吗……”周舟站在门口,打量着整个房间。永远温柔和爱的院长,却过着苦行僧一样的日子,严苛自持到仿佛在用余生惩罚自己。
周舟回想起院长偶尔流露出的痛苦神色,不能确定如今的病发是否是长久以来的积郁成疾。而这对她而言是一场解脱吗?
摇摇头将脑袋里跑远的想法甩开,周舟走进房间打开衣柜。据陈迪姐的说法,院长并没有单独的书柜,她的书都收纳在衣柜的最上层。
老式家具的样子当然不会太时尚,但都稳重牢靠。衣柜看起来不起眼,一打开却能发现内径很深,容量十分可观。最上面本应该是做来收纳多余的被子,却被院长拿来放了书。周舟踮起脚,能看见排列整齐的书脊。
她伸手够了够,发现还是有点勉强,只是左右环顾了整间屋子,也没发现有能垫脚的椅子。也是,院长比她高了将近一个头,想来要拿书出来也不是什么麻烦的事。周舟心中暗暗比划了一下,发现院长应该是和尤臻差不多高。
尤臻……想到女友,周舟神色不禁显出几分黯然来,她还没有当面向院长妈妈介绍尤臻。她没有父母,从小被院长照顾到大,周舟已经将她当成了亲人。她甚至偷偷想过,如果有一天她和尤臻结婚,坐在高堂上的也一定会是院长妈妈。
如今只能盼望上天仁慈……
周舟闭了闭眼睛,她不愿意踩在院长的床头柜上,幸好孤儿院里最不缺的就是小桌子小板凳,出门找上两圈就能看到。
兴许是坐这把小椅子的孩子太顽皮,周舟踩上去就觉得不太稳当,不过因为不算太高,她也没特意再去换一把。柜子里的书挺多,但排布得很整齐,叠了有好几层,周舟也不清楚院长最近在看什么,只能在最外头先抽了一两本出来。
就在她转身准备先把书扔到床上的时候,椅子突然发出了不妙的“嘎吱”声。周舟从来也不是个肢体协调的人,在大脑先有反应之前,身体就下意识慌了。
本来就是个不稳当的椅子,更何况站上面的人还手舞足蹈的没保持住平衡,这一下摔得可一点都不理亏。
周舟只记得自己扒拉到了个什么东西,冰凉还有点滑手,然后就是一阵叮铃哐啷的响动,再回过神自己已经摔在地上,疼痛由骨头一路上行,直达脑海深处,有那么一会儿功夫她痛得眼前发黑,完全看不清东西。
跌下来的一瞬间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让她下意识侧过了一点身子,所以护住了要紧的头部,但半个身子都砸在地上,周舟还是怕会伤到骨头。等缓过神来之后,她四处捏了捏,幸好除了皮肉上那点淤痛没什么更大的反应。
周舟松了一口气,院长还在病床上,这个关头她再出什么问题,无异于雪上加霜。
不过刚刚好像碰掉了什么东西……周舟抬眼一看,才发现一个摔散了盖子的铁盒,和散落在周围的许多纸张。
应当是院长的私密物,她没什么窥探的心思,扶着衣柜勉强站起来之后,只准备走过去把东西收拾好,再放回衣柜深处,伪装成这一场意外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如果周舟没有看见自己照片的话。
那是张对折的A4纸,一张一寸的证件照夹在中间,因为摔在地上滑落出来,露出了上面的半张脸。如果不是周舟有保存旧物的习惯,她可能也认不出来那是小时候的自己。
“可能是关于我的一些资料?”周舟这样想着,只是出于好奇伸手将那张纸拿了起来。她猜测院长或许习惯将孤儿院孩子的信息都做了备份,就收在自己的衣柜里,现在凑巧让她看见了自己的那一份。
“逸芸:……”
哦,原来这是一封信,周舟看见起头的那个称呼想,程逸芸是院长的名字,她知道的。还没反应过来不该继续看下去,更多的信息就涌了进来。
“我已经到达南港,现在暂时住在半山的一间公寓。曼宁或许有些水土不服,一直在哭闹,不过他遣了人来帮忙照顾,所以还算轻松。”
“这里很好,逸芸,这么多年来我终于能略略松一口气,不用再去为明天怎么活下去而提心吊胆。我猜你会骂我,但最后一定会原谅我。——临行前你生气得都没有为我送别,前日我却还是收到了你的来信。”
“在你面前我总是这样有恃无恐,因为我知道你永远不会怪我。做下那个决定可能是你对我最失望的时候,但逸芸,我不能再过那样的生活。贫穷和流言能摧毁一个人,我既恐惧渺茫的前路,也憎恶注定卑微的结局。”
“你以前总是劝我多为孩子考量忍让,但我的人生又该置于何地?你清楚我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日复一日地困在宁安,对我而言只能是一场凌迟。”
“那不是我的命运。”
“逸芸,你说终有一日我会后悔。或许终有一日,但不是现在。”
“那张照片我寄还予你。从宁安离开我没带走她,也没带走和她有关的一切,所以不必让我有什么纪念牵挂。该断的我已经断了,逸芸,就当是缘分如此,别再让我内心折磨。”
寄信人没有署名,因为谨慎?也可能只是不耐烦。周舟已经无力去探究这背后的意义,光是信中所暗示的一切已经让她心力交瘁。
往事就这样被揭开了封条,时隔二十多年终于有新的空气涌入,灰尘扬起,将过去看似平和的一切渲染得灰败又不堪。
是她的亲生母亲吗?抛下她远去,连一张照片都不想留下的人,原来是她的生母。
而一直被她叫做“妈妈”的院长,原来对一切都心知肚明。
告诉她是因为父母双亡所以才被送到孤儿院时在想什么呢?听见她第一次叫她“院长妈妈”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安慰因为是孤儿所以被欺负的她说“爸爸妈妈一定很爱你”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
会觉得这孩子真可怜吧,那样孤苦伶仃着长大,居然都算是被谎言美化后的人生。
真相是如此的不堪,亲情、记忆、信任……一件件地在周舟心口坍塌,她徒劳地攥紧了胸口的衣服,却还是觉得沉重得无法喘息。
她应该哭的,声嘶力竭也没关系,可周舟只有一种灵魂遭到重击的木然,无形中有一只手蒙住了她的眼睛,让她对整个世界的感知都变得迟钝。
她想,反正都是假的。
手机的震动声响起得有些不合时宜,在第一次自动挂断之前,周舟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但对面的人很坚持,没多久又继续打过来。
周舟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拿起放在床上的手机,只知道接通的时候传来的,是尤臻的声音。
“舟舟,我到宁安了。”
刹那间,所有漂浮在空中的东西都尘埃落定,世界不再附着一层阴翳,尤臻的声音就像惊蛰,让所有沉睡的都苏醒,所有陈旧的都焕然一新。
被过去的真相伤害得血肉淋漓的人,终于看见了光,能撑着一口气走向自己的未来。
周舟痛哭出声,在哽咽中告诉爱人:“谢谢你。”
谢谢你来到我身边。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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